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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后,黑暗像蚯蚓一样从四周爬过,天边形成不规则的光影,只有头顶正上方能看到太阳的余晖,但很快,那点余晖也消失了,就像墨汁洇满了整张白色的宣纸。他靠着树,快要变成树的一部分了。街道两侧的路灯没有亮起,与他生活的省城完全不同,这里的黑暗似乎有种更加坚硬的质地,不像省城的黑暗似乎轻飘飘的,可以轻轻松松就被灯光给赶得远远的。他被这种变硬的黑暗给压迫着,有些慌乱,旅店的门口黑得像一块打开的黑布。小孙怎么不知道开灯呢?就那么黑灯瞎火地坐在原地不动吗?难道是为了省电?世上有这样开旅馆的吗?他有点儿心浮气躁了,骂人的冲动频频涌出。

终于,旅店门前的灯亮了,像是揭开了黑色的门帘,他可以清楚看到内部的情形了。坐在那里的人影似乎变成一个女人了,那浓密的头发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是闪着光泽的煤,如果是小孙,脑袋一定会像瓷器一样闪着亮光。那个女人是荔蜜吗?他的心猛然跃动,像是被缠着脖套的狼狗忘记了锁链而用力跳跃,然后脖颈被拽得生疼,差点儿窒息。他之前幻想的思绪忽然面对着真实的世界,他感到虚弱,仿佛幻想变成了现实,而自己变成了幻想。他蹲了下来,两条腿因为久站而麻木,他焦虑地揉捏着小腿,希望能快速恢复体力,还有智力。他必须有个决断了,要不要联系荔蜜,还是就像对待小孙一样,扮成陌生人好好看上一眼就足够了?

忽然,电话响起,他一看原来是小璐,他的妻子。他在这一瞬间产生了极为复杂的心情,他在这天的冒险行程当中竟然可以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已经结婚的人,他对此深感疑惑。他甚至在此刻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结婚,到底有没有一个刚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他可以忘记他们这么长时间。他接通了电话,妻子小璐问他在干什么,他说没干什么在外边散步呢。小璐说:“儿子说想参加乐高班,你觉得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小璐解释说那是一种积木玩具,可以跟其他孩子一起搭积木玩。他有些生气,不大理解搭积木还要参加兴趣班。

“多少钱?”他捺着性子问。

“不贵,一堂课八十。”

“这还不贵?”

“你知道一套乐高游戏多少钱吗?四千元!”

“他不可以自己玩普通的积木吗?”

“那不一样,乐高玩具可以从小培养孩子的科学能力。”

他把电话举在半空,小璐的声音变得很细碎,像是电路板故障的杂音。小璐在教育局工作,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当他得知小璐是湖南人的时候,对她的好感一下子多了起来。对曾经的那位湖南女孩的记忆已经稀释得没有什么滋味了,但是她给他形成了一种情感惯性。他对此有着清醒的意识,可他不为这点感到焦虑,反而当作是一种补偿。一种岁月产生的循环往复的补偿。但这种补偿事后看来是得不偿失的,他们在性格上有着极为鲜明的不同,都会因为很小的事情大吵起来,每一次吵架,都让他积累着分手的勇气,但到了他快要下定决心的时候,她怀孕了。他只能继续忍受,能让他忍受的不是她变成了一个笨拙的需要怜悯的孕妇,而是源于他对她腹中孩子的好奇。他想见到自己的孩子,他被想当父亲的情绪所羁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他可曾想到过荔蜜?那是很少很少的,做梦倒是梦见过几次,梦见的都是不开心的瞬间,荔蜜冷冷地看着他,把他的情书揉成了一团,仿佛那其中有一种仇恨。荔蜜恨他吗?如果恨,为什么恨?他们曾经那么要好,那么聊得来,难道那些欢乐都是虚假的吗?他摇摇脑袋,这些问题就变成碎片消失了,潮水一样的生活重新拍打过来,他像一条灵活的鱼,游向了快乐多彩的地方,他觉得很多时候自己是真真切切乐在其中的。

“喂,你在听吗?”

“在听。”他把手机放回耳边,“那你先带儿子去上一节课体验下,其他的等我回去再说吧。”

“如果我觉得不错,就报了啊,现在报一学期有折扣。”

他最讨厌小璐的就是这点,他已经让步了,可她对他的话却置若罔闻,继续自行其是,他觉得自己婚姻不幸福的根源都来源于她的这种性格。他无法进一步爱上她,他觉得她的本质庸俗不堪,缺乏情趣。他唯有把自己的心思全都花在仕途上,他原本并不喜欢那样的东西,但是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就欲罢不能。最近距离的体验来自小璐的父亲,居然正好在他下属的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他年纪轻轻的却成了自己岳父的上级。岳父作为老一代人对权力更是顶礼膜拜,因而对他这个女婿的态度也是赞赏有加,如果他和小璐的争吵闹到了岳父那里,挨训的总是小璐。娇生惯养的小璐很不习惯这样的转变,为此哭过好多次。慢慢地,他们吵起架来他越来越占据上风,看到小璐可怜的样子,他又心软了,他开始学着克制。他不想把自己惯坏了,变成一个蛮横无理的人,变成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但他还是无法原谅小璐,她把生活完全变成了漫长沉重的煎熬。但是,荔蜜不同,因为荔蜜的性格是模糊不清的,也是不用在意的。荔蜜只是荔蜜,她是一个远方的女人,一个记忆中的女人,一个带给自己深深痛苦的女人,一个漂亮到了抽象的女人,一个可以召唤回过去时光的虚构的女人。他现在就要去寻找这个女人,他现在就要不顾一切地召唤回一个已经逝去的永远不可能回来的过去。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任性一回跟一个稻草人有什么区别。

“你随便吧。”他挂了电话,还不解气,直接关了机,觉得这个世界终于回归了宁静。他终于摆脱掉了那些看不见的重负,只身来到了此时此刻,一个陌生却奇妙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觉得生命的感觉充满了自己的每一个细胞,这样的感觉似乎有些久违了。

他戴上墨镜和帽子,向旅馆走去,他还没有想好以怎样的方式来接触荔蜜。小城入夜之后,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影和车辆,像是一座废弃的遗址,他盯着那旅馆传来的昏黄灯光,觉得亲切起来。但他越往前走,越是觉得那光似乎是有弹性的,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劲去推开那光的压力,才能挤进那光里边去。等他走到旅馆门口,整个人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

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女人,正是荔蜜。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孙的头发已经脱光了,但是,荔蜜还像个少女似的,保持着少女的体态,尤其是她的肩膀,还是那么瘦弱,令人怜惜。她穿着粉红色的短袖,淡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的旅游鞋,再普通不过的装扮。就是这种普通,凝滞了时光,似乎什么也不曾改变。她的脸居于光线的中央位置,过于明亮而看不清五官的细节,但她的轮廓真的没有丝毫变化,她没有随着时间而变得臃肿,她仿佛就是过去的那个她,只是时空错位,她出现在了这里。他被震撼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他以为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小城的怨妇,他要透过那层衰老的镀层才能看到过去的那个人。他几乎一步也走不动了,他站在旅馆的门口,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精疲力竭的乞丐。荔蜜抬起头来,望着他。这时,他看清了她的五官,尤其是她的眼睛。最让他念念不忘的那双眼睛完好无损(他心中念叨的就是这四个字)地望着他,他感到的是锥心的绝望。仿佛这奋斗了二十年的光阴忽然在这双美丽眼睛的注视下失去了重量,变得像是天边飘过的几缕云彩。这其中也包括仕途上的各种春风得意,那些权力的快乐似乎短暂得不值一提,甚至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变得虚弱无力,犹如一头巨兽被掏空了全部的内脏,四肢只能颤抖着轰然倒地。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准备好面对各种情况,唯独没有想到的就是眼前这种状况。他感到了慌乱和懊悔。

他摘下墨镜,叫了声:“荔蜜。”

荔蜜认真看着他,持续了足足有二十秒,然后略显平静地说:“夏阳,你来了。”

“你还好吗?”

“就这样,你都看到了。”

“你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年轻。”

“你很老吗?”荔蜜微微笑了下。笑的时候眼睛成为一对月牙,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敢说老,但也不敢说年轻了。”他斟酌着说。

“你是住我们这儿?”荔蜜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类似知晓了什么秘密的那种笑。

“哈,是的,住你们这儿,为了找你。”他觉得不需要再找什么借口了,便直率地说道。

“找我做什么?”她说完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下。尽管荔蜜的样子变化不大,但是她的声音还是有了点儿沧桑,语调也多了从社会摸爬滚打后的调侃。

“还能做什么,聊聊天呗,那么久没见了。”他干脆也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去应对。

“听说你在省城混得挺好的。”

“哈,谁说的,就那样,马马虎虎。”他笑了笑,身体往前倾斜了点儿,右手撑在了桌子角上。荔蜜这样说,让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下,那过去二十年的重量能恢复点儿了。

“小孙呢?去哪儿了?”他警觉地问道。

“他?回家了吧,我们是轮流值班的。对了,你今天不可能没见到他啊!”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说,“没想到你和他结婚了,做梦都想不到啊。”他感慨道,直截了当。

“谁能想到呢,我自己也想不到。”荔蜜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了真诚。那双眼睛让他的二十年重新失去了重量。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她的,但他转眼就记起来了,当初是荔蜜残酷地拒绝了自己,她现在所承受的这一切和自己毫无关系。他是自作多情地想拯救她吗?这样的意愿来自快被遗忘的初恋,还是别的什么情愫?他无法理清楚。

“想不想散散步,聊聊天?今晚有风,还很爽快。”他觉得他站在她面前,她坐在那张可笑的桌子后边,是没办法进一步聊下去的,他们被自己的姿势和位置给束缚住了,他觉得散步是最舒服的运动,是最自由的方式,可以让他们从那些束缚中解脱出来。他们走累了,还可以找到一间咖啡店——如果小城晚上没有类似的地方那就去烧烤摊都行,喝上两杯啤酒,什么都会变好的。

“夏阳,”荔蜜看着他,“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现在就回去,不要让大家难堪,不要把这一切弄得可笑起来。你现在上去收拾行李,我可以送你去车站。回去吧,回省城去。”

他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场景和当年揉皱情书的残酷如出一辙,她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对他,他想大喊大叫,他想把面前这张丑陋的桌子掀翻在地,他想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盯着她的眼睛在她的耳边质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然而,他只是站在原地,当年他都可以镇定应对,更何况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二十年的岁月钻进了他的身体,渗透到了他的骨骼和灵魂,终于发挥了作用。他觉得自己竟然还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这个微笑从遥远的记忆里浮起,绽放在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在一秒钟后归于无限的沉寂,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也好,那我先上去。”他点点头,走上楼。当他背对着她的时候,他感到那光的压力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是从背后推他,他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使劲就已经登上了二楼。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赶紧钻了进去,把那光挡在门外,整个人才松弛下来。有什么好收拾的呢?只有一个提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条被遗弃的黑狗。这时,又一列运煤的火车驶过,窗户产生了共振,开始了诡异的颤抖。鸣叫的汽笛音在变得尖细后降落下去,像是从空中往下跳伞,一直向下降落,一直向下降落,不知道会降落到哪里,不知道要降落到哪里,心里实在揪得难受。地面在哪里?人不能和地面失去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