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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不远处就是铁路,每当火车驶过,他都情不自禁地走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过去。火车因为刚刚启动,开得并不快,他可以看清每一节列车上挂的牌子,上边用红色的字体写着是从哪里开到哪里的。后来,竟然有一列运煤的火车驶过,他赶忙打开窗户,盯着看了好久,他觉得也许这正是自己等待的。在他的印象中,似乎客车和货车行进在不同的轨道上,现在看来,这个印象是错误的,它们只是时刻不同,但行驶在同一条铁轨上。

当运煤的火车驶过之后,他忽然感到了茫然。他小小的冒险似乎获得了暂时的满足,他住进了小孙简陋的宾馆里,体验着另一种生活。似乎几十年的光阴,经过自己的这个举动,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弥合,他也获得了某种想象中的满足。接下来,他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渴望见到那个人了,那个和小孙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她应该变成灰头土脸的本地妇女的样子了吧?那双迷人的眼睛也失去了大部分的魅力吧?他回想着刚才在街道上碰见的女人,她是不是也和那些女人的装扮差不多?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楼道似乎有什么动静,他侧耳倾听,发现有人来到了他的门前,他悚然心惊,该不是小孙认出他来了吧?他迅速寻找着一个能为自己行为辩解的理由,但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只能随机应变、胡言乱语了。门缝下边有什么东西塞了进来,然后他听到脚步声快速离开了。那是什么?小孙写给自己的纸条吗?他疑惑地走上前去,发现的确是一张纸条,是对折着的。他拿起,打开,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后面写着:小姐。原来如此。小孙的小旅馆能经营到今天,原来靠的是这个。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不是不知道许多旅馆搞的这一套,只是他无法把这种事和小孙,尤其是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形象关联到一起。刚才,塞纸条进来的人是小孙,还是跟小孙合作的皮条客呢?小孙的可能性还是更大,皮条客似乎没有必要连这点小事都要亲力亲为。他脑中浮现出小孙蹑手蹑脚来到他门前,蹲下身,塞纸条的样子。如果恰是那个时候他打开门,就能和小孙四目相对,不过他是俯视的,可以看见小孙光滑的秃顶。在那种情况下,小孙仰起脑袋,认出他来,会是怎么样的表现?

他不敢继续想。有种说不清的残酷在其中。他坐在宾馆的床边,有些焦虑,将那纸条捏成了一团。

荔蜜曾把他写给她的情书,揉成了一团,然后微笑着递给他。她的笑容看上去还是那么天真无邪,好像是在说,别再犯这种小错误了,我原谅你了。他的心感到疼痛,但是在荔蜜那美丽笑容的照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疼痛。他已经被明确拒绝了,却还依然担心自己的表现够不够格,会不会被扣分。最终,他只得对她也微笑了一下,这就是所谓的风度吧。她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说完她就走开了。她后脑的马尾高高扎起,一甩一甩的,像是涌动的海浪。前一天晚上,她也是以这样的姿态离开他的。当时,他和荔蜜还有好几个同学,听说小城的溜冰场开业了,也来凑热闹。他以为这是他走近荔蜜的一次好机会,想象着他能牵着她的手一起滑旱冰,他激动得手心湿漉漉的。他对她已经预谋已久了。在教室里,荔蜜的位置正好在他的前边,他只要一有时机就和她搭话,时间久了,他们自然而然地熟悉了起来。荔蜜的成绩并不好,经常完不成作业,他想帮助她,耐心给她讲解,可她没什么耐心,抓过他的作业本就是一通抄。他对这样的女孩儿本是不该产生感情的,但他难以抑制,甚至她越是表现出这样的特质——和他完全不同的两类人的特质,他越是情难自禁。他认定她的心灵是自由的,乃至狂野的、蔑视世俗的,而不再是老师和家长眼中一个管不住自己的坏女孩。就这样,他经历着自己的初恋。她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为另一个人魂牵梦萦是什么感受。

旱冰场那种地方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眼下这个实实在在的地方与想象中的出入很大。拥挤的人群,大多数人面色冷漠,流露出蔑视一切的样子。男人留着长头发,女人留着寸头,肩膀和手臂上的各种图案的文身随处可见。巨大的音响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那种音乐节奏强烈,呼喊的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暧昧、挑逗、邪恶,但是能让你感到亢奋和刺激,所谓的“潮流”“时髦”就蕴含在这种玩意儿里面。但“潮流”究竟是什么呢?他直到几十年后也未曾把握到,只觉得那是商业营造出来的一场幻觉罢了,太多人却被那个虚无缥缈的空壳子所笼罩。他当时就对这样的东西感到了抵触,但为了荔蜜,他穿上了散发着别人脚臭的溜冰鞋,像个蹒跚学步的胆小孩子,双手紧紧抓住场子里的围栏。荔蜜的状态比他好不了多少,但她高兴极了,她甚至大笑了几声,他从未见她那么开心过。她那天穿着一件黄色的连衣裙,在彩色射灯释放出的那些令人不安的光斑的昏暗空间中,像是一团璀璨的焰火。他距离焰火的距离只有一米远,他试图挪到她的身边,保护她。就在这时,一个留着精致胡子的家伙出现了,他看上去很强壮,身上的文身比其他人的都大,似乎是那一伙人的头,当他溜的时候,其他人都退后给他腾出位置。诚实地说,他溜得确实棒极了,先是快速地转了几圈,然后又背着身子转了几圈,接下来,更是花样百出,很多人呼喊,吹起了口哨,然后,他溜到了荔蜜的身边,像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一样,牵起了她的手。荔蜜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就欢笑起来,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带着她,滑动了起来,不时传来荔蜜的尖叫声和大笑声。他望着他们,心中满是酸楚,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气恼。散场的时候,荔蜜的脸蛋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他叫她回家,可她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奎哥还有点儿事。没等他说话,她就扭头跟胡子男走了。她后脑的马尾高高扎起,一甩一甩的,像是涌动的海浪。

情书便是他的主动出击。他知道,他的机会不大了,但这已经是他的最后机会了。他想象了各种情况,但就是没想到荔蜜会当着他的面,把那两页情书揉成一团。他想到这里,似乎感到了心脏被揉捏的疼痛。那是记忆中的疼痛,早已遗忘又被唤醒的错觉。

他站起身来,再次来到窗前,此时外面没有火车,只有一片灰褐色的旷野,还有远处朦胧的山峦。他曾经那么痛恨这片旷野,这些荒凉的山峦,他发誓要离开这个地方。他第一次萌生如此强烈的念头,是在那天上午的课间操上。那是溜冰事件过后的三个多月,已经是冬季了,初雪已经下过,很多地方的积雪还未消融。那是耻辱的一天。那几天荔蜜一直请了病假没来,他还感到担心,然而那天他才知道她怀孕了。她的闺蜜在帮她筹集打胎的钱,说荔蜜不敢告诉家里,是住在她那儿。还说,那个男人玩完就不管了,荔蜜可怜得很。学生们也没什么钱,这个五元,那个十元……他掏出身上全部的钱,也才十八元,全部给了出去。他听到有人说,叫荔蜜这种名字,一听就是不正经的,是勾引男人采蜜的。可他知道,这个名字是荔蜜的父亲起的,源自那篇“以小见大”的课文《荔枝蜜》。他还记得荔蜜眉飞色舞地对他说:“我爸爸说,虽然没见过荔枝,但知道那是很好吃的东西,是杨贵妃爱吃的东西,更何况是荔枝的蜜呢?”他感到眼睛模糊了。他赶紧起身,一个人来到操场上,寒风钻进领口,他反而感到受虐的舒服。他望着远处的旷野和山峦,流下了蓄积已久的泪水:耻辱的泪水。他为她感到耻辱,也为自己感到耻辱。他不想知道这种耻辱的内涵,他只想早点逃离这种耻辱。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是同事打来的。同事急切地问他去哪儿了,怎么连行李也不见了?他淡定地说:“唉,没办法,还是被当地的朋友给发现了,非要拉走,去他家里住,这是这边的风俗,不住的话会被认为是看不起老朋友了。”同事听了,只是笑着说:“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啊?”他说:“当然是男的,我倒是希望有个女朋友在这儿候着我。”同事嬉笑了起来。他让同事不要管他,有什么事情再联系好了。两个人又贫了几句,便挂断了。

暂时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他是不是该放手做点儿什么了?做什么呢?他想找到荔蜜,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看看她的衰老,看看她的憔悴,看看她那双明眸变得怎样的黯淡。她是不会有孩子的了,那次的打胎,是在一家没有资质的私人小诊所做的,她的子宫受到了永久的伤害,再也不能生育了。她没有再来学校,她的父母终究知道了这件事情。据说她的父母试图让她转学,但她死活也不愿意,还想跟那个狗屁不通的奎哥一起做生意(天知道什么鬼生意)。这样的结果便是,把她当荔枝蜜一样呵护的父亲重重打了她,然后把她像囚犯似的锁在家里。从此,关于她的消息,几乎就绝迹了。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街上的偶遇。那天下午放学他一个人慢慢在街上走着,忽然发现荔蜜和她妈妈迎面走了过来。他感到紧张,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想一躲了之。但他看到她已经看到他了,她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又抬了起来,他看得很清楚,她在对着他微笑。他几乎要哭了,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荔蜜望着他微笑着,那笑容很单纯,没有任何鄙夷、刻意或是自卑。她一直走到他身边,略微低下了头,没有再看他,但依然保持着笑意。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没有说话的意愿,他们就那样擦肩而过。他记不清那天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什么样的发型,甚至胖了还是瘦了,他能记清的,只有那个微笑,那个眼神。直到他离开这座小城的时候,那个微笑,那个眼神,还在陪伴着他。

他戴上墨镜,向外走去,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也许小孙等会儿去吃饭,荔蜜就会来换班呢?他打算找个可以持续观察的地点。他打开门,刚刚来到楼道,转身回来,打开行李箱,拿出一顶棒球帽戴上,他绝对不能让小孙认出来,绝对不能。他走出旅馆门口的时候,故意装作要打电话的样子,他看到小孙看了他一下,便继续低头看手机了。小孙应该在看电视剧,那手机发出很嘈杂的声音。

尽管快六点了,外边的阳光还很耀眼,高原就是这样,让你顿时明白黑夜不过是浓重的阴影罢了。在这么明亮的地方,找个隐蔽的点还真是比较困难的。他只得装作散步的样子,向车站广场的方向走去。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更加卖力索取着他的回忆,过去和今天的对比变得强烈,让他愈加伤感。他竟然能离开自己长大的地方足足二十年也不回来看看,如今想来自己也不免太狠心了。这是自己的根,就算这个根再贫瘠、再丑陋、再麻木,也还是自己的根,这是无法改变的。自己便是从这样的根中开出的花,能好到哪里去呢?可他与这里完全失去了关系,成了这个子宫的陌生人。他应该摒弃心中混乱复杂的情感思绪,去和小孙开诚布公地聊聊天吗?还有荔蜜,事情过去那么久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说说当时为什么要那么残酷地拒绝他,应该是让大家哈哈大笑的有趣往事了吧?可能吗?是什么阻碍了他们?时间?地域?社会身份?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曾经发誓要逃离这里,他成功了,但他现在却怀念起了那时候的日子。都说怀旧是人之常情,可他感到他对这个地方的怀念与众不同,这里似乎打开了心底一块尘封已久的老世界。那个老世界与他如今置身的那个灯红酒绿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逻辑,但是依然真实存在,像山脉一样有力存在,让他觉出了自己的渺小,以及虚妄,奇怪的是,同时也令他感到心安。一个被他摒弃的地方让他感到心安,没什么比这更荒诞的了。他站在一棵白杨树的后面,盯着小孙的宾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阳光开始变得有气无力,然而那宾馆没有任何人进出,黑洞洞的门口像个肮脏的嘴巴不肯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