1

1

他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他有些后悔。虽然现在走还来得及,但他仿佛受雇于那个执念,一定要探寻下去。他放下行李,愣在原地,床铺还算干净,但这种地方一定不会勤洗勤换,只要视觉上没有脏污的感觉,用到朽烂都不出奇。除了两张床,什么也没有,显得空荡和寂寥。这两张不洁的床都属于他,真是滑稽。这里的商品不是“房间”,而是“床”,你要独占一个房间,就得为房间里所有的床买单。幸好这间房只有两张床,而不是三张四张,甚或五张。

“生意好吗?”刚才,他戴着墨镜问。

“越来越差了。”小孙的鱼泡眼愈加鼓胀了,右脸多了一道疤痕。

“以后怎么办?有什么打算吗?”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嗓音,有些忐忑,怕被认出来。

“还能怎么办,靠你们这些老板多来帮衬呀。”小孙笑了起来,慈眉善目的,仿佛在这个位置上守了一辈子了。

他也笑了笑,感到一阵悲哀,不免有些恍惚了,自己真的认识小孙吗?

火车来了,老远就发出吃力的呻吟声,随后,窗台上的茶杯盖震颤起来了,像是寒冬的牙床,可现在,早已是春天了。因此,他感到火车带来的震颤,更像是发春后的战栗。火车的声响达到一个最高峰后,一下子低沉远去。

多普勒效应。

他准确找到了那个尘封的物理学名词。

高三的时候,他曾给小孙补习物理,小孙一下子就理解了多普勒效应,而且运气不赖,高考正巧就有这道题。在考后的聊天中,小孙对他高兴地提到了“开普勒效应”……一字之差,天上人间。从此,他和小孙相别天涯。他去北京读梦想中的大学,而小孙死守原地,那是个没有手机,网络也不发达的年代,两个人便失去了联系。

他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本省的省城,考公务员进入了市政府工作。而就在那一年的八月,在小城政府部门工作的父母也调到了省城。父亲用将军般的口吻对他说:

“好儿子,这是双喜临门呀,咱们在省城会师啦!”

他倒是没有太大的成功感,许多同学都留在首都工作了,再不济,也都去了上海、广州、深圳等大都市,他回到西北内陆的一个省城,算得了什么呢?他没有把这种想法告诉父母,那对他们将会是不小的打击。他们有着西北内陆人的老实本分,觉得能端一个铁饭碗,还是省城的铁饭碗,已经很知足了。他们现在觉得他的人生大事已经完成一半了,剩下的就是结婚生孩子。他在大学期间处过一个女朋友,是湖南株洲的,白白净净的皮肤,身上肉乎乎的,带着自然的喜气。大三暑假的时候他还带她回来旅游了一番,其实是应父母的要求,带回来给他们看看的。父母倒是挺喜欢那个女孩。女孩吃煮鸡蛋的时候,把蛋壳里残留的蛋白也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挑了出来,放进了小嘴里。母亲因此觉得那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姑娘。父亲尊崇左宗棠、曾国藩和毛泽东,因此也很满意,说湖南人好,能成大事。他想调侃下父亲,能成什么大事?婚姻大事罢了。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说,觉得父母满意就好,他当时也是满意的。但是,事情很快就起了变化,女朋友考上了研究生,还要在北京继续深造三年,她说这三年她是不考虑结婚的事情的。他一方面表示理解,一方面觉得那话怎么听都像是某种借口,他于是干脆利落地分了手,回了省城。他本以为父母会接受不了,但实际情况是,他们一家人“会师”的喜悦,远远冲淡了那个湖南女孩的身影。父母都是一个腔调,不愁,不愁,就在咱这儿找,好女孩多得是。

他是真不愁,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优越感,而是对这件事完全不放在心上。自他有过一次失败的初恋之后,他对感情的态度变得有些漠然。曾经的幻影总是在潜意识里持续折磨着他,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些惧怕女人。湖南女孩的出现,让他好不容易从那种负面的情绪里走出来,但随着这段恋情的结束,女孩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变幻成了一团梦中的白雾。但正是那团白雾不再消散,让他变得困惑和迷惘。他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积雪最深处达一米,城市的交通完全瘫痪了,这也算是新闻吧,新闻联播提了一下,然后他收到了湖南女孩发来的慰问短信,还和他开玩笑说,当年不该听他的夏天去,应该冬天去,她已经深深爱上雪天了。他说,北京一样有雪。她说,不一样,没有你。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使劲分析,她只是一时感慨,还是怀有某种和解的试探?他没有回复,想等一等。就在那天深夜,他躺在床上还在思谋着那句暧昧的话,父亲接了一个电话,大吼了一声:

“天啊,发生矿难了!”

“哪里?爸你说清楚。”他跳下了床,跑到父母卧室门口,他看到父亲的脸都青了。

母亲哭了起来,父亲愣怔在那里,不住地叹气。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也被吓蒙了。待父亲缓过劲来,才声音颤抖着说:“就是小城的露天煤矿发生了滑坡坍塌,九个人被埋,其中有一位是我的同事老黄。以前都是我去那里监测的,要不是我调走了,被埋的人就是我。”许久没喝酒的父亲,一个人喝起了闷酒。

他第二天才从同学QQ群(他和小孙都在QQ群里,但两个人彼此都没有添加,两个人也几乎从不在群里发言)得知,被埋的人里还有小孙的父亲。小孙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改嫁到新疆去了,他是被当矿工的父亲给拉扯大的,这下小孙便成了孤儿。他很想给小孙打个电话,安慰一下,但除了过去那些放不下的复杂情愫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歉疚。比如他父亲是幸存下来了,但父亲曾经所在的部门,要不要对这起事故负责呢?进一步深想,小孙会不会连他也恨上了呢?各种思绪,有的没的,都在他脑海里翻滚,导致他一夜未眠。他大清早昏沉沉去单位的路上,忽然很想和湖南女孩通个电话,聊聊那句话的含义。

电话通了,两个人太久没说话了,气氛非常客气,后来,她小声对他说:“我和我男朋友在一块儿呢,现在不方便说话,你有事的话我等会再打给你?”他说:“不必了,我只是突然想问候下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典型的电视剧的陈词滥调。她说:“放心,我都好,你也好好的。”他挂了,突然下定了另外一个决心:绝不能给小孙打电话,决不能打。打了就好像是他做贼心虚似的。因为,你永远也无法确定别人的想法,你极有可能只是一厢情愿,让自己掉进尴尬的夹缝里。

听同学说,小孙在父亲死后,把家变成了旅馆。在那之前小孙是做什么的,同学也都说不清。按理说,小孙没上大学,应该很早就出来工作了,但小孙的过去似乎变成了谜团,那个人也就变成了一个愈加陌生的人。

他没有把同学的父亲也在罹难者里边这件事告诉父亲,他不想增加父亲的心理压力。父亲的高血压犯了,头昏脑涨,躺在床上,脸红彤彤的,看上去倒是一副喜庆的样子,显得诡异极了。他只得扭过头去,不看父亲。他坐在书房里,用电脑搜索着那个矿难的后续信息。但信息少得可怜,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很快就被世界遗忘了。那座高原小城,因为煤矿的开发而鼎盛,也因为煤矿的无序开发而凋敝。那次惨烈的矿难发生之后,国家便关闭了当地全部的小煤窑,查禁了黑煤窑,怀揣资本与苦力的各色人等一哄而散,只剩下了一家国有企业。小孙在这样的时机开旅馆,能维持得下去吗?他觉得这不是个明智之举……

多少年过去了,小孙居然维持了下来,他觉得不可思议。也许是小城的生存成本很低的原因吧,他只好这样去揣测了。现在,他心中叨念的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当年小孙能迅速弄懂多普勒效应,原来只是因为住在火车站附近,每天必须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多普勒效应。这个想法像一只鱼钩,将他的记忆迅速地拽入纵深,仿佛直抵另一个人的少年。那个每天都置身多普勒效应中的少年。那个少年,在他的记忆中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场景:矮个子的少年小孙戴着老式的黑色瓜皮帽,脖子上挂着有那种厚厚的不分指头的大手套(左右手套之间是用一根布条绑在一起的,那根布条挂在脖子上);少年小孙脸蛋红红的,围着他问各个科目的作业题,他尽力解答着。作为回报,少年小孙在余下的时间里会给他乱讲一通天南海北的趣事,他被逗得哈哈直笑。看来那个时候的小孙还是很会讨好人的。笑话的内容自然不可能记起,但他还记得有一次小孙送了他一个打火机,上面粘着一幅画,是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当打着火之后,随着温度的升高,那女人的白裙子居然逐渐消失了,露出了裸体。他惊呆了,小孙站在一边嬉笑着。那时,他还没有看过女人的裸体,便一遍遍点着打火机,直到用尽了里边的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