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最核心的戏剧冲突,开掘具体、尖锐的规定情境
表演片段的改编需要找到最核心的戏剧冲突,开掘具体、尖锐的规定情境。戏剧冲突是大的社会矛盾的反映,但是在剧作家的笔下,它只有化身为人与社会现实、人与人、人与自我的冲突,才能有力地推动剧情的发展变化,尤其是人与人的冲突,可以使情节更富有强烈的动作性。在《窝头会馆》的第三幕中,就交织着诸多人与人的冲突:苑国钟因为和田翠兰偷情而引发的和王立本的冲突,苑国钟被肖启山诓骗的冲突,古月宗占着苑国钟房子却不给钱的冲突,周玉浦一家交不出房租与苑国钟的冲突,因为当年买房的钱的来历而引发的苑国钟和儿子的冲突,肖鹏达和周子萍的冲突,肖鹏达与苑江淼的冲突,肖启山和儿子肖鹏达的冲突,苑国钟为了护子和肖鹏达的冲突……其中最核心的冲突是苑国钟与儿子的冲突。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捋清这样一条线索:苑国钟交不起利滚利的印子钱,心灰意冷,把儿子托付给田翠兰照应——女婿看到后挑明了田翠兰与苑国钟的关系——周子萍雪中送炭,送来同学们的集资款——苑江淼制止父亲拿钱——肖鹏达发现传单,要告发苑江淼——苑国钟挺身而出中了枪——苑国钟说出心中的秘密,片段改编的情节线索也就基本成形了(图1-6)。
图1-6 表演片段《窝头会馆》剧照
但是任何冲突都是具体的,什么人、什么人物关系、什么样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事……冲突是在具体的规定情境下发生的。片段改编的目的不是展现冲突,而是展现在冲突中的人。生活中的人永远是具体的,剧作家也总是努力实现人物形象的具体丰满。规定情境指剧作提供的时间、地点以及事件发生在什么情况下,包括人物关系、人物性格等一切与创作有关的既定因素的总和,对规定情境开掘的情况直接关系到表演创作本身,具体而尖锐的规定情境有利于演员展开丰富有机的舞台行动,从而展现人物关系,激发情感表达,实现人物形象的塑造。如表演片段《大荒野》,表现的就是老梁头和牧牛婆最后一次见面的段落,“最后一次见面”是这段戏尖锐的情境,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就需要对人物的规定情境进行具体的开掘:孤苦的牧牛婆就要被送到养老院去了,她和在荒野上独自看井的工人老梁头告别,而老梁头下个月也要退休回老家了。两个老人相知相伴,却都不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寡居。种种不舍和牵挂都潜藏在对彼此家里情况的试探和掩饰中,内心强烈的情感最终让两人道出了实情,两人相约等老梁头退休了一起去放牛。“最后一次见面”这一尖锐的情境促使两个老人一步步的相互试探、询问,直到最后相互道出了实情。“留还是不留”构成了两个人物之间、人物自身激烈的矛盾冲突,使得两个老人道出了凄苦的往事:老梁头因为看井常年和老伴分居,妻子临终也没等到见老梁头最后一面;牧牛婆伺候瘫在床上的丈夫18年,8岁的儿子为了给自己治咳嗽去吊蛤蟆,淹死在水沟里……这些具体、丰富、极具视像的情境为演员的表演提供了坚实的依据、广阔的创作空间和丰富饱满的情感体验,也成为引发观众强烈情感共鸣的重要支撑。
我们来看一看表演片段《窝头会馆》的改编,在具体内容上做了哪些取舍。
案例三
《窝头会馆》片段
——根据话剧《窝头会馆》改编
时间:1948年夏
地点:南城胡同里的一座小院
人物:田翠兰、苑国钟、周玉浦、金穆蓉、苑江淼、关福斗、周子萍
肖鹏达、肖启山
【冬天傍晚】
【口琴声伴着时不时的咳嗽声】
田翠兰:嘿!小淼子!紧着咳嗽就别吹了,本来就是痨病棵子,你就不怕吹吐了血吗?大妈我听着可上不来气了啊……我都快吐血了!
周玉浦:(看着报纸,乐了)
田翠兰:我说大兄弟,您哧哧哧笑什么呢?吃膏药啦?
周玉浦:我吃黑枣儿了!您瞧这字儿印得……一粒儿一粒儿,像不像黑枣儿?我瞅着它们就想乐。
田翠兰:那黑枣儿都告诉您什么了?
周玉浦:国军……咱们英勇的国军又打胜仗了!
田翠兰:新鲜!他们什么时候输过?明明是脑浆子都给打出来了,顺着腮帮子直滴答,只要一上报纸,嘿!敢情是搂着脸巴子庆祝胜利,人家扎堆儿舔豆腐脑儿呢!
周玉浦:可不是。
田翠兰:(拎起一嘟噜肥肠开始晾,抻到了胳膊)哎哟!哎哟哟哟……
关福斗:(上)妈,您怎么了?(扶妈坐下)
周玉浦:(颠颠儿地跑过来)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您老是瞧不起我这手艺,老说我在西鹤年坐堂是蒙事儿,这回您犯在我手里了吧?
(田翠兰被扶到大水缸跟前坐好,周玉浦闷着头一通乱捏,任凭她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撒手,最后伸着胳膊一使劲儿,田翠兰惨叫一声,好了)
周玉浦:怎么样?
田翠兰:大兄弟……您挣钱可真容易。
周玉浦:那是!(边说边给田翠兰揉胳膊)这年头儿学生们越来越不老实,动不动就上街游行,当老师的、当老妈子的都敢跟着上街叫板,起哄、架秧子能少得了挨揍?我不愁没饭吃。您想啊……
金穆蓉:(抱着一本圣经上场,看到这一幕站住了)
田翠兰:(看见金穆蓉)大兄弟……
周玉浦:(背对着金穆蓉)他们让人家给揍得拉了胯了、脱了臼了,能不来求我吗?天底下找揍的人死不绝,我下辈子都不打算干别的了……
田翠兰:回头!
周玉浦:回头,回头呀,我再给您拿几块膏药……
田翠兰:麻烦您还是回个头吧。
周玉浦:(觉着不对劲,扭头一看傻眼了,赶紧松开手)
金穆蓉:弄啊,怎么不接着弄啊?
周玉浦:(轻声)……她膀子扭了,非让我给她弄弄……
金穆蓉:你刚才说谁找揍来着?我看你才找揍呢。(怒目而视却故作镇静地往家走)
周玉浦:(跑过去献殷勤,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穆蓉……不白弄,给钱了……你看……(塞到金穆蓉手里)
金穆蓉:别往我手上搁,倒贴的钱我不要!(扔了回去)
田翠兰:哎哎哎……大妹子!您说什么呐?
金穆蓉:(针锋相对)他田姐姐,当着孩子呢,给我们留点儿面子,也给自己剩块儿脸皮……别动不动就往男人身上蹭,谁还不知道您有多干净。
田翠兰:我不干净!您多干净呀,您不在您那大宅子里好好捂着,跑这死胡同儿里来受什么罪呀?您都掉茅坑儿里了还那么干净……瞧,白得您、嫩得您!
金穆蓉:(招架不住却不甘示弱)再怎么着,我也知道我们家门板的朝向,不像有些人,黑更半夜的,睁着眼往人家门框里钻。
田翠兰:(愕然)……你、你、你再说一遍?
金穆蓉:(一字一顿)我说不过您……我没您那么多好听的,我就一句……有本事出广安门,回莲花池,卖您的烂炕席去,别在这儿寒碜自个儿了。
关福斗:(震惊)周婶儿!您怎么说话呢?
周玉浦:……都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成吗?
金穆蓉:(冲进屋)
关福斗:妈!您回屋吧!
田翠兰:(爆发)滚!谁想耳根子清静,谁给我滚蛋!周玉浦,你现在就给我说清楚,你手里那钱是谁的?是我倒贴给你的,还是你老婆倒贴给你的?你老婆头一回是怎么个德性来着?你一个卖人丹的,跑到贝勒府给大格格扎针灸,你扎人家大腿根儿里乱搅和,你拔不出来了是吧!(冲着金穆蓉的屋子)我睁着眼往人家门框里钻,您他妈闭着眼请人家往自己的大门儿里钻……还说什么呀?还他妈说什么呀!
周玉浦:不说了……咱都不说了……姑奶奶,我求求你!
关福斗:成啦,您!
(金穆蓉冲出来和田翠兰扭打在一起,周玉浦和关福斗好不容易才把两人劝开)
金穆蓉:(把十字架抱出来,摆在椅子上)
田翠兰:关福斗!把墙上的神仙薅下来了,你找个大钉子给我揳到门框上去,让它坐高儿高儿的……看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苑国钟:(背着一筐酒和咸菜上,有气无力却强颜欢笑)街坊跟我说,你们院儿那俩母的又掐上了,闹了半天没踩蛋儿,改修庙啦?还搭着半拉洋庙……
(金穆蓉、周玉浦下)
田翠兰:想他妈方我,没门儿!
苑国钟:又怎么惹着你了?
关福斗:(冲着苑国钟)您甭管!(怒气冲冲地下)
苑国钟:今儿这是怎么了?
田翠兰:(搪塞)嫌我不给他雇小工儿……(心疼地)脸儿都绿了还逗贫呐?一天没吃饭光喝酒了吧?
苑国钟:卖不出去,拎着忒沉。哎……
田翠兰:苑大哥,您乐乐呵呵的,天塌不了。
苑国钟:天塌不了,可是树把人家黄局长的房给砸了,你说我砍什么树啊,结果把自个儿的房赔进去了。肖阎王明儿个就要来收房了……
苑江淼:(从二楼下来灌暖壶)
苑国钟:你好好歇着呀……给我,我给你灌暖壶去。
苑江淼:爸,我自己来。
田翠兰:小淼子,紧着咳嗽就别看书了,好好歇着吧。
苑江淼:唉。
苑国钟:小淼子,咱们……咱们后半晌儿去不成澡堂子了。
苑江淼:(停步)为什么?
苑国钟:新来的这掌柜不地道,他怕主顾嫌弃病人,死活不卖给咱们澡牌子……
苑江淼:噢……人家没什么错儿。
苑国钟:那爸爸进去给你归置归置吧。(要上二楼)
苑江淼:爸,我没事,都挺好的,您别进来。(进屋关上门)
苑国钟:(欲言又止,回身下楼。)
田翠兰:别上火,没事,再怎么也是您亲儿子。
苑国钟:翠兰子……想给您托付个事儿。
田翠兰:您说。
苑国钟:我要哪天成了倒卧儿,小淼子吃的住的……您费心给担待着点儿。
田翠兰:(难过)您胡说什么呀?姓肖的真要您走,我招呼大伙儿给您垫房钱。
苑国钟:你们甭管我,我怎么都能对付。我付不起他的药钱,你们也付不起……甭给他治病了,别冻着他就行!(喝酒)
关福斗:(出来假装干活)
田翠兰:别喝了您!快屋儿去……躺着咂巴去,啊?
苑国钟:翠兰子……
田翠兰:您还想说什么?
苑国钟:(憋着一肚子话)我……
田翠兰:啊?
苑国钟:你……
田翠兰:啊?
苑国钟:我……(伸手拉田翠兰)
田翠兰:(神色不安,轻声)有什么话咱明儿再说……我屋儿去了,您也早点儿歇着吧。
关福斗:(进屋)
田翠兰:(进了自己屋)
苑国钟:(也回屋了)
田翠兰:(悄悄跨出房门,蹑手蹑脚地钻进了苑国钟的屋子)
关福斗:(暗中窥视着)妈!妈!出来!
田翠兰:(尴尬地出了屋,低声地)小斗子……你想干吗?
关福斗:我想找个耗子洞钻进去,我清静清静!
田翠兰:怎么了你?
关福斗:没怎么……我嫌我自个儿寒碜!
田翠兰:你别这儿瞎嚷嚷,有话你跟我上西屋说去。
关福斗:甭介,甭回您西屋了,上您那北屋去吧!(指着苑国钟的屋子)
田翠兰:(脸色陡变)……你跟谁说话呢?
关福斗:我活该恶心!这家我待不了了,我丢不起那人。
田翠兰:你他妈敢!
苑国钟:(跟了出来)嘿嘿嘿,小斗子。
田翠兰:你赶紧回你屋去。
苑国钟:你这人哪儿都好,肚皮子忒软,嘴皮子忒硬。办多大暗事不耽误你明着张嘴咬人。
田翠兰:作死吧,你就作死吧。(下)
关福斗:小淼子老嘀咕咱这院子烂透了,今儿我算弄明白了。
苑国钟:你明白个屁!你明白……你妈是什么人你都没弄明白!你还明白?乡下闹瘟疫,她抱着八个月的你要饭要不着,找个旮旯铺了块烂炕席,躺在上边儿卖自个儿的肉……你明白吗?你爸爸把她领回来,两口子踏踏实实折腾小买卖儿……她看见小淼子饿得嗷嗷叫唤,明知道我儿子是童子痨,搂怀里就让孩子叼她的奶头儿……你明白吗?就算我这院子烂透了,你妈妈她没烂!她嘴皮子不饶人,可她心眼儿敞亮……她仁义!
(田翠兰躲在屋子里痛哭,关福斗深受触动,两只手揣在袖筒里进了屋。)
周玉浦:(上)苑大哥,有件事我得跟您说说。
苑国钟:您说。
周玉浦:后院那大宅子早就不是黄局长的了?
苑国钟:那……那是谁的呀?
周玉浦:黄局长早就跟老婆孩子偷偷坐飞机颠儿了……那大宅子早就归姓肖的了,哄着您赔这个赔那个,他打个嗝儿的工夫把您的宅子也就手儿给拎过去了……
苑国钟:(站立不稳)缺德呀……缺了大德啦!
周玉浦:苑大哥……
苑国钟:我……我……(极低的声音)我日他大爷!
周子萍:(神色紧张地匆匆上场)
周玉浦:哎哟!你可回来了!
周子萍:爸!(警觉地往院门口看)
周玉浦:说好了到你舅舅家去躲躲,我和你妈让小达子吓得都死好几回了,快跟我回屋换衣裳去!子萍……(抓着女儿的手往屋里走)你妈已经疯了!正对着镜子薅头发呢!
周子萍:爸!我还有别的事情……您撒手!(挣脱,往楼上苑江淼的屋子走去)
金穆蓉:(闻声上场)上哪儿去?
周子萍:妈……
金穆蓉:赶紧回屋,听见没你!
苑江淼:(拿着书包出来,把书包放到楼梯上)
周子萍:(冲着苑江淼)对不起,我来晚了。
苑江淼:不晚,我也刚刚看完最后一本,快还给同学们。
周子萍:江淼哥,你太累了。
苑江淼:我去歇一会儿,你和同学们一定要保重啊!
周子萍:(捡起苑江淼的书包,突然想起什么,掏出一叠钱想送上去)江淼哥,这是学生自治联合会为你捐的款,给你治病用的……
金穆蓉:(高声)子萍,你给我站住。
苑江淼:(几乎与金穆蓉同时大声喝止)你不要上来!下去……我早就说过,我不要任何捐款!拿回去!你下去……
周子萍:都是同学的心意……
苑江淼:(缓和口气)我很好……真的很好。你把钱拿回去……那么多同学欠伙食费,稀粥都喝不饱,我怎么能要他们的钱?(咳嗽加剧)拿回去,还给人家……子萍……(深情凝视)替我谢谢大家!
周子萍:(目光湿润,点点头)苑伯伯……(发现对方盯着自己的手,突然醒悟)苑伯伯,江淼哥不收……您替他收下吧?
苑国钟:这怎么好意思拿呢?(死盯着钱不放)真怕烫了手。
周子萍:您就收下吧!您家里有大亏空……
苑国钟:那我就不好意思了……(把钱接了过去,两只手紧紧攥着,神经质般地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你替我谢谢菩萨们!谢谢大伙儿!
苑江淼:(高声)放下!(剧烈咳嗽,平复之后依旧难抑懊恼)爸!您把钱还给人家……(喊叫)听见没有?快还给人家!
苑国钟:儿子……
(田翠兰、关福斗上)
苑江淼:(尽量保持平静)您把钱还给子萍。
周子萍:江淼哥!让大伯收下吧!
苑国钟:(嗓音沙哑)儿子……这是好心人捐给咱们的。
苑江淼:爸!您的眼睛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田翠兰:小淼子。
苑国钟:我得拿它开方子救你的命啊!
苑江淼:病我不治了,我求求您了!请您把那钱放下吧……您攥着人家的钱干什么?那是人家的钱!
苑国钟:……我攥着怎么了
苑江淼:我怕它沾了您的手不干净!
田翠兰:小淼子,不能这么跟你爸爸说话!
苑江淼:(苦笑)我还能怎么说话?爸,您告诉我……(指着身后的屋子)民国十六年,租房子住在这儿的那位教书先生是什么人?
苑国钟:……韩先生是赤党。
苑江淼:韩先生是怎么被抓走的?
苑国钟:……有人来抓他……他就给抓走了……把我也捎带上了……(急于辩解)我就替他往邮局送过几回信,我没干过别的!
苑江淼:您平平安安回来了……(咳嗽)可韩先生被枪毙了。
苑国钟:(焦灼)他是赤党!人家毙的就是赤党!
苑江淼:可是过后您买了这个宅子!那笔钱是哪儿来的?您为什么一直瞒着不肯说?
苑国钟:(一时语塞)我……
金穆蓉:(冲周子萍)赶紧的,进屋收拾东西去,你舅舅在家等咱了。(紧紧抓住女儿的胳膊)
周子萍:(挣脱了妈妈)妈,我有事得赶回学校。(拿起楼梯上的书包,紧紧搂在怀里,泪眼婆娑地看了苑江淼一眼,毅然离去)
金穆蓉:(拉住周子萍)你看着我!你眼睛里……你眼睛里压根儿就没有我和你爸爸!
周子萍:妈,等我办完了这事,一定好好陪你们。
金穆蓉:你……(看向周玉浦)你就干看着?
周玉浦:(去阻拦女儿)子萍!
周子萍:爸!您让开!同学们等着我呢……
周玉浦:你舅舅还等着你呢!
周子萍:您撒手!爸……
周玉浦:说好了过去不过去,人家还不得提心吊胆地等咱们一宿……(夺书包)把书给小淼子搁下,赶明儿再替他还!跟我回屋儿拿你的行李箱去……
(书包里的油印传单撒落一地,众人惊呆了。肖鹏达出现在大门口,西装革履,一手拎着手电筒,一手拎着行李箱。周子萍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捡传单,被父母拉开。肖鹏达拾起一张,用手电照了照,嘿嘿地笑了)
肖鹏达:向伟大的新中国进军,谁的?
金穆蓉:这,这不是我们的。
肖鹏达:谁的?谁的?
苑国钟:我的,我的。
肖鹏达: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啊?就说是您的。
苑国钟:烂纸,街上一游行满地都是,笼火有了引柴,上茅房就不缺草纸了。
肖鹏达:你甭跟我这儿逗闷子了,你拿它笼火上茅房,您儿子干吗?您儿子要是答应了,我们家子萍还不答应呢。
周玉浦:达子,这跟我们子萍可没关系。
肖鹏达:那您告诉我跟谁有关系,我拉出去崩了他。
周玉浦:这……
肖鹏达:嘿嘿嘿,您别害怕,我说大家伙都别害怕。这事儿我自己知道就成了。
(众人要下)
肖鹏达:(高声地)苑江淼!苑江淼,这上面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梦话都是你写的,也都是你印的吧。回回上你们家来,闻得都是猪肠子味外加中药汤子味,这回可让我闻见香味了啊。
苑江淼:那就请你多拿几张回去,好好地闻闻。
肖鹏达:哎,我多嘴问一句,您那新中国在哪儿呢?
苑江淼:等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人人都能看得见。
肖鹏达:我怎么瞧不见啊?
苑江淼:你当然看不见,你是个瞎子。
肖鹏达:(冷笑)他们都说你躲在屋里等死呢,没承想不是等死是找死!苑叔儿,您赶紧领我上去,让我看看您儿子那蜡纸和油辊子……
苑国钟:(拦住肖鹏达)达子!达子……我见天儿进去给他收拾,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有病!达子!他有病!我不能让他传染了你,你染了病,我对不起你爸爸。他活不了几天了……(近乎哀求)你抬抬手儿,让他过去吧,啊?
肖鹏达:您以为我真想上去呢?我没那闲工夫。(打开箱子拿出一双双高跟鞋)子萍,挑双喜欢的穿上跟我走。
金穆蓉:你要带我们子萍上哪儿去?
肖鹏达:励志社二楼,军官俱乐部。
金穆蓉:上那儿干吗去?
肖鹏达:见天儿都是舞会,我请子萍嘣嚓嚓去。
金穆蓉:你到底要带她干吗去?
肖鹏达:我不是说了嘛,跳舞去。
金穆蓉:我们家子萍向来不去那种地方。
肖鹏达:那她想去哪儿啊?去他那儿?跟着这痨病鬼一块儿做梦,一块儿等新中国,一块儿找死去?
苑江淼:肖鹏达,你不觉得自己滑稽吗?
肖鹏达:你他妈笑话我!
苑江淼:你说你在军需库里偷轮胎,我不觉得你可笑,可是你拿着这些破玩意儿到这儿来,我觉得你简直是太可笑了你。
肖鹏达:你他妈觉着可笑那是你有病。昨天我们主任上的飞机,拿着英国造的台球杆,还拎了一网兜的台球呢。
苑江淼:你打算拿着你这些破烂儿上飞机吗?你给它们买飞机票了吗?
(众人窃笑)
肖鹏达:(盯住周玉浦)你也笑话我?
周玉浦:(着急)没……没有!我笑话你,我不是人!
苑国钟:没错儿!没人敢笑话你,我们都笑话那鞋呢。
肖启山:(沉着脸上)
肖鹏达:(迅速收拾行李箱,欲走,没敢动。)
肖启山:(看了一圈,走到苑国钟跟前)都还没歇着呢。
苑国钟:撑得跑这儿消化食儿来了。
肖启山:你说什么?
苑国钟:我说撑得难受!
肖启山:国钟,天一亮,把你这院的房契送高台阶去,我起早等着你。
苑国钟:别介,还是您自个儿来拿得了,你说万一天一亮我他妈死屋里头。
肖启山:高了,你喝高了。我知道你心疼这些烂瓦片子,我今儿不打算惹你。(回身对肖鹏达)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了,收拾箱子跟我回家去。
肖鹏达:我不回去了。
肖启山:不回去可以,把金条给我留下。
肖鹏达:留不下了,我急等着使它们呢。
肖启山:你干吗使?
肖鹏达:买飞机票。
肖启山:买飞机票能使几个钱?
肖鹏达:我得买两张,我要带周子萍一块儿走。
肖启山:小兔崽子,想兜走我的家底儿。行,把脑袋拧下来,押你爸这儿再走。
肖鹏达:你拿不走了。
肖启山:把自己整得跟猴儿似的,还真想翻俩跟头儿给大伙儿瞅瞅。
(众人笑)
肖鹏达:都他妈闭嘴。不许笑话我。
肖启山:(拎箱子要走)
肖鹏达:你放下,我他妈再说一遍,你放下。(掏出枪,指着肖启山)你他妈放下!
苑国钟:嘿,达子,那是你爸爸。
田翠兰:小达子,你可千万别犯糊涂。
肖启山:行,金条归你,想拿走,都拿走。但你得把枪留下,我还得用它上坟地打兔子呢。
肖鹏达:我不留,我把它留下了,我他妈还走得了吗?
苑国钟:达子,你那撸子是真的是假的?
肖鹏达:你别过来。
苑国钟:有子儿没有啊?
肖鹏达:你他妈别过来!
苑国钟:要是假的你趁早别糊弄我,要是真的对着你爸爸鼻子,搂!达子,你用你那枪顶着你爸爸脑门替我问问他,后院那房到底是他妈谁的?邻里邻居几十年,临了,你他妈是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留啊。达子,你爸爸要绝了我的日子,你替我把这损主给崩了我把关老爷请走,我天天供着你……
肖鹏达:你废他妈什么话!(用枪指着苑国钟)
苑国钟:对了!宝贝儿,你搂我,搂啊!你赶紧搂我一下,让我踏踏实实眯一觉,我下辈子我谢谢你!
肖启山:你他妈活腻歪了!
苑国钟:腻歪透了,我他妈早就够够的了。达子,要不今天你崩了我,要不你崩了你爸爸,你他妈崩了谁我都高兴。一个老爷们儿在城里混,一辈子就惦记两样儿好东西……头一个是儿子,二一个是房子。我去不了我儿子的病,我白活……我守着一处房,到了,一块儿瓦片儿没落着,我还是白活!达子,你赶紧崩了我,你不崩了我,你对不起我。
肖鹏达:都他妈别以为我不敢开枪。子萍,我就问你最后一句话,你跟不跟我弄票去?
周子萍:你做梦。
肖鹏达:周子萍,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他走?
金穆蓉:小达子,咱别着急,有什么话咱慢慢说。
肖鹏达:你们小瞧我肖鹏达,你们都别后悔。
苑江淼:你说你像不像一只耗子,掏光了家底想滚蛋,那就滚吧!你确实是一只耗子。快收起你的破烂儿,赶紧滚蛋。
苑国钟:你招人家干吗?
肖鹏达:周子萍,我他妈,我他妈说到做到。今儿你要是不跟我走,我他妈打死他。(用枪指着苑江淼)
周子萍:江淼哥。(欲冲上去,被金穆蓉一把拉回)
苑国钟:(用身体挡在儿子前面)达子!达子,好孩子,达子,今儿你要非打死一人,不打死一人你过不去这坎儿,那你务必得打死我,我不能让你打死我儿子。我儿子活下来可是不容易!那年我因为赤党韩先生受了牵连,我老婆挺着个大肚子逃难逃到半路就跑不动了,把我儿子生在大雨里,自己没熬到家门口就死了。
苑江淼:爸,您说这些干吗?
苑国钟:你不许言声!爸爸得趁着活着,把一肚子话都说出来。我对不住你妈,那时候我就琢磨……我得离赤党远远儿的!我得让你离赤党远远儿的!可怕什么来什么,我是遭了报应了吧?儿子,我指望你躲在家里好好养你的身子骨儿,我操心你的病,心都操碎了……可你呢?你让病毁得跟一片儿枯树叶子似的,(抖着传单)你还熬神熬血地给人家干这个!韩先生他不要命,你也不打算要自己的命了……
苑江淼:爸,儿子觉得值。
苑国钟:你值了,我不值。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没了……我就要儿子!达子……(怒视对方)你敢碰我儿子一根毫毛,我生吞了你,你信不信?我儿子是赤党,我他妈也是赤党,有本事你现在就开枪!
肖鹏达:(惊恐地尖叫)别过来!谁也别过来!都退回去……不退回去我就开枪了!
(苑江淼拉苑国钟,肖启山和关福斗拉肖鹏达,混乱中枪走火了)
苑国钟:(摸了摸身上)没打着。这子弹就这么擦边过去了,它……(倒地)
苑江淼:爸!
肖启山:国钟!你没事吧?!
田翠兰:苑大哥!
周子萍:苑伯伯!
苑国钟:还是打着了,白乐呵了。没事,就一窟窿眼儿。
苑江淼:爸,您没事吧?
苑国钟:儿子,爸有话跟你说。
苑江淼:爸,您别说话。
田翠兰:小淼子,你抬抬手,让我把你爸爸衣服扣子解开。
苑国钟:别忙活了,翠兰子。
田翠兰:您别说话。
苑国钟:好人,好人啊,神仙一定不会亏待了您。
田翠兰:神仙也一定不会亏待您,苑大哥。
肖启山:小斗子,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胡同口截车,拉你苑叔去医院。
关福斗:唉!(跑下场)
苑国钟:(看向肖启山,笑了一下)不忙了,不忙了。(回头对苑江淼)儿子,十几年了,你一直不待见我,我知道你想什么!今儿,都告诉你。
苑江淼:爸,您别说了。
苑国钟:那钱是赤党的钱,是韩先生告诉我钱藏在哪儿,让我挖出来的。韩先生叮嘱我把这钱送到南河沿十六号,我去了,我真去了。可南河沿十六号让人家给抄了,我就天天蹲门口那大树底下等,足足有一个月,结果什么也没等着。
苑江淼:周叔,我爸血捂不住了!捂不住了……
周玉浦:孩子别急……咱都别着急!(自己也哭了)
苑国钟:过了年,赶上这个院儿的房主要甩房,我脏了良心、烂了肠子,我把人家的钱给使了,我对不起韩先生。
苑江淼:爸,我错了。
苑国钟:儿子,你怨我没有错,你爸爸脏了良心,我遭了报应了。翠兰子!
田翠兰:在呢。
苑国钟:小淼子以后就托付给您了。
田翠兰:您就放心吧!
苑国钟:翠兰子,拿馒头来!快着……蘸我的血……治病!再磨蹭,血就凝啦……儿子……爸爸手不干净……血……血干净……吃了治你的病……快着!给我儿子拿馒头来……
关福斗:(上场)降了,降了!这边投降了!
众人:降了?
关福斗:苑叔,洋车给您叫来了,在胡同口等您呢,我这就背您过去。
苑国钟:不坐洋车,我要坐火车,我要跟我儿子一块去新中国。
苑国钟:儿子,给爸吹个曲儿吧。
苑江淼:唉……
苑国钟:吹个吉利的,我断着你妈能听见,我想她了。
【口琴声】
在片段中,为了丰富规定情境,使故事的来龙去脉更为清晰明了,我们增加了第一、二幕中的一些内容:第一幕中金穆蓉和田翠兰因为膏药的事情掐了起来;第二幕中金穆蓉讽刺田翠兰曾经做过“暗门子”,又暗指她和苑国钟“有一腿”,田翠兰用金穆蓉当年在王府里和周玉浦私通才导致下嫁到大杂院的事情反唇相讥;第二幕中金穆蓉的女儿周子萍回来给苑江淼送书,还带回了同学凑给苑江淼治病的钱,苑国钟因为收下了“救命钱”被儿子斥责。加入田翠兰和金穆蓉吵架的戏,不仅丰富了田翠兰、金穆蓉和周玉浦三个人物的规定情境,使人物形象更加饱满,人物关系更加清晰,也使后面人物的行为有了更为明确的依据。而周子萍送钱激化了苑国钟与儿子之间潜藏着的矛盾,为苑国钟最后吐露真情做了充分的铺垫。
同时,考虑到篇幅的限制,我们做了一些删减和修改。一是删去了牛大粪这个人物,改由周玉浦告诉苑国钟“肖启山是借着黄局长的名义要吞了苑国钟的院子”,这符合周玉浦胆小怕事但心地善良的特点;二是删去了古月宗这个人物,在苑江淼质问父亲钱的来历这一段戏中,因为加入了苑国钟收下同学们的集资款这件事,足以激发苑江淼刨根问底的质问,古月宗在一旁添油加醋就显得可有可无了;三是隐去了王立本这个人物,避免要进一步解释为什么他会对田翠兰和苑国钟在一起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四是将关福斗改成田翠兰的儿子而不是女婿,这样苑国钟道出当年田翠兰是为了养活儿子才做了暗门子这一事实时,给予关福斗的触动更大。除此之外,还删掉了与中心事件关系不大的内容,简化了人物间的对话和动作的回合,以保证整体表演节奏的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