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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吃了一碗鱼汤面,我便乘上通往王家垛的公交车。妻子年前被人撞断了腿,不然也要一起去。从城里到王家垛二十公里,经过三个乡十二个站点,我闭着眼也能摸到。

王元庆的家是那么的熟悉,楼房是六年前砌的,三层,没有装修,只刷了白。屋里只有一个条柜,一张方桌,空空荡荡,客厅里一台电视机还显得有点现代气息。

王元庆七十多岁了,背驼腰歪,两颗门牙也掉了。唯一没变的是他那两道剑眉,又黑又长,又叫寿眉。我去时他正在院子里做小木椅,只见那双粗大的手上爬满了青筋,一层又一层的皱褶,露出大小不一的褐斑。他对我说,老了做不动其他活,做些小木椅赶集卖,贴补贴补家用。

王元庆右手撑地,使了几次劲才爬起身,一瘸一拐进了厨房,煮蛋茶。农村来亲戚了要煮蛋茶,煮几只要看尊贵程度。王元庆的妻子去世多年,两年前他右侧股骨头坏死,医院让动手术,他一听说要两万多,死活不肯,说七十大几的人了,还挨一刀干什么?我知道他是舍不得花钱,主动提出钱我出,但他怎么也不松口。

王元庆端着蛋茶来了,九只鸡蛋,满满一大碗。王元庆坐在桌边看着我吃,很享受地在一边抽着烟。王元庆是个厚道人,年轻时手艺好人品好,从不跟谁斗气争理,工钱多少主家说了算,谁家有事喊一声,不管多忙都去帮一手。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有一年他家卖了一头猪,一百二十块钱藏在碗橱顶上,留着王卫东相亲用的。但第二天发现钱没了。民兵营长带人查了一整天,原来被邻居的一个亲戚偷走了。农村人最恨小偷,这种人最缺德。小偷被抓来了,绑到树上,男女老少抢着拿皮带抽,小偷被抽得哭爹喊娘。王元庆看不下去了,主动上前为小偷松了绑。众人不解,他劝众人,他家穷,年纪小,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做这事。

我和王元庆谈到了王卫东,谈到了江秀芳。王元庆默默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他拿眼朝院子外望。我这才注意到,王元庆两只眼袋耷拉着,比眼睛大,像脸上的一道坝,长长的剑眉则像坝上的树。他的眼光混浊得很,深秋的雾一般。几支烟吸完了,他才回过头,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打摆子咋惹这种祸?造孽呀,造孽呀!

我把江秀芳的情况分析给王元庆听,劝道,祸已经惹了,再去埋怨也没什么用,人倒霉喝水都能呛死。但像这样拖下去总归不是办法,江秀芳肯定救不活,钱花了,王卫东也垮了,最后只能落个人财两空。

王元庆问,那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医院的看法,医生的看法。

王元庆的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倏地往前倾,眼看就要磕下地,我赶紧伸手扶住。待他回过神,我又劝道,要相信科学,人不能单凭感情用事。

王元庆拿眼定定地望着我,像望着一个陌生人。嘴张成一个黑洞,深不见底。半天才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人命关天呀,毕竟人还没走。

我有点着急了,跟他解释什么是呼吸机,再三强调这呼吸机一拿掉人就立即没了。我边说边做着拿掉呼吸机的动作。王元庆呆呆地望着我的手,不再说话,只是拿手搔着头。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剩下几根也枯草一般耷拉着。很快,蓝棉袄上便落满了一层头屑,白花花的虱子一般。

门前传来一阵摩托车响。不一会儿,王卫东的儿子小亮回来了。刺眼的是,过年理了个公鸡头,尖尖的扎眼。他看见我了,叫了声大大便进里屋玩手机。我纳闷,平时蛮听话的小亮怎么理了个这个头?王元庆告诉说,他这是在怄气,怄他爸的气。小亮谈了女朋友,闹着要在城里买房。王卫东凑了十万块首付,余下的三十万拿不出。小亮便开始没有好脸色。

他们家过去的底子还不错,但接二连三有事,结婚、建房、生病。王卫东又是个义道人,不少人欠他的钱,又拉不下脸来要。江秀芳两个弟弟一个差他五万,一个差他四个月的装潢钱,要了几回,现在都生分了。

听到我回到村里,不少熟悉的人都来玩。我想正好走动一下,看有没有人能帮忙做做王卫东和王元庆的工作。我找到了老村长,找到了辈分最高的四爹,找到了王卫东从小玩大的伙伴。但他们除了同情叹息之外,没有谁肯搭话。看得出,他们谁也不愿意涉及这个敏感的话题。

失望之际,远远地看见有个穿白羽绒服的女人过来了,尖着嗓子喊,大干部走亲戚来了。女人的嘴唇抹得猩红,远远望过去像嘴里叼着火。当地人喊大干部是一种戏侃,来自一个妇女跟村治保主任通奸,吹嘘睡了个大干部。我认得来人叫“狐狸眼”,三年前跟男人离了婚,专门帮放高利贷的人吸储。王元庆告诉我,自从王卫东从上海打了官司回来后,她经常深更半夜往王卫东家跑,动员他把赔偿款存到她那儿,利息八厘。

我不接“狐狸眼”的茬,跟王元庆辞行回城。王元庆拄着拐杖执意送我,我心疼他那一瘸一拐的腿,把他按到长凳上。他拉着我的手,四处张望了一下才低了声说,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管不了那么多,这事总得人家娘家人说了才行。

王元庆说的话我懂,在农村,女人的娘家人不能得罪。受夫家欺了,娘家兄弟要出面出气,大的事情须娘家人点头,就连死了最后入棺,还须娘家人执钉。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打得头破血流鬼哭狼嚎都时有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