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相对完整的结构

四、建立相对完整的结构

相对完整是指事件发展过程相对完整,人物性格、关系、情感生活相对饱满,创作风格样式统一。表演片段相对于观察生活练习和小品是完整的,但相对于独幕戏、大戏而言,是相对完整的某一段落。在《窝头会馆》的改编案例中,就可以见到为了片段的相对完整和事件来龙去脉的清晰所做的一些调整。这里,我们主要想谈一谈有较大时间跨度的作品,该如何进行取舍和改编。

图1-7 表演片段《暗恋桃花源》剧照

我们以表演片段《暗恋桃花源》(图1-7)为例。《暗恋桃花源》(简称《暗恋》)改编自赖声川导演的话剧《暗恋桃花源》,原剧讲的是两个剧团在同一时间要用同一个剧场排练引发的种种碰撞和纠葛,《暗恋》是其中一个剧团要排演的剧目。《暗恋》讲述了1948年一对儿年轻的情侣江滨柳和云之凡,因为云之凡要回昆明老家过年,于是两人在上海外滩公园小别,没想到从此失去了联系,后来两人都辗转到了台北,各自成家立业,直到年近花甲的江滨柳身患绝症,打听到云之凡也在台北,于是登报寻人,终于再见的故事。原剧是两个剧团抢时间交替排练的叙事架构,所以剧中《暗恋》的戏是以割裂开来的几个片段呈现的。如果以时间为线索,可以分成1948年上海公园和2000年台北病房两个部分。但是作为表演教学片段单独节选哪一个部分都显得突兀,不仅剧情上让人不明就里,人物形象也略显单薄。我们来看看最终的片段是如何处理这两个不同时空的内容,并使之成为一个结构完整的片段作品的。

案例四

《暗恋桃花源》片段

——根据同名话剧改编

人物:江滨柳(青年)、云之凡(青年)

江滨柳(老年)、云之凡(老年)、江太太、小护士

【民国三十七年,上海公园】

江滨柳:(靠在长椅上,轻轻哼着歌)

云之凡:好安静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好像整个上海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刚才那场雨下得真舒服,空气里有种……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滨柳,你看,那水里的灯,好像……好像梦中的景象,好像一切都停止了。

江滨柳:一切是都停止了。这夜晚停止了,这月亮停止了,这街灯,你和我,一切都停止了。

云之凡:天气真的变凉了。滨柳,我回昆明以后,你会不会写信给我?

江滨柳:我已经写好了一沓信给你。

云之凡:真的?

江滨柳:而且我还算好了时间,我直接寄回你昆明老家,一天寄一封。明天你坐船,十天之后,你到了昆明一进家门,第一件事情就是收到我的第一封信。

云之凡:真的?

江滨柳:接下来,你每一天都会收到我的一封信。

云之凡:我才不相信呢,你这个人哪里会想这么多!

江滨柳:所以……还没有寄。

云之凡:我就知道。

江滨柳:(从口袋里拿出信,放到云之凡手里)这样,我就确定它可以到你手里了。

云之凡:有时候我在想,你在昆明待了三年,又是在联大念的书,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家离联大这么近,我怎么都没见过你呢?或许,我们曾经在路上擦肩而过?可是我们居然在昆明不认识,跑到上海才认识。这么大的上海,要碰到还真是不容易呢!要是我们在上海也不认识的话,不晓得会怎么样?

江滨柳:不会,我们在上海一定会认识的!

云之凡:你这么肯定?

江滨柳:当然!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我们在上海不认识,那生活会变得多么空虚。好,就算我们在上海不认识,我们隔了……隔了十年,在汉口也会认识……

云之凡:汉口!

江滨柳:就算我们在汉口也不认识,那么我们隔了三十、四十甚至五十、六十年,我们在……在海外也会认识。我们一定会认识。

云之凡:可是那样的话,我们都老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江滨柳:老了,也很美呀!

云之凡:我该回去了。滨柳,把眼睛闭上,不许偷看!(去手提袋里拿围巾,跑过来,将围巾围在滨柳脖子上)

江滨柳:你……

云之凡:我今天在南京路看到这条围巾,就想你围起来一定很好看。

江滨柳:这要花多少钱呀?

云之凡:你别管钱!来,站好看看!真的好看!等我回昆明以后,这儿的天就要变凉了,你要天天围着!我还帮我妈买了两块衣料(拿出来看),这是我们家抗战以来第一次大团圆,连我在重庆的大哥、大嫂也要回来。你知道吗?昆明一到过年,家家户户的地上都铺满了松针……那种味道,那才叫过年呢。

江滨柳:回家真好!

云之凡:你怎么了,又想家了?总有一天你可以回到东北的,东北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

江滨柳:东北……东北不是说你想回去就可以坐火车回得去的。

云之凡:但是总有一天你可以回去。战争已经过去了,这年头,能够保得住性命已经不容易了。有些事情不能再想了。

江滨柳: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忘就能忘得掉的。

云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记呀!你看我们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千疮百孔?

江滨柳:有些画面,有些情景,你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云之凡:可是你一定要忘掉,你要学着去忘掉!

江滨柳:好,就像这段时间我们两个在一起,你说我会忘得掉吗?

云之凡:哎哟,我又不是让你忘掉我们之间。我是希望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战争,逃难,死亡……你一定要忘了才能重新开始。滨柳,这些年我们也辛苦够了,一个新的秩序,一个新的中国很快就要来了。我真的要走了,再晚房东要锁门了。

江滨柳:之凡,再看一眼吧。【音乐】

云之凡:滨柳,我回昆明以后,你会做些什么?

江滨柳:等你回来。

云之凡:还有呢?

江滨柳:等你回来。

云之凡:然后呢?

【四十年后,台北病房】

小护士:(上场)怎么又在听这首歌呀?每次听心情就不好,关掉好了。(关掉音乐)

江滨柳:这好听。

小护士:来,江伯伯,我们吃药了。今天天气很好,你在这里坐一坐。

江滨柳:怎么又是这个红色药丸子?

小护士:吃这个对你身体才好嘛!

江滨柳:(吃药)每次一吃这个红色药丸,小便都变成红色的了。

小护士:(拿报纸)江伯伯,这个《寻人启事》真的是你登的?真的耶!我第一次认识会登寻人启事的人!云之凡,自上海一别至今已四十余年,近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你好无聊哇!你登这些干什么?自友人处得知你早已来台,盼见报后速来与我晤面,长庚医院1120病房,江滨柳……她是你什么人啊?你跟我说好不好?

江滨柳:你看到我这条围巾了吗?那是民国三十七年,她在上海送给我的,到今天我还披在身上。

小护士:哇塞,古董!你们一定不是普通关系,对不对?

江滨柳:你是哪年生的?

小护士:六九年啊。

江滨柳:跟你讲你没法儿懂。

小护士:哎呀,你都没有说,我怎么懂?你讲啦!好不好嘛!讲啦!

江滨柳:民国三十七年,我和她是在上海认识的,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个夏天。后来她要回昆明老家过年,我们在上海公园分开,本以为小别几个月就能再相聚,没想到,就……就一辈子没见到了。

小护士:那你这四十多年,一直都在想她?

江滨柳: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得掉的。

小护士:谁说的!像我,我的那个男朋友小陈,就上次你见过的那一个!

江滨柳:他怎么了?

小护士:就上个礼拜分手了。这两天我努力地在想,他的脸长什么样子啊,可是我都想不起来了!你干吗这个样子看着我啊?你为什么到今天才要找她?

江滨柳:我一直以为她还在大陆,我生病之后大陆开放了,好,我人又回不去了,我就托一个老乡,去她老家打听一下,就是那个老韩……

小护士:就是那个经常来看您的韩先生?

江滨柳:对。原来民国三十八年她就已经出来了!我都不知道,她可能一直都在这儿!

小护士:都在台湾?

江滨柳:(摇摇头)人还在不在就不知道啦!

小护士:那江妈妈知不知道这件事儿呀?(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江滨柳:你说,这张照片,她好不好看啊?

小护士:蛮漂亮的,不过都看不清楚了,名字倒是蛮霹雳。

江滨柳:这是我唯一一张她的照片,上海拍的,这些年我就一直搁在我的皮夹子里头,颜色都看不清楚了。还记得那个时候,她留着两条长长的辫子,那时候我们都好年轻啊……你说,她看到报纸,会不会来啊?

小护士:你登那么大的一个寻人启事,就在“中国时报”四个大字下面,要看到早就看到啦!这都已经五天了,她要是来早就来啦……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看到报纸一定会来的,因为这样才够意思嘛,对不对?

江太太:(走了进来)

小护士:(将报纸藏在身后)早啊,江妈妈!

江太太:早!你们这个医院也真是的,天天催着去缴钱。我们病人躺在这里又不会跑掉,我刚才去缴钱,那个小姐又说今天缴不了,让我明天再去缴……

小护士:(将报纸塞进口袋)哦,今天又有新的花!

江太太:是呀,(冲着江滨柳)睡得好不好?

江滨柳:(不理)

小护士:还好。

江太太:来,我推你回到床上去。(推轮椅)

江滨柳:再晒一会儿,老躺着干什么?

江太太:太阳都晒出来了。

江滨柳:老躺着老骨头都躺硬了。

江太太:一会儿你又说头晕什么的。(扶着江滨柳躺下)

小护士:(递过来水盆和毛巾)

江太太:(边给江滨柳擦洗边说)昨天张秘书的太太打电话来,说要来看看你。

江滨柳:哎呀,叫他不要来,来干什么呀?

江太太: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嘛。

江滨柳:叫他不要来,来干什么呀?来就坐在那儿,大眼儿瞪小眼儿的?人躺在这儿已经没救了……

江太太:哎呀,你呀你,你说这种话干什么?

江滨柳:别来,都别来!

江太太:(给江滨柳擦拭身体)好啦,你要是说这种话心里面觉得比较舒服的话,那你就多说一点啦。还有,弟弟他昨天也打电话回来说他放心不下,想要回来看看你。那我就跟他讲,我说,你爸爸最希望的事情,就是看到你赶快拿到学位,等你拿到学位再说啦。你说我和他这样说好不好?听说韩大哥回来了?(见江滨柳没有作答,回头一看才发现江滨柳已经睡着了)

小护士:对,听说韩先生有来过几次。

江太太:你知道他?

小护士:嗯。

江太太:林小姐,我们江先生这个病情比较麻烦,那他这个人的个性又比较孤僻(闽南语),孤僻(闽南语)你懂不懂?

小护士:懂啦(闽南语)。

江太太:这阵子要是没有你帮忙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护士:没有啦,这是我应该做的。

江太太:那你有没有发现江先生最近心里面有很多心事?

小护士:还好啦,病人都是这个样子。

江太太:林小姐,那你有没有看这几天的《中国时报》?

小护士:江妈妈,江先生人真的很好。

江滨柳:(醒了过来,起身)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就回去吧。

江太太:(扶着江滨柳坐回轮椅上)我回去干什么?我来就是要陪你呀!(笑嘻嘻)对了,我有帮你买你最喜欢吃的那个玫瑰酥糖,今天,我还特地坐了车子赶到那个南门市场帮你买的,那个店员说……

江滨柳:美茹,那抽屉里有个信封是要给你的。

江太太:干什么?

江滨柳:(摆摆手)

江太太:(打开抽屉,拿出信封)

江滨柳:(戴上眼镜)这里头都写得清清楚楚,打这个电话给陈律师,请他赶快把咱们的房地产,转到你的名字下面。

江太太: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嘛!

江滨柳:你听我说,这单子你不知道。这是我的一个保险单,十五年到期,还差两年,到时候就凭这张单子去领钱。这是我东北老家的地址,这是两张飞机票,等我走了以后,你和弟弟就凭这个把我给带回去……

江太太:(擦把眼泪)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你就是想太多,你好好养病就不会有事情了,你不要想就不会有事情了嘛?(江太太夺回信封放到床上)走,我带你到外面走一走。(推轮椅)

江滨柳:美茹,你先回去把你要办的事情都办掉,我一个人在这儿静一静,不要紧的。

江太太:没有什么事情好办的,趁现在还有阳光,我带你到外面走一走。

江滨柳:美茹,美茹……

江太太:你不要这么固执,你就像小孩子一样……

江滨柳:你不要管我。

江太太:我推你走一走,好不好!

江滨柳:我就在这儿,谁都不要管我。我不要谁陪我,谁都不要陪我。

江太太:我真的求求你,听我一次好不好,你只要好好养病,什么事情都不要再想了好不好……

江滨柳:(大声地)美茹,你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好不好?

【敲门声】

小护士:(开门)

云之凡:(进门)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江滨柳先生?

小护士:江妈妈,我现在陪你去把钱缴了吧?

江太太:其实我……(看看丈夫)好……(和小护士一起下场)

云之凡:我是看到报纸来的。

江滨柳:(伸伸手)坐。

【静场】

云之凡:(坐下)我带了点水果给你。你的身体是……

江滨柳: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台北啊?

云之凡:我也不知道。你身上这条围巾是……

江滨柳:(点点头)这些年,天凉了,就披在身上。

【静场】

云之凡:你一直住在台北?

江滨柳:三十八年年初就来了。我写了很多信到你老家,没消息。

【静场】

云之凡:三十八年,我重庆的大哥大嫂就决定把我带出来,走滇缅公路到泰国,再经过河内到香港,香港待两年,再来台湾就住下来了。

【静场】

云之凡:(看到江滨柳难过)你还好?

江滨柳:什么时候看到报纸的?

云之凡:啊?

江滨柳:你什么时候看到的报纸?

云之凡:……登的那天就看到了。

【静场】

江滨柳:身体还好?

云之凡:还好。就去年动了一个手术,也没什么,就是年纪大了。我前年都当了外婆了。

江滨柳:我还记得你留的那两条长辫子……

云之凡:结婚第二年就剪了,好久了。

【静场】

云之凡:你住在台北什么地方?

江滨柳:我一直住在景美。

云之凡:我本来住在重庆南路,后来搬到天母。

江滨柳:我前两年搬到民生社区。想不到,想不到,好大的一个上海我们可以在一块儿,一个小小的台北把我们给难倒了……

云之凡:(看表)我该回去了,我儿子还在下头等我呢。(起身往外走)

江滨柳: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云之凡:(站住)我写了好多信到上海,好多信。后来我大哥说,不能再等啦,再等就要老了。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很好。

江滨柳:(向云之凡伸出手)

云之凡:(走过去紧紧握住江滨柳的手)我真的要走了。(起身离去)

江滨柳:(掩面哭泣)

江太太:(上场,想抱住江滨柳被拒绝,站在一旁,再次伸手抱住了江滨柳)

在片段改编的过程中,我们确立了以“2000年台北病房再见云之凡”作为中心事件,将原剧开场时1948年两个人年轻时的“外滩小别”作为老年江滨柳的回忆来处理,仿佛是老年江滨柳边听着老歌,边做的一个白日梦,这样既交代了江滨柳与云之凡之前相恋的规定情境,也使得唯美、虚幻的回忆和后面平淡、乏味的现实有了鲜明的对比。在篇幅上,把整个片段的重心放在了台北的病房里,再加入“小护士询问寻人启事”“江太太试探江滨柳”“江滨柳与江太太相处”的种种细节,使得人物的性格、情感世界、彼此的关系都得到较为丰富的呈现。最后江滨柳再见云之凡时,不仅人物的台词有了前后的关照,此时与彼时的情境也形成了极具人生况味的对应,这些视像丰富的情境也为演员的表演提供了充分的依据。


[1] 何冀平.天下第一楼:何冀平剧本选[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4: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