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例五
在老布鲁克给我布置奇怪任务的那个梦中,他让我解剖自己的骨盆,我发现我并没有对此事表现出应该有的恐惧。从很多方面来说,这不只是一个层面的愿望的实现。解剖也意味着我对自己写的梦学著作中进行的自我分析,特别是实际上,我也极其痛苦地推迟了整整一年之久才最终决定出版这部著作。所以这个产生的愿望就是希望我能够无视这种痛苦的感觉,因此没有在梦中产生恐惧感。还有,害怕所包含的另一层意思是变白,也就是我不想我的头发还要再变白,它们已经够白的了,白发是在向我发出不要再拖延的警告。在梦的结尾,这一思想最终得到了明确的表现:“我的孩子在我离开他们之后,在失去我的帮助的情况下,独自去走人生的艰难旅途。”
另外两个梦例中,我在醒来之后还能继续体会到那种欣慰感。第一个梦例中的欣慰感来源于我知道“这是我曾经梦到过的”含有什么意义了,事实是指我第一个孩子的出生。至于第二个例子,欣慰感则来源于“我知道的某一个吉兆终于要应验了”,即我的第二个孩子的诞生。在这里,那种统治着梦的潜在思想中的情绪依然在梦中存在,只不过,具体情况相对于其他梦境来说并不那么简单。如果对这两个梦的分析做出进一步更细致的审视,我们就可以看到,这里的欣慰感不仅未受到检查机制的阻挠,而且还得到另一来源的补充,致使它增强了。而第二来源还必定害怕检查机制的审查,因为倘若这种欣慰感无法用一种已得到审查机制的允许的来源来屏蔽自己或是将自己藏身其后的话,那么它无疑会遭遇阻抗。遗憾的是,我现在不能用这两个真正梦到过的梦例证明这一点,不过我可以列举其他的例子来验证我的观点。以下就是我要分析的例子:在我身边有我极其讨厌的一个人,如果他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我就会幸灾乐祸。然而,按照我本性中的道德感,我内心中的这种冲动一定不能在梦中得到展现。我不能也不敢去表现这种罪恶的愿望,所以当他真的遭遇不好的事情的时候,我必须去强压住自己的幸灾乐祸,并迫使自己去感到同情。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有这样的感受。但是如果是,这个被我讨厌的人因为自己犯有罪恶而得到了应受的惩罚和报应。如此一来,我的高兴就可以得到最自由的表达,因为他这是罪有应得。我表达的评价可能和其他与他无怨无仇的人一样,但是通过分析发现,我的这种高兴情绪要远强烈于其他任何人。原因在于,这种兴奋情绪得到了另一种来源也就是我的仇恨的补充加强,虽然在此之前,怨恨情绪一直受到了检查机制的束缚,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它得到了肆意的表现。这个情况在社交生活中也十分常见,每当那些让人讨厌的人或是不受欢迎的少数人犯下错误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所要承受的惩罚就远远超出了应受的量,因此还加上了那些之前受到压抑未被发泄到情绪中的敌意。因此可以看出,那些对他们施以惩处的人其实并不是公正的,只不过他们没有意识到而已,原因就是他们那种长期受到抑制的情绪的释放会产生满足感。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情绪在质上应该说是合理的,但它的数量和程度就未必了,在自我批判在第一个要素质上放松阻抗后,它也就忽略检查量的问题。这就好比当你打开一扇门时,一拥而进的人数比你原本预期的要多上几倍一样。
神经症病症的一大特征是,被导火线引发的某种情绪,虽然在质上是合理的,但在量上却大大超出了,而这一点也可以用上面的说法进行心理学方面的解释。这种情绪的过量来自那些长期受到压抑的潜意识中的情绪源头,这种情绪来源和生活中发生的情绪诱因的情况产生联系,当这些本来处于封印状态下的久未发泄的情绪在被解封且允许入梦情绪来源的释放下,这种情绪也就走上了一条泛滥强化的道路。因此,我们要注意一下精神范畴内的相互抑制的关系,当然,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压抑以及被压抑精神机制之间互相抗衡的唯一关系。在某些情况下,这两种机制之间也会通过亲密无间的协作以及互相增强来造成病态的结果,这同样是我们应该给予注意的。现在,通过这种涉及精神机制运作方面的理论,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梦中的情绪表达。一个在梦中表现出夸张的快感,已经能在梦的思想所包含的情绪源中找到一部分原因,通过这个源头却不能够给解封的过量的情绪以完全的解释的时候,作为一种规则,我们常常需要在梦的思想中找到第二个一度受到检查制度压抑的情绪来源,它曾经在检查机制的压力下不能发泄,但因为第一个来源已经被允许入梦,这就使得第二个来源也不会再受压抑,因此使得第一个来源的情绪力量得以加强。所以我们也可以这么说,梦中的情绪是由几股来源组成的,而且是确定附在诸多思想材料上的。这就是说梦的形成过程中,那些可以产生出相同情绪的来源会联合在一起,并完成这一情绪的制造。
有关这一点的深入理解,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此前那个“消灭朋友”的梦例。而那个梦中,相互对立的情绪的表达主要集中在了梦的两个片段上。第一个片段:满腔敌意和痛苦的冲动(梦中的表述为“被奇怪的感觉控制”)交会在一起,因为我用简单的几个词就摧毁了我的敌人兼朋友。第二个片段:在梦的结尾的时候,我感到十分高兴,并且相信那种在清醒状态下会觉得十分荒谬的念头,即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将那些“归来者”清除掉。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说到这个梦的导火线。这十分重要,并且能够帮助我们深入了解这个梦的意义。我有位在柏林生活的朋友(弗利契),我获悉他将要做手术的消息,我可以从他住在维也纳的亲戚那里打听到更多关于他的情况。手术之后,我听到的前几个消息都不让人放心,因此我很担忧。我想亲自去柏林看一看他,但是那个时候,我也正忍受着疾病的痛苦折磨,以致不能成行。现在,从梦的思想中看出我当时其实很担心这位好朋友会有性命之忧。因为据我所知,我未曾见过的他的唯一一个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死于一种疾病。(在梦中,弗利契给我说关于他妹妹的事情,并且说:“她在四十五分钟之内就去世了。”)我认为他身体也不是很强壮,所以即使也有病在身,我也应该准备好尽快上路,以免听到更坏的消息后,我却到得太迟,导致遗憾终生。这种对我自己可能会到得太晚了的担心就成了这个梦的中心。不过造梦机制取材于我学生时代的事情,我因迟到而被导师布鲁克用可怕的蓝色眼睛盯着的场景。梦并没有照搬复制这一幕,可以肯定的是,它把蓝眼睛给了另外一个人,却赋予了我灭魔者的角色,这显然是为了愿望实现而产生的变换的结果。我对这位朋友的状况很关心,我为没有及时起程去看望他而自责,我也羞愧(他悄悄地来维也纳看望我)以及我借口生病不去看他,所有这些都造成我在梦中产生了的那些情绪风暴,同时这些情绪在梦中也被清晰地感受到了。
但是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和前面相反的诱因。在我知道他动完手术并且情况不太乐观的消息后,我还被嘱咐不要向其他人说起这件事情。这个嘱咐伤害了我的感情,而且是一种对我的行事是否谨慎的怀疑和对我本人的不信任。当然,我也知道这样的嘱咐肯定不会是我的朋友的意思,而是因为传达信息的人的笨拙和胆小。但是这种暗藏着的责备仍然让我觉得很不悦,因为它毫无道理可言。并且我们也都清楚,那种暗藏的指责才会更具杀伤力。多年以前,我曾认识一对朋友,他们也把我看作朋友,并且也很尊重我。我却像个长舌妇一样把一个人私下里告诉过我的关于另一个人的闲话告诉了那个人,这一事件和弗利契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忽略我在那种情况下所应经受的责备。在我挑拨是非的那对朋友当中,有一位就是弗莱彻教授,而另一位我称呼的是他的洗礼名约瑟夫,这刚好和我梦中的亲密敌人洗礼名相同。
在梦中,这个元素指向对我不能保守秘密的责备。弗利契质问我告诉了P多少有关他的事情也表现了同样的指责。但是以前回忆的介入,我把这种当下对迟到的责备变成了在布鲁克实验室里工作因迟到受到的责备,并且通过在梦中消失约瑟夫的方式,不但表现出了第一种责备我到得太晚,而且还表现出了第二种强烈压抑的自责情绪,也就是我不能保守秘密。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梦中的凝缩和置换,以及引发它们的刺激和动机。
现在,我因为被警告不得泄密而引发的本来微不足道的愤怒却被早已潜在内心的不满补充后得到加强,而且还逐渐演变为了一股敌意涌动的洪流,并直指现实生活中我本来珍惜的人。这种造成情绪加强的来源实际上可以回溯到我的童年时期。在前面我就曾说过,我的人际关系中的友谊与敌意完全来自幼年时期我和我侄子之间的关系。他比我大了一岁,小时候总是凌驾在我上面,因此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不得不学会了自我保护。我们曾住在一起,密不可分,彼此爱护,但也有些时候,听长辈们说,我们也会常常争吵或是互相对骂。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所有的朋友都成了第一个形象的化身,他们都是“归来者”。而我的侄子,他在我年轻的时候变成弗利契再次回来,这时我们的关系又变成了恺撒和布鲁图斯。在我的感情生活中,一直存在一个亲密的朋友和一个可恨的敌人,我总是能够重新把他们做出来,并按照自己的孩童方式把朋友和敌人合为一体。不过与我的童年情况不同的是,我们不会一言不合就打架,而且这种微妙关系也不和小时候那种刚刚吵过就和好的情况一样。
至于这种情况,也就是一件新近发生的引发梦中情绪的事情为何能够追溯到童年时期所发生的诱因并被其替代,在这里我不想进行任何的讨论。这个问题其实更偏向于无意识心理学的范畴,或是在对神经症的精神起因给出解释。为了梦的解析的意义,我们可以先做出下面猜想,这是自动展现出来的儿时回忆,或这个儿时回忆为其幻想所创造,大概会呈现出以下内容:我们两个孩子因为一个座位而争吵,这件事要保留怀疑,尽管回忆或是记忆错觉都表明确实因为一个东西的争夺而吵架,大概是我们都申明是自己先到的,因此应该去坐在那儿。而吵到这时候,我们就会开始打架。强权就是公理。同时根据梦中的证据,我一定意识到是自己的过错(我感觉在这里是我的错),但这一次,我是力量更为强大的一方,控制了整个局面,于是失败的那一方就赶紧地跑到了我父亲或他祖父的面前请求支援,让他们批评我,而我则用从父亲那里转述来的我说过的话语为自己辩护:“我打他是因为他先打我的。”因此,这个回忆,或者也可能是幻想就在我对这个梦进行分析的过程中闯入了我的脑海,在没有证据指向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并且这个回忆成了梦的思想中的核心元素,就像是喷泉水池收集起所有水流一样。由此来看,潜在的思想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给我让路。你为什么要推我呢?我不和你玩了,很快我就可以找到别的玩伴。”然后,这些思绪进入梦中并在梦中得到了表现。有一次,我曾指责过我已经去世的朋友约瑟夫,他说过“给我让座”这样的话语。当时,他是布鲁克实验室和我不相上下等待晋升的人,可升迁过程十分缓慢。因为我们两个助手都不肯在职位上让步,年轻人总是容易失去耐心。我的朋友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又与上级的关系一般,所以他在某些时候某些公开场合有恃无恐地表示自己的不满。而恰巧由于那个上司当时也正患有重病,以至于我的朋友接替他的愿望或许也会被理解为怀有更加险恶的用心。其实多年之前,可以确定的是,我自己也有过想要他死的同样愿望,甚至可能这个愿望还更加强烈,因为我想补上一个空缺的职位。而每次只要有晋级或者评职称的机会,那么我可能会产生贪婪的欲望。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王子无法抗拒来自皇位的诱惑,即使是坐在病重父亲的床边还是没拒绝诱惑而将王冠戴在了头上。但是,也许我们可以理解,梦的禁欲惩罚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
“因为他野心勃勃,所以我杀了他。”而由于他无法等待其他人为其让路,所以他自己离开了。这是我在参加大学纪念堂揭幕仪式之后所产生的想法。于是,我在梦中所察觉的部分满足感可以得到这样的解释:这是一个公正的判罚,你完全罪有应得。
在这个朋友的追悼会上,一个年轻人做出了这样一个不着调的评述,看起来有些不合实情:“牧师说的话让我们感到好像这个人去世之后,整个世界也将不复存在了。”这是一个诚实的人因为过誉之词而被激起的心中的反抗,其本来是悲痛的感觉反而成了反叛。但这句话和我内心的思想有联系:“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我已经目睹了这么多人死去! 但是我现在还活着。我是他们之中的幸存者,我还占着地儿。”这样的念头,在我担心赶不上再见我的朋友一面时就已经涌现了出来。但更深一步的想法是我很高兴我还活着,死的是他而不是我,我很高兴又熬死了一个,我占着地儿呢。就像我童年时的那个场景一样。这种快感,也就是我占着地儿,来自童年时期,这个事实覆盖了所有梦中情绪的绝大部分。我很高兴我还活着,所以我表达这种情绪时,就像是丈夫对其妻子说的:“假如我们中有一人死去,另一个就搬到巴黎去住”一样,他从心底想的一定是先死的人不会是他。
不能否认,这种高度的自控能力是在对自己梦进行的解析与报告过程中所必须的。因为无论是谁如果揭穿暴露自己,那他都会成为大家都是高贵的人中的唯一恶棍。因此,我理解了那些“归来者”应该在我需要他们的时候要它们存在多久就存在多久,并且只需通过一个愿望就将他们消灭。或许正因为这样,朋友约瑟夫才在梦中受到了惩罚。不过那些“归来者”只不过是我童年时期那些朋友的替代者而已,我十分感激,可以将我的侄子替换成一个个替代者,而且当我即将要失去这个朋友时,我也可以很快地就找到下一个替代者。毕竟没有人是不可以被替代的。
但这种情况下,梦的审查机制在做些什么呢?为什么它对这种残忍的自私视而不见没有进行最强烈的阻止,并且也没有把思想当中的快感转化为极度的不快?在我看来,这是因为其他的思想在涉及同一人的时候也会有欣慰感,审查机制无法对此进行反驳,而这种快感则恰好掩盖了来自童年时期的久已抑制的情绪。在参加半身像揭幕典礼的仪式的时候,我的另一层思想告诉自己:“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亲密的朋友,一些是因为去世,一些则是因为友谊的逝去,这不也挺好吗?因为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些新的朋友来接替他们,即使在这个难以轻易建立真正友谊的年龄,但我珍视友谊,我要让友谊长存下去。”这种快感,即我用一个新朋友来接替我已经失去的朋友的快感,可以不受阻拦就直接进入梦中,不过同时还隐藏了那种源自童年时期充满敌意的幸灾乐祸的情绪也随之进入梦中。很显然,这种儿时的敌意无疑会增强当时的理性的情绪。
除此之外,梦中还存在着另一股思想,也造成了这种高兴。不久之前,经过漫长难熬的等待后,我的朋友最终迎来了他的小女儿的诞生。我知道他一直以来为他那早逝的妹妹哀悼不已,因此我写信给他,劝他把对他妹妹的爱转移到女儿身上,这个孩子会让他忘记那无法挽回的遗憾。
因此这个思想又和之前提到过的那个隐意的核心思想相关联,而由这个核心思想,也发散出了很多完全相反的思想,比如:“没有人是不能被替代的。看,这里只有‘归来者’,我们所失去的那些人又都回来了。”现在,梦的潜在思想中的各种对立冲突的思想之间的联系由于下面这件偶然发生的事而变得更加密切了。我朋友的小女儿的名字刚好和我儿时女伴的名字相同,她和我同岁,并且是我的哥们兼对手的妹妹。当我听到这个婴儿叫“保兰”的时候,我倍感欣慰,所以为了迎合这种巧合,造梦机制用一个约瑟夫替代了另一个约瑟夫,并且我们还可以发现弗莱彻与弗利契在首字母上的重叠。通过这一点,我的思想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孩子取的名字。我坚持不追求眼下的时尚为他们取名字,是要纪念那些我们逝去的亲人。如此一来,孩子的名字的寓意就是让他们变成归来,并且我想,孩子的诞生不就是我们人类通向永恒的唯一方式吗?
最后,对于梦中的情绪,我还想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做一些补充。在人的内心占统治地位的情绪我们称之为心境,这种心境也可以在梦中引发一种相应的心境。这种情绪也许是白天的经历和想法所致,或者是一种躯体刺激来源,总之,这两种情况都可以引起相应的思想。潜在的概念化的认知内容是可以决定梦中的情绪倾向的,躯体刺激在决定梦中情绪倾向时,还可以激活认知内容。不论概念化的认知内容还是躯体刺激,造梦机制并不厚此薄彼,一切都服从于实现两者的共同愿望。这就说明梦的形成只会受到愿望实现的影响,或者梦只为愿望本身提供精神能量。人心中的情绪实际上和睡眠中感受到的外界刺激是受到同等对待的,它或者是被忽视,或者是从愿望实现的层面进行重新解释。在睡眠状态下,那些痛苦的情绪会成为梦的驱动力,它可以唤醒梦必须满足的强烈的愿望。于是,这种情绪所附着的载体就被改装变形,直到可以达到愿望的实现。而且思想中痛苦的情绪越强烈,越具有广泛的统治性,那么那些被强烈压抑的愿望就会抓住机会并寻求在梦境中得到表现。要知道,由于这种不适已经真实存在,否则它们需要自己去创造某种不适才能有表现机会,它们就会发现寻求表现的整个过程中最大的困难部分已经被克服,它们有机会入梦了。这样,焦虑梦的难题摆在了我们面前,而且焦虑的梦属于梦学的边缘范畴,已经和神经症有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