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尽美

王尽美

没有找到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婴儿继续向前爬。不远处有辆木轮平板车,轮子裂了,斜着丢在岸边。十几具尸体的肩胛骨被小手指粗细的铁丝拴着,有的躺在泥污里,有的浸在江水里。有个男孩子的尸体倒挂在车子上,头朝下,双脚伸向天空。两只又小又瘦的脚丫在黯淡夕阳里,像两朵黑色的花。

莫名其妙地,婴儿就觉得这男孩子与刚才见到的少女尸体有关系。他爬过去,端详着那张倒置的脸。脸上没有眼睛,眼睛处是两只黑黑的,且向外流血的洞。婴儿想,没了眼睛,就像一个世界没了门,没了窗子,我恐怕是什么都看不到,也找不到了。可是,很奇异的,两个黑洞像隧道,共同通向某个世界,那里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光亮,光亮里有只手……

我坐在一条木船上。船头慢悠悠地摇摆,生着绿苔的桨推起一圈圈涟漪。这本是个很普通的午后,我拿着一包父亲给买的饼干,一边啃,一边用它蘸河里的水。几块饼干渣浮在绿色水面,然后下沉,竟引来了一条银灰色大鱼。它猛甩几下尾巴,溅了我一脸水。

我擦了下脸,睁开眼,惊呆了。岸上站着隔壁家的姐姐,白褂子、蓝裙子,还有一双红亮亮的皮鞋。当然,她没看我,而是失神地望着对岸。我顺她的眼光看去,那边是黄灿灿的桂花丛,映黄了整条河。

霓云姐姐变了。过去,她会不经意地看我几眼,那眼神和早晨稀薄的空气一样清冷。可是现在,她的周围充满了紫色光晕,香得发苦,我不能走近,一接近就会头晕目眩。她的嗓音让人想起一根燃着的沉香落在水中,香气还在,可火已经熄灭。漂浮在水面上的沉香慢慢吸饱水,静静沉入幽暗水底,仿佛一条死去的银鱼。

我闻得见这令人窒息的香味,可是这气息并不单单属于我。这香气里有一缕霓云姐姐指尖的热气,有她眼睛里的情意,还有她脸颊上的红晕,可这一切也都不单单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每个人,可能是个麻木迟钝、操劳于日常生活的中年妇女,也可能是个猥琐贪婪、沉迷于色欲无法自拔的老男人。它还可能属于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一棵静静不动的树。总之,全世界都能得到霓云姐姐,会因为她发丝尖上的一缕颤动而心旌荡漾。

船靠了岸,我怯生生地回到她站过的地方,人已不见踪影。我站在那儿,挺直身体,努力和她一样高。在空气里,我闻到了她嘴唇的味道,因为她的嘴唇在片刻之前,曾停留在这里。

眼前一片灰白的水色,天地辽阔。突然,这世界仿佛以我的身体为轴,转了小半圈。当它转到某个角度时,仿佛与另一个世界重合了,霓云姐姐一下子出现在不远处,向我这里走来,然后停下,望着对岸的桂花。而我,就站在她透明的身体里,额头轻靠着她的胸口。过了一小会儿,霓云姐姐走开了。世界又以我的身体为轴,转了一下子。她就消失了。天地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