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
我从梦中惊醒,外面下雪了。浑身的躁汗,遇上午夜的冰冷空气,让我不住地战栗。周遭盖着薄薄一层雪,朦朦胧胧的,闪着白白冷冷的光。我呆住了,问自己,现在是何年何月?这是在哪里?我来这儿干什么?
这几个问题让我惶恐万分。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杀人,一个分队一天要杀掉千把人,用机枪,用汽油,用手枪,用刺刀。我的军刀刀刃钝了磨,磨了钝,短短半个月,竟然磨去了一个小手指头宽窄。我现在不像个军人,倒像个重体力工人。
我的神经仿佛一根拉到了极限的皮筋,又扛起了块千斤钢锭,随时会垮掉。疲劳至极的时候,我盼着赶快入睡,现实简直就是噩梦,我站在噩梦里,蒙头大睡倒是一种解脱。可是,我时常会从梦里惊醒,次数越来越多。有一次梦到一只蚂蚁在爬,想踩它,却一脚踩空。有一次梦见妈妈站在山下的土路边,她望着远方,却没看我。梦境好似昏黄的照片,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拿出铝饭盒,从房檐,从枝头,从墙顶上收集了满满的白雪。我想喝一口干净的水。这座城里的一切都沾上了血腥味,哪怕是吃一口用这里的水蒸的米饭,嚼一口肉,甚至是穿着用这里的水洗过的衣服,都能闻到人血味,听到惨叫声,看到他们死时的痛苦表情。唯有这天上来的水,能让我短暂地忘掉这一切。
我昏昏沉沉地回到屋子里,点上一根红蜡烛,呆坐在木头方桌前。雪水慢慢融化,我突然想,要是能喝上一口雪水煮的茶该多好!这个念头吓得我一激灵,因为行军包里一直藏着一罐茶。我颤抖着把它取出来,放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下端详。拔掉塞子,一缕香气飘出,在幽暗的夜里四处游荡。
我抓了一小撮茶叶,放在瓷杯里,又塞好盖子。这香气在被血腥味浸透了的屋子里,真是太刺鼻了。雪水在铝壶里变热,咕嘟咕嘟响,一下一下喷着蒸汽。
在几十片暗绿色的茶叶中间,有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它干枯着,但颜色依然新鲜,花瓣有些皱纹,却很娇美惊艳,竟然比它活着的时候还栩栩如生。雪水滚沸了,我把它倒进杯子里。茶叶和黄色的小花在水中上下翻了几下,渐渐饱满,沉入水底。
我凑近杯子,水中的花瓣像是活了,活在了枝头,随着水光的荡漾,变换着她的表情。她散发着芬芳,气味中有香气,而不仅仅是一朵枯萎的小花。这香味是活的,她很伤心,却也在微笑。她沉默不语,但心声被我听得一清二楚。她把我带回到花朵还在枝头的那一刻,那一刻黄色的小花对着太阳笑,对着天空笑。那时是春天,到处是嫩绿色,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世界奔涌向前。那时是黑暗来临的前一刻……
穿红皮靴的女孩子没有死,也不会死,她把千言万语都留在了这淡黄色的花瓣里。现在,我终于听懂了。我闭上眼,心想,灭顶之灾已经不远。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刀匠,只因这战争,才出了一个军官。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做个刀匠吧,躲进深山,在月夜里品味着刀刃,也倾听来自天际的旷世秘密。如果那样,也算是大福气。
我拿起刚磨好的军刀,把右手腕砍断了。不久,两个宪兵把我从白色的病床上架到一堵旧墙下,给我看了一纸军事法庭判决书,军队不能容忍自残以换取偷生的人。他们拿出两样东西,一把手枪,一把短军刀。我选择了短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