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心
婴儿身上的黏液风干了,又脆又硬。母亲的尸体可以挡住寒风,但挡不住寒冷。他茫然地大睁眼睛,打量着夜空,也打量着江岸。被水浪打湿的岩石一会儿结冰,一会儿融化,在漆黑一团中散发出薄薄的雾气。一群饿坏了的家狗悄悄跑过来,又小心又胆怯地舔着尸体上的血,继而战战兢兢地咧开嘴,用槽牙咬断僵硬的手指脚趾,嘎嘎嘣嘣地嚼起来。慢慢的,它们胆子大了,从破开的肚子里扯出肠子,从大腿上撕下一整块一整块肉。
一条黑狗来到婴儿身旁。石块上沾满了被炸药烧焦的碎肉,它焦急地把它们啃下来,一下一下费力地咬。在黑暗里,它吓了一跳,发现一个婴儿睁着眼,无神地看着它。一只满是血腥的黑色大鼻子凑近婴儿,嗅了嗅,又往后退了退。一条红色的舌头在婴儿的脸上、脖子上舔了几下。婴儿看到一双焦黄色的大眼睛,流着泪,哀伤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一个毛茸茸的黑色身躯躺在婴儿身边。这下好了,寒冷、大风、刺痛、恐惧统统不见了。婴儿使劲往这个温暖所在的中心处钻,他碰到一排和母亲一样的乳头,就把嘴吮了上去,又有一股热热的汁水流进嘴里。婴儿暗想,有乳房就有整个世界。
一声孤零零的枪响传来,狗群吓得散了。乳头猛地从婴儿嘴里抽出去,像一个巴掌打在脸上。黑狗跑了几步,又犹豫着回来。两排牙齿软绵绵地把婴儿托起,放在江水里。说也奇怪,江水竟是热的。只有脸能露在外面,婴儿看见黑狗对他张了几下嘴,摇了摇鼻子,一扭身跑掉了。他很伤心,默默地仰望苍穹。夜空格外低矮,一颗一颗星星亮得刺眼,仿佛一伸舌尖就能舔到金黄色的满月。天幕在脸上方左左右右地摇晃,周围的江水里片片银光。
婴儿哇的一声哭了,声音击碎江面上的亮光,挤满夜空。他发现,他和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不一样,那一大群热气腾腾的生命也和这个世界不一样。一团热气飘来,他在黑色天幕里看到一只沾满泥污的手。他想起来了,被炸药气浪推上高空时,这只断手曾经抚摸过他的脸。
我是在放下枪的那一刻开始后悔的。虽然我不相信仅仅依靠理性、正义、仁慈这些东西就能给世间带来和平,但放下枪,却意味着从此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中,无论那是一些什么人,也无论他们会怎样对待你。
当然,放下枪,我有一阵轻松。我望着冬季灰蒙蒙的天空,看着那颗淡淡的黄太阳,心想,我肩扛着这座城,我也扛着死亡。现在,这座城里的芸芸众生将像野花一样和大地生长在一起,他们不再崇高,他们将什么也不代表,他们剩下的仅仅是好好活下去。我,再也不把你们扛在肩上了,我也不把死亡扛在肩上。
我的双手捆着麻绳,和十几个军人拴成一串,面无表情地走在街头。我发现我们还算好的,相向而行的一串男男女女就没那么幸运了。一根小手指粗的铁丝穿过锁骨,三三两两拥成一团,像将要放到火上烤的竹鼠。一个襁褓里的婴儿从二楼扔下来,只哇了一声就一动不动了,头部溅了一团血迹,像束红艳艳的玫瑰。婴儿就落在我两步远的地方,我斜首看了看,仰望天空,心想,你已不在我肩上了。安息吧,大地将要被血洗过,你不过是一朵飘在血海上的小花。
又一个身材微胖、浑身赤裸的少妇从楼上掉下来。她的肚子给划了一道长口子,身体落地时,肠子摔出来,甩了老远。她尖叫过一下,又大睁着眼,一声不吭。一个气急败坏的日本兵跑过来,用刺刀撬开她的嘴,取出一块咬掉的耳朵,捂着半边脸跑远了。我扭头看了看那个残破的,已没了人形的女人,生出一丝敬意。如果我的手脚没被麻绳捆住,或许我会跪在她的尸体旁,在她被刺刀捅烂了的嘴唇上吻一下。
莫名其妙地,天空里落下一滴水,砸在我的额头。我用被缚的手背抹了一下,这水珠里竟有一缕幽香。一瞬间,这座城成了玻璃城。远远近近的建筑物透明了,什么也遮掩不住。这样,我就不仅仅听得见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喊声,还能看见各种各样世所罕见稀奇古怪千姿百态超乎想象的杀戮和惨死。一个日本兵正往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塞石块和泥土。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把一个稍有反抗的女人刺穿了。一个日本兵把一颗拉开销子的手雷挂在一个男孩子的后脖领子上。一个日本兵把一个老人从窗子里推了下来。一个日本兵正在往屋子里浇汽油。一个日本兵正在往尸体上撒尿。一个日本兵正在扣动机关枪。一个日本兵正往腰带里别一只鸡。一个日本兵挥刀砍断了一个男人的手腕。一个日本兵在擦军刀上的血迹。一个日本兵倚在没了门的门框上点烟。一个日本兵在哈哈大笑。
我一阵眩晕,轻轻叹了口气。我低声说,你们也都不在我的肩上了。你们现在是大地的子民,但大地能养育你们,却不能保护你们。她让鲜花怒放,也让杂草丛生。她让骏马奔驰,也让豺狼横行。有一天,她还会洪水滔天,那时,我们的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死亡。
前方,捆着一溜俘虏,跪在街边,呈杀头的姿态。几个日本兵按住一个俘虏的肩膀,以防他扭动身体或逃跑,笑着对几步远的少年日本兵大叫了什么。那个少年日本兵还没有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高,他犹豫几次,稚嫩地嘶叫着,将刺刀捅入俘虏的胸膛。一下刺得不深,便像刷糨糊一般的把枪托乱推,把自己也吓得半死。
被捅的中国俘虏半闭着眼,竟出奇地能忍耐,不大叫,也不咧嘴。他迷茫地看着戳进自己胸膛的刺刀,不知他心里想的啥,仿佛快点死掉也是件好事。日本兵高叫一声,手指指向我们。那个少年日本兵端起刺刀,急急地向我们跑来,刀尖一会儿指向左,一会儿指向右,不知最终会指向谁。
刺刀尖掠过我的肚子,捅进身后李大个子的腰。李大个子嗷嗷叫了几声,声音不大,嘴里吸着凉气,好像连死的时候都怕惊动了谁。他扑通一下倒在路边,痛苦地蜷起身,仿佛得了什么重病。我回头看他,他挣扎着抽出一只手,向外摆了摆,算是道了个别。似乎这条路还有那么一丁点盼头,他命不好,走不过去了,而我们都还有救。
又走了十几步,一个矮个子身材敦实的日本兵发了狂似的冲过来,扑哧一声,老兵上官富贵的瘦皮囊也给戳穿了。他怪叫一声,像冬天里吊在树杈上的老狗,得吊好一会儿才能死。他嘴里咕哝几句,讨好地对那个日本兵笑了笑,自己拔出刺刀,爬了几步,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下坐好。日本兵赶上去,还想补上几下。上官富贵憨厚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大概是想告诉日本兵,他活不成了,早晚是个死,开开恩,让我死得好受一点。
事不过三,这下该轮到我了吧?我们这一队俘虏就像块香喷喷油汪汪的肥肉,扔进了饿了半个月的野狗堆里。一个日军少尉大大咧咧地走过来,用王八盒子顶住我的后脑勺。我麻木地向前走,赶紧看一看这座城和残存在寒风里的一草一木,这有可能就是最后一眼了。
我以为,放下枪我就能更想好好活下去了。现在看,也未必,只有一直把死亡扛着的人才会更想活下去。满世界都是灰白色,冬天的雾气把我罩得严严实实,我看不到好好活下去的希望。人世间没有给我一个出口,我爬不出去。不生也不死,不痛苦也不快乐,浑身是一种持久的钝痛,似乎只盼着这一切快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