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校订机制

第九节 校订机制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探讨参与造梦过程中的第四种因素了。

如果我们仍是按照之前的方法,也就是在潜在思想里找寻梦中事件的来源的方法,继续进行梦的解析的话,我们还是会遇到很多利用前三个机制不能解决的疑问,因此我们就需要假设一个全新的机制来解释那些未被解释的东西。我的脑海中有这样一些梦例,那些梦到自己对部分梦产生震惊、生气或拒绝等态度的案例,而这本身也是部分的梦的内容。此前我举过一些梦例,根据那些梦例的证明,我们发现梦中大部分的评价行为并不是针对梦的内容的,而只是梦的记忆材料中选取的一部分后插入梦中的。但是梦境当中有很多评价行为不能够用这种说法来解释,因为它们和造梦的记忆材料之间缺乏关联,在思想记忆库中难以找到。比如说,这句经常在梦中出现的评论:“毕竟,这只是一个梦而已。”这句该作何解释?这是一个对梦的内容的真正的评价,就像我在清醒状态下对梦做的评论一样。这句评论通常会出现在噩梦之后,或快要清醒之前,只要当我们确定这是梦境之后痛苦的感觉马上消失并能平静下来。当“毕竟,这只是一个梦而已”这句话在梦中出现时,和奥芬巴赫的同名舞台歌剧借“美女海伦”之口所说的话一样,是具有相同的目的的,只不过是要弱化因梦到某件事情而感受到的体验,并保证能够忍受那种体验带来的不适。这句话将某种特殊的精神机制引入梦中,通过这个机制的现身运作来禁止梦境的延续或者阻止其继续发展。不过这所有一切的目的其实是让梦者继续睡觉,也能继续忍受这种梦境,“毕竟,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认为“毕竟,这只是一个梦而已”这句略微带些轻视诋毁的评价可能是这样产生的:当那从未打过盹儿的检查机制,对已然产生的梦自己也困惑怎么会允许如此梦境的呈现而感到吃惊时,想要镇压也已经太晚了,因此检查机制只好用这一句评价来应对梦中涌现出的焦虑感和痛苦情绪。这句话可以说是精神审查机制面对一时松懈酿成的大错的一种马后炮的挽救局面表现。

这个例子向我们证明:梦中所包含的表面内容并非都来自梦的隐意,梦中还存在一种精神功能,而且这种精神功能和我们在清醒状态下的理性思维颇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我们质疑的是,究竟这种从属于审查机制的精神功能入梦情况是偶然活跃在个案中,还是这种精神功能也会像审查机制一样,经常会在梦的形成过程中发挥作用。

显然,我们应当毫不犹豫地支持后一种观点。因为我们已经知道审查机制会删减和限制梦的一些内容,但是与此同时,它也为在梦境中插入或增加某些内容把关。通常情况下,这些插入的情节是很容易被人们发现的,当人们叙述梦境时表达了犹豫和不确定,开口总会以“好像”开头。然而它们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活力,只是用来连接梦的内容的两个片段或是在梦的前后两部分中间创造出一种过渡。因此,在和真正的造梦的材料产生的内容相比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些连接或过渡是不容易深刻地留在记忆中的。尤其是如果梦被遗忘的话,它们无疑就会率先被忘记。所以我怀疑,人们常产生的那种“我们梦见了很多,但是也忘了很多,只能记起一些片段”的抱怨都可以用这些连接过渡思想的快速消失来解释了。而在一个经过完全地分析的梦中,这些插入的环节实际上也常常容易被找出来,因为它们在梦的思想材料中找不到相对应的内容。不过经过更详尽的解读之后,我必须要交代相对不常见的那一类范畴,也就是在一些的梦例中,这些插入的思想其实也可以在梦的思想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材料,不过不是因为它们本身的价值,也不是因为它们是许多思绪流的交汇点从而能够在梦中占据一席之地。所以只有在极罕见的情况下,这种精神能量才会在梦的形成过程中创造出一个梦,前提是我们正在讨论的这种机制对在梦的材料中能找到的一切可用于造梦因素加以利用。

这个造梦机制的鲜明特征就是它的目的,同时也是它和其他造梦机制的区别之处。这一功能所起的作用和诗人恶意评论哲学家的手法很是相似:它用破碎的布条填补着梦的框架之间的缝隙。所以,经由它的努力,梦就稍微掩饰了它的荒诞性和支离破碎,并且看起来还有些类似理智经验的样子。不过,它做出的努力也并不总能见效。有些梦,从表面上来看,似乎是符合逻辑而且合乎情理的。这些梦由一个可能的情况开始,经过一连串连贯的发展然后得到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结论,尽管这个情况并不常见。而这些梦一定接受过和我们清醒状态下理智思想相类似的精神功能最大限度的加工,梦看起来好像具有某种意义,但和真正的意义差之千里。如果我们对这些梦进行解析,我们就会发现这种校订机制会随意地对那些材料加以处理,经它处理过的故事其实情节松散并不严谨。我们可以这么说,这些梦在还没有被我们醒后解析之前就已经被率先解读过一遍了。而在其他的例子中,此种具有目的性的加工只能被视为部分性的成功。乍看之下,这一类梦境最初的部分还是连贯有逻辑的,比较符合常理,但之后,它们开始变得荒谬混乱,胡乱拼凑起来。也有可能在梦结束之前会变得再度符合逻辑。还有一些梦例,这种校订机制做的工作可以说是完全校订失败,因为我们发现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残缺碎片而已。

我不愿否认在造梦过程中发挥作用的第四种造梦机制的存在,我们很快就会熟悉这一机制,实际上,它是梦的四个造梦机制中最为我们熟知的那一个,而且我也不能否认这第四种机制可以为我们的梦境创造提供全新的贡献。不过它和其他造梦机制一样,会偏向于选择那些已经在梦的隐意中形成的精神材料。因为有现成的这么一个材料,并不需要太多的创造工作就可以搭建起梦的外观,那么造梦机制当然会选择这些被等待利用的早已存在于梦的思想中的材料结构了。我习惯上将那些潜在思想中的内容描述为“幻想”,而为了避免被读者误解,我要说明这种幻想和清醒状态下的白日梦也很相似。这种幻想在我们的精神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事实上还并没有完全被医生所了解和揭示,但是M.贝内迪克特似乎已经发现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不过眼下,白日梦的意义似乎还不能逃脱诗人、作家敏锐深刻的洞察力,比如我们都熟知的阿尔丰斯·都德就曾在《富豪》中描述过一个小角色的白日梦。对精神病人的研究使我们惊奇地发现幻想或者是白日梦乃是癔症发作的先兆,至少也是大部分癔症发作前的现象,癔症并不是基于真实的记忆,而是依靠幻想的记忆。那些经常进入意识界的幻想的发生就让我们对它们的形成拥有很好的了解,但是除去这种有意识的幻想外,也同样存在着大量的无意识的幻想,因为它们的内容或者其受到压抑的源头材料,它们并不能够进入意识界。仔细研究这些白天幻想的特点,我们便发现它们拥有充分的理由来共享和夜间精神活动产物拥有同样的名字——梦。因为从本质特征来看,白日梦和夜间的梦共同点很多,所以我们对白日梦的研究可以作为我们了解夜间的梦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和夜间梦一样,白日梦也是一种愿望的实现,也是大多来自童年时期的经历和记忆,并且也是因为检查机制的松懈而得到肆意放纵。如果我们仔细研究其形成的话,我们不难发现这种愿望的动机是如何进行构建材料挑选、混合、重组,并连接成一个全新的整体。它们与童年时期记忆的关系就如同罗马的巴洛克宫殿与古代废墟的关系一样,古代留下来的石料和圆柱都变成了现代风格建筑的原料。

我们将校订称为梦的形成过程中的第四个造梦机制,在白日梦的形成过程中,我们再次发现这个不受其他造梦机制影响继续参与创造白日梦的第四种精神活动。我们可以确定,在夜间梦中,这第四种造梦机制会把提供的材料编织成类似于白日梦这样的东西。不过在潜在的梦的思想中,如果已经有现成的白日梦的存在,梦的运作的这第四种因素就会顺手牵羊,将其转变为梦的内容。这就导致有些梦只不过是白天的幻想的重复再现,这些幻想只是一直未被注意到。比如,我的孩子梦到他和特洛伊战争的英雄同乘一辆战车的幻想。还有我那个“作家自传拉斯克”的梦,梦的第二部分完全是白天幻想的忠实再现,这种幻想本身是无害的,而重现的内容是我与N 教授的聊天。事实上,这个让人兴奋的幻想只构成了梦的一部分,或者说只有幻想的一部分进入了梦境,而且因为造梦条件的复杂性,梦也必须得满足这些前提条件。总的来说,这种幻想和其他造梦材料所受到的待遇是一样的,但因为它常常作为一个整体出现在梦中,所以易被辨认。在我的梦中,常常会有一些部分很明显地凸出来,和其他部分所制造的感觉明显不同。在我看来,它们似乎更加简短、更加连贯,我知道,这些都是进入梦境的白天的无意识幻想,但是我从来也没能成功地记录下这类幻想。除此之外,这些幻想和梦的思想的其他成分交织起来,一起被混杂、重叠等。当然,它们入梦时可能会走向两个极端。这两个极端,一个便是它们作为整体原封不动地入梦,不会发生改变,而另一个就是截然相反的情况,即它们只是以其中的一个元素或是以和这个元素有着极其遥远微弱的联系的某个元素出现在梦境中。当然,在两个极端的上下限之间还存在着有梯度的中间状态。在梦的思想中,白日梦的命运很显然是由于它们自身具备的一些因素决定的,比如说它是否可以满足检查机制的要求和是否能够承受凝缩作用的压力。

到本节为止,在我选择列举的并进行解析的案例当中,我一直在避免挑选那些无意识幻想起到重要作用的梦,因为如果要对这个精神元素进行介绍,就需要对无意识心理学进行详尽的讨论和论述。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完全避开,原因就在于意义是幻想经常会完整地或部分地进入到梦中,而且可以通过解析让我们很容易就能意识到。我将在下面再列举两个梦例,这两个梦看起来包含了彼此重叠且明显对立的幻想:一个是肤浅的表面化的,另一个是对第一个的解析。

这个梦是我唯一没有进行详细记录的梦,梦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梦者是一个年轻的未婚男子,正坐在他最喜欢的饭馆里,饭馆在梦境中很清晰。有几个人走过来要把他带走,其中有个人甚至说要将他逮捕。他对同桌的伙伴说道:“我回头再来付账,我会回来的。”但他们却充满轻蔑地嘲讽道:“我们都知道,每一个人都是这么说的。”一位客人在他背后说道:“又走了一个。”然后他被带到了一个狭小的房子里,看见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孩子在里面。一位看押人说:“这是穆勒先生。”一位警官或是其他某种警官,正快速地查阅着一堆票据或文件,嘴里念叨着“穆勒,穆勒,穆勒”。最后,这个警官问了他一个问题,而他则回答:“我愿意。”然后,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发现她长着满脸的大胡子。

在这个梦例当中,我们很容易就能把两部分分开。表面是他被逮捕的幻想,这看起来是由造梦机制新创造的。在其后面,我们也可以明显地意识到这个梦源于对婚姻的幻想,只不过是被造梦机制稍加改变而已。事实上,这两个幻想所具有的共同特征在梦中非常清晰,和高尔顿的合成照片一样。至于这个单身的年轻人承诺会再回到自己最喜爱的饭馆,其同伴按照以往经验表示质疑,他们说的“又走了一个(去结婚的)”这些都完全可以给出另一种解释,就像他对警官做出的肯定“我愿意”的回答一样。快速翻看一大堆票据或文件并且不断地念叨一个名字则是次要的,但是这也明显地指向了结婚典礼过程中大声地念出那些陆续到达的贺电,这些电报自然是写给同一个人的。此外,因为新娘也在梦中出现,这使得结婚幻想明然比被逮捕幻想更凸显。但是为什么梦中的新娘会留着满脸的大胡子,我可以从得到的有限信息来给予大概解释,梦者在做梦的当日白天曾和一位朋友在街上闲逛,这位朋友对婚姻感到恐惧,然后在街上,一位迎面走来的美丽的黑发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的朋友评价说:“是的,这样的姑娘的确不错,只要她们在年长以后,不要像她们的父亲那样长胡子就好。”

当然,在梦中,也有梦进行深度伪装后的结果。因此,“我回头再来付账”这句话可能指的是担心岳父敷衍嫁妆。显然,这种种的担心都没有办法让梦者从结婚幻想中感觉到快乐。其中有一种担心,也即是婚姻可能会让他失去自由,这就是梦中出现的被逮捕的场景。

如果我们再次回到之前的那个命题上,即造梦机制喜欢利用梦的思想中现成的幻想,而不愿利用梦的思想的材料进行新的创造,那么我们或许就可以解决一个关于梦的最有趣的问题。我曾经说到过那个有关莫里的梦,当时他做了一个很长的和现实并没有关系的关于法国大革命的梦,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后颈正被一小块木板击中。这个梦情节连贯,也符合清醒刺激的解读。因为梦者预料到自己会被砸中,所以看起来这里只有一种情况是可能的解释,即这个经过丰富加工的精巧梦是在木板敲击他的颈椎以及他因为被敲击而醒来之前的那一段短暂时间内产生的。在清醒的时候,我们绝不敢认为心理活动竟会如此迅速,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承认造梦机制的确具有加速我们思想程序的优势。

事实上,这个结论很快便广为接受了,不过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比如勒·洛林,埃格尔或是其他人)对此提出强烈的反对。他们中的有些人怀疑莫里记录的这个梦例的真实性,而另外一些则想要证明人们在清醒状态下的精神运行速度实际上并不比这个梦中的来得更慢,这些讨论提出了很多根本性的问题,而我觉得短期之内这些质疑也难以被解答。但是我必须承认,比如埃格尔对莫里的断头的梦提出的反对意见在我看来就不怎么有说服力。我认为也有如下可能的解释:莫里的梦很可能是在多年来一直存在于他记忆中的白日幻想,而且这个白日幻想一直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当他意识到自己被刺激所惊醒时,这个记忆中的幻想也被激活了,或者说被揪出来了。这样一来,我们也就知道梦者为什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可以编织出一个冗长而详细的故事了,因为这个故事早就得以合成。如果那块木板在莫里清醒状态下击中了他的脖子,他可能会想:“感觉就像被砍头一样。”但是他在睡眠状态下被击中,因此造梦机制就很快地利用了这一刺激源,并且制造了一个愿望的实现,就好像它是这样想的(这完全是一种拟人):“这正好是个好机会,让我利用一下我那个愿望兼幻想,它是在我一次阅读过程中形成的。”在我看来,这是无法否认的,每一个年轻人在激昂的情绪下都会产生很多幻想。谁不曾被那个恐怖时期的描述所吸引呢,特别是一个法国人或人类文明史的研究者。那个时候,所有的贵族男女、社会精英,都表现出他们的一颗光明的心来坦然面对死亡,即使在面对最后死亡命运的召唤时,他们也会保持其高贵的优雅和源源不断的智慧。作为一个年轻人,这样的幻想是多么吸引人啊! 想象他向自己深爱的女人献上深情一吻然后义无反顾地走上断头台! 或者野心也能成为这个幻想的主要动机,把他们自己变成最有权力的领导者之一,利用他们绝顶聪明的头脑和口若悬河的演讲口才安抚那些惊慌失措的人,并把成千上万的人赶上断头台,然后完成整个欧洲的革命。当然,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自己的人头也存在着危险,随时都可能成为政敌刀下之鬼,也许就如吉伦特党人或者英雄丹东曾扮演的角色一样。事实上,梦里有很多细节,而且“还有一大群人”,也似乎表明莫里的幻想很有可能正是这种野心型的。

但这长久以来固有的幻想并不需要在梦中再次呈现,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它只要“触发”一下就已经可以了。我的意思是说就比如我们只是弹几个音符,也许有人应和道:“这是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这时我的很多记忆就会一齐涌上心头,但是接下来,这显然不会把整个完整的曲子全部回忆起来。因此,那些关键的突破点会一下子激起很多刺激。无意识的思想也是一样。木板将精神激活,人的整个精神状态就会活跃起来,从而让整个断头台的幻想被触及。但是,这个幻想并非在睡眠状态完整呈现,很大程度上都保留在梦者醒后的回忆中。在清醒状态下,他会回忆起梦中整个幻想的所有细节,但与此同时,梦者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回忆梦境。同样的解释,也就是这个事先完成的幻想被刺激激活后作为一个整体入梦,是可以适用于其他梦中的,譬如拿破仑在听到炮弹炸响时梦到的那场战斗。在贾斯汀·图伯沃斯卡为了研究梦中时间流逝而搜集的梦中,我认为最有价值的莫过于马卡里奥记叙的编剧卡西米尔·博佐做的梦了。一天晚上,博佐打算去观看自己某部作品的首次演出,但因为他实在太过疲惫了,因此他在幕布拉起之前就已经睡着了。在梦中,他观看了剧中全部五幕戏的表演,并看到了每幕戏上演时观众的各种情绪表现。特别是在全剧结束的时候,他感到异常高兴,他还听到了全场观众的欢呼声和他们发出的雷鸣般的掌声。突然,他醒过来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因为这个时候,整部剧才只演到了第一幕的前几句话,他睡了也不到两分钟。所以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在他梦中上演的五幕戏和他观察到的观众的各种情绪细节极有可能不是梦者在睡眠过程中新创造出来的,可能是早已经存在的被完成的幻想的再现。图伯沃斯卡和其他的作者一样,强调那些思想快速流动的梦都具有相同的特征。比如说,它们看起来都很连贯,这和其他的梦不同,而且梦者对它们进行回忆也只是概括,而非细节。但是所有这些特征都符合被触发的早已存在幻想整体入梦所呈现的特征,这并不是那些作家所做的总结。而且我也不能断言所有被清醒刺激所唤醒激活的梦都适用于这种解释,或是梦中加速流动的思想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解释。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对梦的校订机制和其他造梦机制之间的关系进行一番讨论。梦的形成过程会不会像以下所描述的这样呢?即经过尽可能的凝缩作用,努力规避检查机制,是否可以具象化,这三个造梦机制发挥作用将梦的材料整合成一个半成品,历经修改后的半成品以满足校订机制的要求。不过,这几乎不太可能。我们不如假设这个机制从一开始就和凝缩作用、检查机制一样在起作用,梦境形成的一开始就必须符合它的要求,它也是一个前提条件,和凝缩、检查、具象化的条件和限制一样。但是梦在满足这四个机制时,我们最后提到的这个因素似乎对于梦境本身具有最小的约束力。

通过接下来的讨论我们会明白,这个所谓的校订机制的精神功能其实和我们在清醒状态下的思维运作完全相同:我们清醒意识(前意识的)对一切认知材料的加工与此功能对梦的材料的处理一样。对清醒状态下的思维来说,它自然可以在认知材料中创造秩序,构建相互之间的关系,并同时使它们满足理性逻辑的要求。其实,我们这么做有时似乎是有些过头了,魔术师就是利用我们的这种理智习惯来欺骗我们的。为了把各种信息合成符合理性要求的形式,我们往往就会犯最奇特的错误,甚至会扭曲了材料的真实性。有关这一事实的证据不胜枚举,我们并不需要在此多费笔墨。在阅读的时候,我们之所以会自动跳过那些打印的错误,原因就在于我们会自觉脑补正确的字眼。法国一本畅销杂志的编辑曾和人打赌,声称如果他在一篇长文的每句话中都打乱一处词序,但不会引起读者的注意。结果,他赢得了这场赌博。很多年前我在报纸上读到一个错误联想的滑稽例子。当时,正在进行法国国会会议时,有一名无政府主义者向国会所在地扔了一枚炸弹,炸弹马上爆炸了。但是为了尽快地平息这场骚乱,迪皮伊很有勇气地说“会议继续”。事后,旁听席的与会者被问到对这一暴行的记忆,他们中有两位来自乡下。其中一位说在某人的演讲结束之后,他确实听到了爆炸声,只不过他当时以为按照惯例每位演讲者结束发言后都会有这样的鸣炮致意。而另一位已经听过几次演讲,但他也有着相同的想法,只不过他认为鸣炮致意仅仅是针对特别成功的演讲。

因此,第四个精神因素会用同样的方式处理梦的材料,要求它们必须合乎理性逻辑并能够一下子被理解,这就和我们正常的思维活动一样,只不过它会导致梦完全无法理解。因此为了我们能够解析目的,我们应该遵循的原则是,任何一个梦例,我们都不要去考虑梦的连贯性,而是去追究梦中材料的隐意。无论这些情节是模糊的或是清楚的,我们也都需要沿着同样的路途,追溯到梦的意念材料中去。

与此同时,我们注意到上述所提到的那些梦中呈现出的无论是模糊还是清晰,都是完全独立的。那些看起来得到被校订机制作用过的部分才是清晰的,而那些校订机制没有发挥其应有作用的部分就是模糊的。何况,由于梦中的模糊部分经常也是情节混乱的,我们因此可以总结:造梦机制也要为每部分梦的清晰度承担部分责任。

如果我想要打个比方来描述这个梦的最后成形,也就是第四个机制对梦做的校订,那么恐怕就再也没有比像《飘叶》当中那让读者感到搞笑的神秘的铭文更恰当的了。书中的一些句子,为了反差的缘故,完全就是一些粗鄙的方言,读者以为它们是拉丁名言。出于破译的目的,读者把那些词汇中的字母重新打散,然后进行重组。因此,就会时不时真的出现一些真正的拉丁文字,有些时候组合出缺字母的单词,读者就以为是遗失了字母,这样读者受到那些孤立的且毫无意义的字母的欺骗,以为它们真有深意。其实,如果我们不愿意被愚弄,那么我们就要放弃寻找什么所谓的名言,我们只需重新排列,把它们重新组合成我们自己的母语。

其实,校订机制是梦的运作当中最容易被广大学者注意到的并且它的重要性也被给予了恰当的评价。哈夫洛克·埃利斯曾经对它的作用给出过一个十分有趣的比喻:“事实上,我们可以想象梦是如此对自己说:我们的主人的清醒状态下的意识来了,它有着强有力的理性和逻辑等。快! 把材料都收集好,排好顺序,任何顺序都无所谓,否则它就要来掌权了。”

很显然,梦中这种运作模式与清醒状态下的思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雷同的,德拉克洛瓦在《梦的逻辑结构》中曾做过这样清楚的描述:“这种理顺的功能并非梦所特有的,我们清醒状态下的意识所进行的逻辑协调的处理也是一样的。”

J.苏利和图伯沃斯卡对此也持同样的看法:“心智对那些不连贯的幻觉做出的处理,就和它在白天对感知信息进行的逻辑协调一样。它会把那些破碎的影像通过想象的方式相连接,并填补它们之间存在巨大的缝隙。”

其他一些学者认为理顺和解析活动会在梦境开始时发生,并一直持续到梦醒。因此保尔汗说道:“我经常会这样想,当我们回忆梦的时候它也许会发生某种程度上的重塑或变形,……可能梦中仅仅搭建了一个框架而已,想象会在醒后才完成情节的系统化。于是梦中思考速度在清醒状态下的想象力的辅助下感觉更快。”勒罗伊和图伯沃斯卡说:“反过来说,梦境当中的解析与情节协调不仅仅在梦境中完成,也需要借助清醒状态下的心智的帮助……”

因此,这个被大家刚刚认识的造梦机制就不可避免地被过分地高估,以致人们会认为梦境的整个创造过程都是它的功劳。格布洛特曾猜想,造梦这个创造性的工作是在清醒的那一瞬间完成,傅科对此也深表认同,他认为是有创造能力的清醒状态下的思想将睡眠状态下的各个碎片思想制造成梦的。

对于这一观点,勒罗伊和图伯沃斯卡曾这样总结道:“他认为梦是在清醒的那一瞬间才完成的,所以他们主张梦是由清醒状态下的意识将睡眠状态下的影像和思想改造而形成的。”

除了上述对校订机制的评价与讨论,我还要补充一个新的评价,这是由敏感的研究者H.希尔贝尔所发现的。之前我曾说到过,希尔贝尔曾强迫自己在极度疲劳和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努力进行理智的活动,他因此看到了思想转化为图像的过程。不过从那些实验当中得出,我们或许可以把产生的影像看作是梦的元素,它们并不是等待处理的思想,而是和思考过程中产生的精疲力竭、困难疑惑或痛苦有关。也就是说这是费力思考状态下呈现的主观状态或方式,而不是他要费力思考的对象。希尔贝尔把这种常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形叫作“费力现象”,以与他之前认为的“材料现象”相区别。

譬如,一天下午,我很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我强迫自己思考某个哲学范畴内的问题,以便去竭力弄清楚康德和叔本华关于时间的看法。因为太累了,我根本无法让两个人的观点同时在我的脑海当中思考,所以也就很难将它们进行比较。经过数次徒劳的尝试后,我又再度用自己的意志力让康德的理论努力浮现在脑海中,然后再与叔本华的观点进行对照。于是,当我把注意力全部转向叔本华,之后当我重新返回寻找康德的理论时,我发现脑海中一切有关康德的理论都找不到了,我根本无法搜索到他。突然间,我所努力寻找却徒劳无果的那些有关康德的理论就在我闭着的双眼前以具体可见的视觉图像出现了,如做梦一般。我问一个性格暴躁的秘书索要相关的信息,他正在伏案做事,不情愿因为我的紧急事情而对他造成干扰。所以他半起身,给了我一个愤怒的神色以示拒绝。

另外几个例子,是有关睡眠状态与清醒状态之间的变换的:

梦例二 背景交代:早晨,刚刚清醒。还处在一定程度的睡眠中(也就是半睡半醒),我在回忆之前做的梦。其实,我很想继续睡下去将梦做完,希望能够停留在这半睡半醒时刻。但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清醒。

场景:我的一只脚正要跨到小溪的另一边,不过又赶快把脚收了回来,因为我还是打算站在溪流的这一边。

梦例六——背景交代:想要多赖会儿床,但不愿睡过头。只是想要多睡一会。

场景:我和某人告别,并约好和他(或她)不久之后再见面。

“官能性现象”,是西尔别勒观察入睡和清醒两种状态下所得结论。梦的解读的目的只对清醒状态下感兴趣。西尔别勒记叙的很多病例都充分地指出,呈现出梦的最后部分(然后就醒了过来),不过只是表现一种清醒状态或醒来的愿望。其表现可能是跨过一道门槛(“门槛象征作用”),由一间房走进另一间房,分离,回家,向同伴辞别,潜入水中,等等。但我不得不指出,从我自己做的梦中或对别人做的梦的分析中,我没有找到很多有关门槛象征作用的梦的元素,我希望从西尔别勒的著作中可以找到更多的象征。

不过“门槛象征作用”或许可以解释梦的中间部分,比如由深度睡眠到将要醒来的时候,不过这方面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足以让人信服的证据。而较常见的是那些多度决定的梦例。在那些梦例中,和梦的思想有关联的梦的表面内容是被用来表现某种精神活动的状态的。

西尔别勒发现的这个有趣的“官能性现象”,虽然并不是作者本身的错,但最终却导致了诸多方面的滥用,因为它被认为是用来支持那些古老的以抽象性和象征解梦的证据。有些人非常喜爱“官能性类型”,只要一发现梦中出现理性活动或情绪活动时,就宣称那是官能性现象,而不顾前一天遗留下来的残物相比其他材料而言并没有更多的特权进入梦中。

我认为西尔别勒现象是在清醒状态下的思维对造梦做出的第二个贡献(第一个贡献我们已经在校订机制的名义下讨论过了)。我们已经证明,白天活跃过的部分注意力在晚上睡眠状态下仍继续指导着梦。它对梦进行监督和限制,并保留了打断梦的权利。而这个保留的精神机制唤醒了检查官,这对梦的表现形式具有很大的约束力。西尔别勒的研究所能补充的是,在一定情况下,自我观察在观察中也会发生作用并能够形成一部分梦境的内容。在哲学家心灵中特别发达的这种自我观察动机与别的如反省、错觉、良心以及梦的审查等的关系,将在别处加以讨论。

现在,我将对这个有关整个梦的理论进行一个总结。我们曾经被问道:是否在梦的形成过程中,精神会毫无保留地充分发挥其全部官能,或是只有受限制的那一部分官能才可以发挥作用?我们经过研究发现,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的,我们只能拒绝答复。但是,如果我们必须得就这个问题给出一个答案的话,我们就应该接受这两个看起来互相排斥、互相反对的观点都是对的。在梦的形成过程中,只有两种活动:一个是摆出梦的潜在思想,另一个是它们编织入梦。

梦的潜在思想是网状结构的,是由各种可以发散的精神元素连接而成的,它们处于还没有被我们意识到的思想深处,不过它却是经过变形的有意识的思想的源头。梦的潜在思想有很多地方值得研究、充满了神秘感,但这和我们探讨的梦没有什么特殊关系,所以不必在梦的范畴内进行相关的讨论。

另一方面,梦把无意识的思想变成梦的过程是造梦活动自己的特征。这些奇异的梦的运作其实和清醒状态下思维运作方式截然不同。其中的区别之巨大即使是那些极度贬低梦中精神活动的人也难以想象。其实,造梦机制与清醒时的思维截然不同,不是因为造梦机制更马虎,更不准确,更加健忘,甚至更破碎。而是从本质上来说,它们的本质完全不同,所以我们根本无法将它们进行比较。造梦机制不会思考,计算,没有理性,它规定自己以改装的形式给事物以新的呈现。而在前面章节,我们也已经详细地描述过梦的形成过程中所必须要满足的条件。这个产品,也就是梦,首要的目标就是能够避开检查机制,因此为了能够做到这一点,造梦机制就充分地运用置换作用,因此精神能量就会部分或全部地移位。与此同时,梦的潜在思想必须变成视觉材料或者听觉记忆来呈现,然后造梦机制会选择这种材料能不能入梦或继续用新材料替换。在这个过程中,晚上可以选用的材料或许不足数,这也就涉及对材料进行归纳和高度凝缩。事实上,梦的思想材料之间往往没有逻辑关系,不过表面看起来也存在逻辑,但和清醒时的逻辑特点不同。不过与它们概念化的认知内容相比,梦的思想的情绪在梦形成过程当中只有很细微的变化。这些被压抑的情绪在释放的时候,它们都不会受到最初的认知内容的束缚,而是随意和其他内容结合在一起。我的理论中只有造梦机制的第四个部分即所谓的校订机制(在校订程度上有所不同,由部分清醒意识思想完成),这一点和众多学者苦心研究的观点用这个理论解释造梦机制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