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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上清来给芸娘和袁心初互做介绍了。

他先给芸娘介绍袁心初,接着又向袁心初介绍芸娘了。

姜上清说,你才来,但你应该是认识芸娘老师的。我们在西安组织抗日宣传演出,手里举着半个蒸馍的女子,可就是现在的芸娘老师呢!

介绍完芸娘老师时,姜上清多说了一句话。他说,我们都在凤栖镇小学当老师。

姜上清给芸娘和袁心初相互介绍着她俩,他介绍得仔细认真,并且还有点兴奋开心。可是她俩,却都矜持得可以,在姜上清介绍到她俩谁时,谁都只是点点头,轻轻淡淡地问一声对方好。

她俩的这一份矜持和客气,自己是清楚的,而姜上清也不糊涂。相互间保持着谁都不愿明说,而且也说不明白的距离……她俩在凤栖镇相处了几天,几天时间里,芸娘带着袁心初,不仅走了凤栖镇四条街,还走了凤栖小学。两位与姜上清都有那么点瓜葛的女人,即便是如此亲近地相处了几天,也都没有把她们自己存储在胸怀里那点心思说出来。

袁心初就要回西安了,芸娘借故学校有课,没有来送,所以只有姜上清来送了。

那个时候,凤栖镇没有通班车,袁心初必须赶去扶风县城,搭上班车,转道降帐火车站,才能坐上火车回西安。姜上清本可以借辆自行车驮着袁心初去扶风县城的,但他怕他一条胳膊把握不稳自行车,就徒步陪着袁心初走了。正是庄稼成熟的时节,姜上清陪在袁心初身边,要走二十多里土路的,土路上两边,有红了穗的高粱,有裂开身子的玉米棒子,还有低垂了脑袋的谷子和糜子……袁心初抗日时从北京流亡到西安,她始终生活在大城市里,很少下到农村来,这时与姜上清双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看见一路的高粱、玉米和谷子、糜子,她觉出了新鲜,因此问了姜上清许多田舍的事。袁心初问得仔细,姜上清回答得认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扶风县城,赶上了一趟班车,他们就要分手了,袁心初才给姜上清说了几天来她想要说的话。

袁心初说,你就不要把芸娘“老师、老师”地叫了。

袁心初说,芸娘对你是真心的,她人好心更好!

袁心初给姜上清说这话时,她已坐进了班车里,是坐在位子上摇开一扇车窗玻璃,把头伸出窗外给姜上清说的。她刚说罢,还等不及姜上清回她话,班车即吼叫着转动了胶皮轮子,呼哧呼哧向前蹿了去。

袁心初是回西安去了,而芸娘仿佛生了一双顺风耳,她听见了袁心初给姜上清说的话似的,她到姜上清的马房院子来得更勤快了,照顾姜上清也更加细微了……恰在这个时候,台湾海峡的风潮激烈了起来,这从报纸上看得到,也从广播上听得到,退居台湾的蒋介石,借助美帝的势力,大力叫嚣要反攻大陆!

姜上清因此又做梦了。

姜上清梦见了牛少峰,国民党军官的牛少峰一身笔挺的军装,英姿飒爽、精神抖擞……他伸出双臂,从台湾岛伸过来,伸过了浪涛汹涌的台湾海峡,伸向了一袭红绸旗袍的袁心初,而袁心初一脸的喜气,她脚穿同为红色的高跟鞋,迎着牛少峰伸向她的双臂,奋勇地奔跑着,原来盘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散了,飘飘荡荡,仿佛一面迎风的旗帜。他们是久别的夫妻,一个向另一个高声地喊着话。

牛少峰喊,心初心初,我的新娘!

袁心初喊,少峰少峰,我的新郎!

牛少峰和袁心初的叫喊声,把梦中的姜上清喊叫醒来了。醒来后的姜上清,不知他的梦是吉是凶。他不敢想,又不能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地想着,便又睡了过去。睡过去的姜上清不由自主地又做梦了。这一回的梦里,没有了牛少峰,只有身在西安的袁心初。

姜上清梦见袁心初好孤单、好凄楚,她被医院的那个主任揪出来了,揪到了西安城的大街上。那个主任严声厉色地揭露袁心初,说这个女人是阴险的,她的男人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她是她男人派遣潜伏在西安城里的国民党特务,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狠揭猛批袁心初,使她这个女特务的阴谋诡计,完全彻底地失败掉!

有了这一梦,姜上清在凤栖镇待不住了,哪怕多待半分钟,就觉得身在西安城的袁心初会出大事,有大难。姜上清给学校请了假,马不停蹄地向西安去了。让姜上清吃惊的是,他梦里的情景,就在西安街头真实地上演着。袁心初医院的那个主任,原本穷追猛打地追求着袁心初,口口声声要给袁心初公平的他,指示两个满脸怒气的青年,反剪着袁心初的双手,狠揪着袁心初的长发,把袁心初从他们医院的大门里推出来,到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游行。

袁心初的脖子上,挂着一方大木牌,写着“国民党潜伏特务袁心初!”

姜上清知道他在大街上,对被批斗的袁心初,是不能有任何帮助的。他悄悄躲开游行的人群,去了袁心初租住的后宰门,静静地等在那里,直到华灯初上,这才等回了袁心初。总是保持自己整洁和风度的袁心初,此刻是另一个样子,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踉跄着走在昏暗的路灯下,趔趔趄趄,仿佛随时都要倒在大街上似的……姜上清迎上去了,他心疼并暖心地叫着她。

姜上清说,心初,袁心初!

姜上清只是轻轻地一叫,袁心初就如没了筋骨似的,往一边倒了下来,姜上清赶紧扶住她,把她扶进他们过去租住的地方。没有吃,没有喝,他帮助袁心初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这便又扶着袁心初去了西安火车站,一起回了凤栖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