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节奏的把握
戏剧表演是行动的艺术，而节奏是舞台行动的灵魂。构成表演片段节奏的因素有很多：剧作的题材、情节的发展变化、导演的艺术处理、演员的表演等，其中演员的表演是体现舞台节奏的根本。很多戏剧导演在正式演出的时候不看戏，而是在舞台后面听戏，听的就是节奏。一台戏的表演节奏准确了，演出也就一定是成功的。因此，我们常说，节奏是表演创作的度量衡。
节奏是指人的精神的紧张与松弛，包含内部节奏和外部节奏两个方面。内部节奏决定外部节奏，外部节奏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和反作用于内部节奏。大多数时候内外部节奏是成正比的，但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两者也会出现不一致，甚至相反的情况，比如士兵在拆弹的过程中一定是万分紧张的，但是工作的特殊性决定了他必须保持镇定，尤其是外部的动作必须缓慢、稳定，这种内外部节奏的巨大反差可以营造出悬而未决的紧张感。说到节奏就不得不提到停顿，在很多戏剧作品中，剧作家和导演都会利用停顿来营造“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氛围，比如《樱桃园》中，女主人公在最喧闹的时候，几次静静地站在那里眺望就要不属于自己的樱桃园；《暗恋桃花源》中，云之凡和江滨柳病房相见，聊家常时几次说不下去而出现的空拍。停顿不是内心活动停滞了，恰恰相反，停顿是人物内心强烈的感受而产生的情绪占主导的自我交流，外部呈现出相对静止的状态。对演员而言，不能刻意处理或者僵化地完成剧作或者导演要求的舞台停顿，而是要深入挖掘人物的规定情境、通过丰富的动作激发自己情感的高峰体验，达到下意识地自然流露。
图3-19 表演片段《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剧照
我们以表演片段《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为例。《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图3-19）是香港编剧杜国威于1992年创作的一部舞台剧，在香港演出上百场次，场场爆满，又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叫好又叫座。《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可以说是香港话剧中极具代表性的戏剧作品。《我和春天有个约会》涉及20世纪60、70和90三个年代，讲述了以姚小蝶（以下称“小蝶”）为代表的一代歌女的人生起伏。单纯、貌美、热爱唱歌的小蝶在丽花皇宫驻唱，结识了莲茜、凤萍和金露露几个金兰姐妹，也爱上了才华横溢、亦师亦友的琴师沈家豪。十年后，姚小蝶成为炙手可热的歌星；凤萍跟着嗜赌成性的男友Donny去跑码头，生死未卜；见多了赴死大兵的莲茜心灰意冷，靠烟酒麻痹自己；姚小蝶把感情受挫的金露露和追求自己的大鸡陆撮合在一起；沈家豪忍受不了女强男弱的关系远走美国，伤心欲绝的小蝶去了加拿大。二十年后，金露露和大鸡陆邀请小蝶重回丽花皇宫举行纪念演出。小蝶偶然得知键盘手Donny是凤萍的儿子。原来凤萍和Donny被炸死，沈家豪收养了Donny并收他为徒。纪念演出实际上是金露露和大鸡陆为了促成小蝶和沈家豪重逢而安排的。最后熟悉的旋律《我和春天有个约会》响起，两鬓已见斑白的沈家豪吹奏着萨克斯出现在舞台上时，辗转20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全剧以丽花皇宫的舞台风采与化妆间的日常交替呈现，贯穿近20首时代金曲，在脍炙人口的旋律中带领观众走进色彩斑斓的旧时光，将时过境迁的繁华与落寞、人情冷暖与命运起落的沧桑之感渲染出来，带给观众无尽的感慨与回味。我们选取了“凤萍宣布要跟Donny去跑码头”作为片段的中心事件。
案例十四
《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片段
——根据同名话剧改编
时间：20世纪60年代，夜晚
地点：香港丽花皇宫夜总会，后台化妆室
人物：凤萍、小蝶、莲茜、金露露
【一桌麻将牌已开放在室内，化妆台上化妆品被零乱地放着。莲茜、金露露、小蝶、凤萍四人，各有动态，无拘无束】
金露露：……跟你们说，真是吓死人啦！整条街都在争计程车。这回计程车和小巴可是发财啰，就这么坐地要价，50块一个人，你们说我坐不坐？
凤萍：那后来呢？你坐没坐呀？
金露露：总之人靓就是运气好喽！（甜甜一笑）
小蝶：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金露露：（眼睛发亮）记不记得，有个叫阿华的，就是收租的那个！记不记得呀？
小蝶：阿华？
金露露：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块头大大的！
小蝶：我想起来了，整天拿个东西用报纸包住的，神神秘秘的那个！
金露露：就是他开车送我回来的啰！（表情特别）
莲茜：（喷一口烟）就是搭上了啦？
金露露：去！就你往歪处想！（对小蝶）快点吃啦，就等你啦！
小蝶：（想起，往化妆箱找）等一下！（掏出耳环）
众人：好漂亮的耳环！
小蝶：看我多想着你们，买东西都买四份！来，一人一对。明晚大家戴着上场。
金露露：这对金色的当然是我的啦！
众人：为什么？
金露露：我叫金露露嘛！金色当然属于我！
凤萍：我喜欢蓝色！
莲茜：蓝色很惨的。
小蝶：（制止）
凤萍：我还不够惨吗？（拾起那对蓝色，戴上）
小蝶：（把红色的扔给莲茜）你这么火爆，红色最配你！
莲茜：你这么纯情，白色就是你的喽！快点戴上啦，看看谁的脖子短谁请客吃饭！
金露露：（正在照镜子，赶紧把镜子拿了过来）
（大家一起照镜子，大家示意金露露最短）
金露露：（发现自己的脖子最短）好了好了，大不了明天我请客喽！
（众人鼓掌，欢呼落座，边摸牌边聊）
小蝶：哇！明天可以吃大餐的啦，去香港仔怎么样？
莲茜：去荔枝角爬爬山，划划船也不错！
金露露：咦！晒得“黑乎乎”回来？干吗？非洲四人合唱团呀？
（众人在莲茜的带领下唱起：“咿呀呀咿雷欧，咿呀呀咿雷欧……”）
金露露：出牌啦，我要复仇呀！
凤萍：（终于开口）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凤萍：唱到这个月底，我不唱啦！
莲茜、露露、小蝶：（停下，望着凤萍）？
凤萍：刚才Donny打电话给我，（稍停）我决定跟他走！
金露露：去哪儿呀？
凤萍：先去西贡，再到大马。
莲茜：跑码头？
金露露：那边很乱的！
莲茜：那你……（指指凤萍腹部）
凤萍：（沉默一会儿）我知道上海街有一间诊所，放心啦，没事的！
莲茜：（生气）你干吗呀？你知不知道堕胎很危险的！为那个混蛋你值不值得！
凤萍：（抓莲茜的手被甩开）别这样，我答应你们，一年，一年以后我就回来！
金露露：（起身）那边这么乱，你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万一有点什么事……（说不下去了）
凤萍：（哄露露）一年而已！很快就过去啦！不用担心！
莲茜：连你都说要换换环境，我也答应Play Boy那边算了！我明天就跟保叔说！
小蝶：你也要走？
（三人低头饮泣）
凤萍：别这样啦！我会很快回来的！不要哭啦！来啦，继续打牌啦，来啦来啦！（去拉莲茜，被甩开）
（众人仍难过，心情恶劣）
凤萍：（掩面而泣）
金露露：（无意间看见小蝶的牌）哎呀！你做万子呀！
莲茜：耍赖，偷看人家牌，不算了呀！
众人：咄！不算呀？（边起哄边洗牌，把刚才愁绪抹去，有说有笑）
金露露：（边洗牌）有时候想一想真应该找个人嫁了算了！现在每天这么跑来跑去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小蝶：你们个个都说要走，剩下我一个在这里怎么办呀？
莲茜：怎么办，你留下继续跟婉碧斗啰！
众人：（憋笑）
莲茜：你们猜，我今天怎么收拾婉碧的？
金露露：怎么收拾的？
莲茜：我把图钉扎在她的假屁股上了！
金露露：（手撑眼大笑）
莲茜：还有啊，你知不知道今晚谁压轴表演的？
金露露：不是白浪吗？
凤萍：白浪没有船过不了海呦！
金露露：那……
凤萍：（淘气地指小蝶）
金露露：小蝶？！啊！太棒啦！
莲茜：厉害吧！
凤萍：她唱的是家豪新写那首歌呀！
金露露：（起哄）
莲茜：我们两个学给你看。
小蝶：不要啦！讨厌呀你们……
莲茜：（把报纸卷起当话筒交给凤萍）
（莲茜就与凤萍扮这扮那，四人嘻哈大笑，扭作一团）
莲茜、凤萍：1、2、1234——
众人齐唱：你你你为了爱情，今宵不冷静。
你你你为了爱情，孤单地看星。
你你你为了爱情，得不到呼应，
情共爱那样去追究，
只有通通抛诸脑后。耶！
金露露：（无意中看到小蝶的麻将牌）哎呀，你做十三幺呀？
（四姐妹扭作一团）
行动与节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行动中必然包含着节奏，而节奏的变化也体现着行动手段的变化。越是蕴含着激烈冲突与对抗的戏，演员的表演就越要把握表达的层次和分寸，做到亦步亦趋、层次分明、欲扬先抑、步步推进。
在表演片段中，围绕中心事件的展开，主要人物的行动也会随之发生一步步的变化，变换丰富多彩的方式，尤其是作为中心事件主要推动者的一方为了完成既定的目的，一定会展开一系列的行动，这种有步骤、有层次变化地揭示人物情感和欲望的行动就形成了动作线。凤萍是中心事件的主要推动者，为了说服姐妹们接受她离开这件事，她展开了一系列行动，构成了环环相扣的行动线索：寻找开口的契机——宣布决定——安抚姐妹——许诺回来——缓和气氛——转移话题。明确了这条线索，演员的表演就有了清晰的方向，行动也会更加积极。但是理性的剖析并不能激发演员真切的情感和欲望，反而会使演员“演层次”“演变化”，但表演绝不可强弩而为，尤其对学生而言。因此在排演中，要特别注意气氛的渲染和演员在相互动作与交流中情感的激发，并通过可见的舞台调度推动节奏。
离别是悲伤的，尤其是身怀六甲的凤萍对嗜赌成性的Donny毫无抵挡之力，无条件地爱和包容，去的又是饱受战乱侵扰的西贡和大马，人生地不熟，语言、生活习俗都不通，前途渺茫、无依无靠。为了突显后面离别的哀伤，前面的戏就要格外突出热闹、熟悉、亲昵的气氛，剧作的情节设置也是欲左先右、欲抑先扬的意图。开场就是演出结束后四个姑娘穿着便装在化妆间各自忙活着：金露露边换衣服边故弄玄虚地讲述今天被“英雄救美”的艳遇；小蝶虔诚地追着金露露听故事，一边时不时地发问、慨叹，一边还不忘大口大口地吃面；莲茜（图3-20）坐在桌子旁边抽烟，早已从金露露神采飞扬的表达中听出了端倪，冲凤萍挤了挤眼睛；凤萍从更衣室出来，示意莲茜不要揭穿金露露，然后对着镜子卸去浓妆，捂着嘴偷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金露露越说越得意，莲茜故意揭穿引得众姐妹哄堂大笑，凤萍忍着笑看着莲茜埋怨不该打击露露，顺势掐了莲茜的烟，金露露佯装生气却捂着脸抑制不住笑意……鲜活的调度、丰富的身体语言、细腻的交流授受，一唱一和中洋溢着欢快的气氛，也揭示了几个人物亲昵无间的关系。
图3-20 表演片段《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中的莲茜
小蝶拿出耳环，众姐妹试耳环、照镜子、比脖子长，还是一样吵吵闹闹、轻松愉快，只有凤萍露出了不易被人察觉的哀伤，因此在调度上要形成凤萍在一旁看着三个好姐妹嘻嘻哈哈的场面。很快凤萍加入了姐妹们的麻将行列，听着大家畅聊明天出游的计划，调侃四人是非洲姐妹团，实际上心里面是非常矛盾的，这样的氛围越是温暖、越是快乐，对凤萍就越是一种动摇，所以她要快点说出来，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这是凤萍开口的内心依据。
凤萍虽然不舍姐妹们，但是她也向往和爱的人一起去开创新的生活，因此她一开始抑制自己的不舍，以一种略微夸张的轻松状态宣布自己的决定，外部的欢快与内心矛盾万分的节奏形成巨大的反差。与凤萍的主要动作相对应的是对手因为情感、欲望、意志的矛盾而采取的反动作，于是动作与反动作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和对抗，形成了解决矛盾的新的动作，人物相互动作的手段方式构成了这段戏层层递进的节奏以及节奏中的停歇：
凤萍：（终于开口）有件事要跟你们说。唱到这个月底，我不唱啦！
莲茜、露露、小蝶：（停下，带着疑问望着凤萍）
凤萍：刚才Donny打电话给我，（稍停）我决定跟他走！
金露露：去哪儿呀？
凤萍：先去西贡，再到大马。
莲茜：跑码头？
金露露：那边很乱的！
莲茜：那你……（指指凤萍腹部）
凤萍：（沉默一会儿）我知道上海街有一间诊所，放心啦，没事的！
莲茜：（生气）你干吗呀？你知不知道堕胎很危险的！为那个混蛋你值不值得！
凤萍：（抓莲茜的手被甩开）
【停顿】
凤萍：别这样，我答应你们，一年，一年以后我就回来！
金露露：（起身）那边这么乱，你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万一有点什么事……（说不下去了）
凤萍：（哄露露）一年而已！很快就过去啦！不用担心！
莲茜：连你都说要换换环境，我也答应Play Boy那边算了！我明天就跟保叔说！
小蝶：你也要走？
（三人低头饮泣）
【停顿】
凤萍：别这样啦！我会很快回来的！不要哭啦！来啦，继续打牌啦，来啦来啦！（去拉莲茜，被甩开）
（众人仍难过，心情恶劣）
凤萍：（掩面而泣）
【停顿】
图3-21 表演片段《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中的凤萍
第一次停顿是莲茜的质问引发的。莲茜指指凤萍腹部问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凤萍沉默一会儿然后笑着安抚莲茜，她说自己知道一间诊所，让莲茜不用担心。莲茜质问凤萍为了Donny这样的混蛋到底值不值得，然后生气地躲开。凤萍跟上去拉住莲茜的手想进一步安抚莲茜，被莲茜甩开。
第二次停顿是凤萍（图3-21）向大家承诺一年后一定会回来无效。见莲茜不理睬自己，凤萍转而安抚其他姐妹，她向金露露和小蝶表示自己一年以后一定回来。金露露说出自己的担心，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转身哭泣。凤萍跟过去安慰，还没等金露露回应，莲茜就表示自己也要走了，凤萍刚想阻拦，小蝶急切地问莲茜为什么也要离开，大家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第三次停顿是凤萍用打牌来缓和气氛依然无效。她笑着招呼大家来打牌，把小蝶和金露露拉到了牌桌上，然后转身又去拉站在一旁生气的莲茜，又一次被莲茜甩开。无可奈何的凤萍再次回身去看小蝶和金露露，两人都无心打牌，背过身哭泣。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凤萍，转过身仰着头努力抑制自己的眼泪，继而双手掩面努力不哭出声来。
停顿是如何产生的呢？凤萍一系列行动的对象实际上有两个，一个是具体对应的姐妹，一个是自己，所以每一次姐妹们的质问和拒绝，都会强烈地刺激凤萍对自我进行谴责，产生丰富的自我交流，然后再抑制自己、努力找寻出路和办法。每一次停歇都仿佛是暂时退却的海浪，为接踵而来的情感重拍做铺垫，步步推进，使人物内心激荡的情感喷薄而出。最后一直佯装坚强的凤萍再也抑制不住了，背过身去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继而掩面哭泣，情感像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将人物心中万般苦楚却无法诉说的心境生动地传达出来。欲左先右、欲扬先抑，这种内部节奏与外部表达呈反方向的表现形式，更加准确、有力、生动地体现出人物准确的心理状态，将戏剧节奏推向高潮。
因此在片段排演中，我们要帮助演员找到节奏变化的依据，通过行之有效的手段激发演员的相互动作。演员只有动了真情，实现行动欲望的层次变化和连贯统一，才能形成富有强烈感染力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