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

我的儿子小美走了,仿佛手里抓着我的筋,跑出门时,也把我的筋抽掉了。罢,罢,你走吧,像小鸟一样飞得越远越好,别让什么伤了你的翅膀。

我呆坐在书房,盯着书架。它像蓝白相间的四面高墙,一直顶到天棚。太阳从东边的窗子里照进来,浓红色,不知过了多久,又从西边的窗子里照进来,血红色。夕阳仿佛从天而来的红色大河,把滚滚鲜血倾倒在人世间,也灌进我的书房。我坐在一片血泊里,那些书籍就像血泊中的孤城,芸芸众生在城里生老病死。我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他们生生不息,而我,将走向黑暗。但这一切并不可怕,黑暗不过是另一片土地,鲜血不过是土地上的河流湖泊。阳光再一次来的时候,万事万物将从黑暗中获得新生。

我明白了,这座城如要重生,就必须与四面高墙来个了断。其实原本如此,她是淡金色的,比晨曦还要淡,谁也不能与之媲美。她不惧火焰,那不过是一泓清水,将她的老态洗去。这个念头是如此荒诞不经,我的书房却瞬间被烈火吞没。一页页发黄发脆的纸在火中卷曲,变成炭,变成灰。一座惊艳的红楼烧着了,栋梁烧得通红,嘎嘣一声,巨木断了,整座楼倒塌,一团黑烟带着火星蹿向天空。一声声哭号不知从何处传来,有人倒在大火中,肌肤烧焦、脆裂,有油脂从黑色的伤口处流出。我还听见马匹的嘶鸣,看见钉着铁掌的马蹄踏在城里的青石板上,砸出点点火星。一颗人头滚落在眼前……

一切露出他们本来的面目。优美雅致的文字,不过是这座老城的残垣断壁。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不过是舞台上戴着假面的戏子。柔美销魂的莺歌燕舞,不过是挂满蛛网的旧床上的枯骨。直率性情的骚客文人,原也竟是一脸媚笑的下贱奴才。他们已统统落进黑色的深渊,再也爬不出来。谁无惧烈火带来的剧痛,谁才能滴着血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那个日本军人进来时,我知道,阎王派他的牛头马面来了。对一个鬼,我没什么好说的,无论他看起来多么仁慈。我只想说,此时,你千万莫要发什么慈悲心,做你该做的。这座城终会重生,你们拦不住,你快放把火,让那一刻快点来。

鬼啊!带我走吧。让我在漆黑一团的地狱里走一遭,让我在油锅里炸一遍,让我在血水里泡一通,让我在千刀万剐中疼一次,把我的皮扒掉再重新长好,把我的筋骨打断再让它更强健,让我脸面无存再给我尊严,让我生无可望再让我明白新生的可贵!

那个日本军人想离开。他的恻隐之心像夜里的一点灯火,但这一点火光怎么能让黑夜不来呢?我打算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又知道他不会理解。于是我用砚台代替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