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
第二天早上回想这个梦的时候,我不禁哑然失笑:“这真是一个无聊的梦。”但整整一天,这个梦始终萦绕脑海,令我难以释怀。到了晚上,我开始自责。在我用梦的解析方法治疗患者时,如果病人认为某个梦境不值一提,没有意义,我一定会怀疑其中另有隐情,是病人意图回避隐藏什么。那么,现在我认为自己这个梦无聊,是不是我内心深处拒绝解释它呢?我还是决定开始解析这个梦。
R 是我的叔叔,这怎么解释呢?我确实有个叔叔名叫约瑟夫,这里有一段伤心的回忆。三十多年前,为了多赚一些钱,叔叔触犯法律,被判了刑。我的父亲为此而悲伤,以至于几天之间便白了头发。父亲说叔叔本质并不坏,只是太笨了。所以,梦中的R 是我叔叔的话,实际上是说R 也是个笨蛋。尽管这毫无道理,但在梦中,我看到的长脸、胡须就是我叔叔的。R 先生曾经黑须黑发,但随着年岁增长,黑色的须发也经历了让人伤感的变化,由黑到红棕到黄棕。在梦中我似乎既看到了叔叔也看到了R 先生。就如高尔顿合成的照片。高尔顿为了强调家族成员长相的相似性,把几张脸合成在同一个感光底片上。那么,梦里我可能认为R 先生和叔叔一样,是个笨蛋。
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弄清楚这里有什么联系。我觉得我应该是在某种动机驱使下,才会如此反对R 先生。可我叔叔是个罪犯,而R 先生是个有口皆碑的人。除了一次R 先生因为汽车撞倒一位学徒而被罚款,难道在梦中我认为这是犯罪?这也太荒唐了。这时我想起前几天我和另一位同事N 的谈话。他也被推荐为助理教授,并且他听说我被推荐还向我表示祝贺。但我婉拒他的好意,我说:“实际情况你也清楚,从你的经历来看,推荐不能说明什么。”随后他回答说:“我们情况不同,有个女人指控过我,那完全是诬陷敲诈,而我能做的就是要使原告免于处罚,但是上司却很在意这样的前科啊。你和我不同,你的人品大家都认可。”这样我在解析过程中找到了趋向。我的叔叔代表我两位被提名的同事,一个是笨蛋,一个犯过法。直到这里,我才明白这个梦的含意。如果我的同事因为宗教信仰失去晋升资格,那么和他教派相同的我同样也晋升无望。但如果他身上还有其他原因导致他不能升迁的话,那么,我还是有希望晋升的。这就是我的做梦程序,R 先生是个笨蛋,而N 先生是个罪犯。我既不笨也没有犯法,这样我就有了晋升希望,从而不再担忧R 先生带来的让我担忧的消息。
写到这里,我仍旧不满意自己的解释,尤其是为了自己的晋升,我竟然如此贬低我素来敬重的同事。这更让我深深自责。幸好只是梦中的解析,事实并非如此。这才缓解了我的一些自责情绪。我绝不敢说R 是笨蛋,也不愿相信N涉嫌敲诈案。当然,我更不认为伊尔玛的病情恶化是奥托的注射导致的。总之,梦里这些不过是为了愿望实现的幻想而已。第二个较之第一个似乎有些离谱,但却有蛛丝马迹表明这些诽谤也是有事实源头的。R 先生被系里同事投反对票,而N 也曾告诉我一些诽谤案的事情。不过,我仍然想要为这个梦做进一步的解析。
梦中有一个片段被我忽视了。在梦中我意识到R 先生是我叔叔时,我对他有深厚的感情。我对约瑟夫叔叔并无多大感情,而R,虽然我们关系融洽,但像梦中那样深厚的感情,说出来都会觉得肉麻。依照我在梦中对其人格能力的判断,我不会对他产生那样的情感。我忽然意识到,这份情感不仅夸张而且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原来,梦中的情感并不是梦的隐意,它甚至站在了隐藏在梦背后内容的对立面上。阻碍我解读梦的本意,可能是它的主要功能。我最初是极不情愿解释整个梦的。我认为这个梦极其无聊而且拖延整整一天。但是,从我多年从事精神分析的经验来看,我知道拒绝解释一个梦的潜在含意,这种情绪和梦的内容无关但表达了我的内心对这个梦的态度。女儿不喜欢吃苹果,她就会说苹果是苦的。病人拒绝解释某个梦,我就意识到他可能想要隐藏某种想法。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我拒绝解析这个梦,是因为内心存在抵触。当我解析完成之后,便明白了我内心抵触的其实是在梦里我认为R 先生是个笨蛋。我对R 先生的感情,并非梦里隐藏的内容,而是要隐藏我认为R 先生是笨蛋这一隐意。在感情的掩饰之下,我的梦一开始被迷惑了,直到解析之后得到了完全相反的解释。这样感情就达到了它的目的,它对我的梦做了改装。我对R 先生实际是贬低的,但梦中感情深厚其实是对我实际贬低态度的掩饰。有了我对R 先生友善感情这样的改装,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实际态度了。
我们发现的“梦的改装”,推广起来也是普遍适用的。虽然在第三章中我们列举了一些未经改装的直接表现出梦就是愿望实现的例子。但是一旦愿望的实现经过改装,那么梦中的愿望就难以辨认,这表示梦者对此愿望的表达心存顾忌,因此愿望不能在梦中直接表达。我打算在现实世界中寻找类似的实例。比如两个人交往,其中一个手握权力,那么另一个出于对对方权力的顾忌,不得不戴上面具,以掩饰自己内心的实际想法。实际上,我们遵循的社交礼仪在本质上也是一种伪装。我在为读者释梦时,也有类似伪装。但是诗人们认为这种伪装也有其必要性:“即使明了最高智慧,也不能过于直白地教给学生。”(歌德《浮士德》中魔鬼梅菲斯特语)
政论家对政治黑幕,若不加掩饰全部揭开,必定会引起政府的镇压。如果是口头说说,政府可能秋后算账,若要书面发表,必然会受到政府审查。惧于政府方面的压力,政论家的评论就不得不加以掩饰。用暗喻或旁敲侧击的手法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例如,他会以两个中国清朝官员的贪污劣迹来影射自己国家的官场现象。审查越是严格,评论家的表达手法就越巧妙。
审查制度下作者所做的伪装即类似于梦境中的改装。每个人心中都存在两股精神力量(倾向和系统),“倾向”在梦中表现愿望,而“系统”则扮演审查者的角色,使得梦进行了改装。那么第二种精神力量有什么特点呢?未经分析我们不能知晓梦的隐意,但梦的内容却可以被回忆。我们不妨做这样的假设:凡能被我们清醒后回忆起来的,必须经过第二种精神力量的许可才可进入意识层面。而直接表达愿望的第一种材料,如果不能通过第二关审查,就不能进入意识中,而要加以各种伪装变形,直到达到第二种的标准时,才进入梦境中。于是,我们认为意识的本质是一种特殊的心理活动,它不是感官的记忆过程,它独立于感官。意识是对感官收集的东西加工改造过的产品。这些假设对于治疗心理疾病尤为重要。以后我会对这个问题做详尽的论述。
如果我们认可以上两股精神力量及它们与意识的关系,那么我对R 先生在梦中表现出深厚的感情但实质对他却充满蔑视,则与官场的一些现象很类似。在一个国家中,私人权利的扩张常常会受到民意的抵制。人民要求罢免一个不受欢迎的官员,独裁者为了表示对人民意志的蔑视,反而故意赐予该官员过分多的尊荣。同理,第一种精神力量希望把R 先生贬低为一个笨蛋,而控制意识通道的第二种精神力量,反其道而行,和第一种精神力量对着干,因此赋予R 先生以强烈的热爱。这样反而隐藏了对R 先生的真正态度。
那么经过梦之解析,我们可以了解哲学一直没能解释清楚的人类精神机制问题,但这并不是我们当下的目的,我们还是回到之前探究的“梦的改装”的问题上:那些不愉快的梦是如何被解释为是愿望实现的梦的?
我们可以说,不愉快的梦中,实际上因为第一种精神力量所要达到的愿望不为第二种力量容许,因而梦才进行了改装。每个梦实质上来自第一股精神力量,那么每个梦就都是为了愿望的达成,第二种精神力量只是对第一种所表现愿望的防卫,并非梦的来源。如果我们只关注第二道关卡审查后产生的梦的内容,那我们就永远没有办法真正理解梦。那么梦的研究者提出的问题,也就永远得不到回答。
要想证明梦的隐意确实是为了愿望的实现,我们还需进行更多的分析,为此我特地选了一些噩梦作为解析案例。这些噩梦有些来自癔症患者,所以交代背景的前言会有些长,甚至还会用一些篇幅介绍癔症患者的精神机制,这样就不可避免地增加了阅读难度。
前面已经交代过,当我用精神分析方法来治疗患者时,会涉及对患者的梦的解析。我需要在患者的配合下对梦中的细节逐一作出分析,然后找出他的病根。所有患者几乎无一例外都反对我的“梦是愿望的实现”理论,他们持有比我同事的批评还要激烈的反对态度。下面这些梦例都是他们为了驳斥我而讲的。
“你说梦是愿望的实现,”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女患者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一个完全相反的梦,在梦里我并没有实现我的心愿,你又作何解释呢?”梦的内容如下:我想准备晚宴,但除了熏鲑鱼外,我没有别的食材,偏偏又是周末下午,商店不营业,当我打算订外卖时,电话又坏了,因此我没能准备晚宴。
我回复她说,表面看来,这个梦确实与我的“梦是愿望的实现”这个主张相悖,但是,我们总要经过分析才能真正明白梦的隐意。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的起因总要追溯到白天发生的事情上。“请问,这个梦因何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