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心

王大心

当我们这队俘虏走到秦淮河边时,只剩下九个人了。我一点都不怀疑,我们没有一个能走到终点,实际上也根本就没什么终点。头里的日本兵一横刺刀,让我们停下,九个人就愣住不动了。日本兵又指着座青砖房子,大叫了几声。我们就面对着那房子站好。砰的一声枪响,站在队首的老兵罗三闯死了。这个家伙爱逃跑,枪一响,撒腿就跑,仗打完了,再回来领银圆。打了这么多仗,竟然活得好好的,比一条野狗命都大。他还爱骂骂咧咧的,骂司令,骂军长,骂师长,骂团长,骂连长,骂排长,骂他们贪了大头兵的钱,骂他们贪生怕死。这回,他是真死了,最后骂了一回日本人,然后后脑勺上挨了一枪。地上喷了一团血浆,一副血里透白的牙齿甩在泥里,上上下下地动了几下,最后像煮熟的河蚌一样咧着不动了。

我木然地盯着眼前的青砖房子。挺怪的,两幢房子之间间隔很窄,用砖封住了,砖缝很大,要是躲了人,恐怕是任谁也找不到。这个地方真好,要不是穿过一身军装,我也会藏到这里的。带上我的媳妇、儿子,带上几个馒头,带上点水,兴许就活过去了。可现在,我是无处可逃了。不是不想逃,也不是不能逃,而是逃走比死了还痛苦。我已经后悔一次了,不想再后悔。我的脑袋欠了一颗子弹,不论是谁打了这颗子弹,日本人也好,战友也好,都是我应得的。

正想着,第二声枪就响了。二斗伢子也死了。不过,他站在第三个,看来鬼子是隔一个开一枪的。二斗伢子是个孩子,不超过十五岁吧,是我把他抓过来的。我知道这不对,刚开始时,他哭着要回家找爹娘。可我还是狠心把他捆起来了,国家没了,你有爹娘又有什么用?你看,我就是这么混蛋。开始时,二斗伢子还恨我,可吃了牛肉罐头,领了几块大洋之后,他就不想走了。当然,我知道,他并不是因为这些个东西才不走的,他有更高的理由,和我一样,但我们都说不好这理由是什么。现在,二头伢子的脑袋也给打开花了,你别恨我,让你爹娘也别恨我。当初就是放你走了,你现在也还是这个样子。

鬼子杀个人还弄个门道出来。一会儿是隔一个杀一个,一会儿是一排全杀掉。一会儿是放狼狗咬,一会儿是用刺刀刺,一会儿是用军刀砍,一会儿是用机枪扫。反正是随你们了。也是,你放下枪了呀!一支枪不是正义,两支枪才是正义。你还没明白?一个人手里有枪没有正义,两个人手里都有枪才有正义。你放下枪了,你灵魂里没有枪了,你对着屠刀歌唱吧,你把优雅献给子弹吧。可是,炸药是一个贪婪的怪物,除非你能让它也害怕,否则它永不知足!

我站在了第九个,也是最后一个。只听见击锤清脆的声音,也没耳鸣,也没眩晕,世界如故。枪卡壳了,日本兵拉了下枪筒,一枚红黄色的子弹落到我面前,我知道,另一枚子弹上膛了。又是一下击锤响,可我的脑袋还没被打碎,我木然地打量着这周围。日本兵有点急躁了,拉了几下枪筒,只留最后一发子弹在里面。他不相信我竟然有这样好的运气,也明白,只要有一发子弹响了,我也就完蛋了。怎么说呢,我们这些俘虏有点像一车要被卸掉的货物,早卸完早了事。

第三枪也没响,我的脑壳还是完整的,鬼子气急败坏地用枪把砸我的头,我的脖子,我的肩,想把我弄死,却气得忘了用他的军刀。额头上流出的血糊住了我的一只眼睛。我望着天空,一半是灰白色,一半是红色,几只不知谁家的鸽子从白色的天空飞进红色的天空,又从红色的天空飞进白色的天空。

日本人的狼狗对着窄墙叫起来,里面肯定是有人。我失望地想,又要看一次杀人了。我们绕到墙后的小院子里。一个被日本人抓来的向导用中国话喊道,我们知道里面藏着人,你们快出来吧!

我的胃一阵翻腾,头一次听见有人把我熟悉的中国话说得这样脏,这样让人心碎。我虽然听得懂其中的意思,又觉得不是中国话,而是一个刚从胎盘里落下来的小怪物,血淋淋的,又瘦弱,又吓人。好一会儿,一个年岁不大的男孩子从稻草中爬出来。他孤零零立在几把刺刀前,有个日军少尉走上前说了什么。耳边又响起那种很脏的中国话,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里面还有人吗?少年没说话。狼狗还在叫。少尉俯下身子,在少年肩头嗅了嗅,仿佛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对日本兵说了什么。就有人往稻草上浇了些煤油,放起火来。

在火光里,少年回头望了望,眼睛红了。一个日本兵用指尖捏住一块糖,在他面前晃晃,塞进他的衣兜。少年嘴角微翘,好像是在笑,用手在日本兵的脖子上抚摸了一下。日本兵憨厚地大声笑,仿佛自己的行为感动了孩子,也感动了自己。片刻之后,他的脖子上就喷溅出烟花一样的血。另一个日本兵嗷嗷大叫着冲过来,高举刺刀,可能他又觉得这样少年就死得太过轻松。他卸下刺刀,把少年的两只眼睛弄瞎了。少年费力地抬起脸,两只血红色的洞对着天空。

日军少尉面无表情地想了想,拿出一颗手雷挂在少年的领子上,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向前走!然后,他拉开引信,推了少年一把。少年回过头,用两只血洞望了望,没看我,也没看日本人,好像我们根本就不存在。他笑了笑,慢慢向院门口摸索着走去。轰的一声响,门口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