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例二

这是我做的另一个同属这一类的梦例（家父于1896 年去世）。我梦到在他死后，他在匈牙利人的政治生活当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他将他们团结成一个政治团体。然后，我也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小幅并不太清晰的图画：一群人聚在一起，好像是在国会大厦。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正站在一把或者可能是两把椅子上，被其他人围着。我记得，他死的时候的样子很像加里波第，我很高兴因为吉兆变成了现实。

这个梦已经荒诞到不能再荒诞了。我在做这个梦的时候匈牙利正是一盘散沙、政局动荡，并且因为国会的阻碍出现了无政府状态。后来，当科洛曼·塞尔（Koloman Széll）出现后，危机也才得以化解。事实上，梦中出现的场景细节竟然是一幅小图画，这与解释这一场景应该是绝对有关联的。通常情况下，我们梦的思想变成图画来表达时应该会以真人大小来呈现，而在我梦中出现的这幅图画则是来自一本介绍奥地利历史的书籍里，书中的插图描绘了玛丽亚·特丽莎参加在普雷斯堡的国民议会时的场景，也就是著名的“我们誓死效忠国王”那一幕。和玛丽亚·特丽莎一样，在梦中我的父亲也被民众包围，但他站在一张或两张椅子上，因此看上去就像一位主法官。（父亲将他们团结起来。所以这里是一个接连媒介即“我们不需要法官”，这是一句德国的俗语。）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所有围在床边的人都注意到他的确很像加里波第，而在他死后，他的体温不断上升，而且面颊也变得越来越红……这让我们感到：

在他背后，在无形的光影中，

存在着主宰我们所有人的共同的命运。

出现的这个思想让我们考虑做好应对“共同命运”，也就是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终有一死的命运的准备。而他死后体温的升高和梦中“在他死后进行讲演”这一片段相对应。不过，最令他痛苦的就是在他死前最后几周，他因为肠道梗阻导致肠功能已经完全瘫痪。因此我产生的不敬的念头也都和父亲的病有很大的关系。我的一位同侪在我们读中学时就失去了父亲，那个时候我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出于同窗情谊我当时还安慰他节哀。有一次，他用嘲讽的语气告诉了我他一个亲戚的痛苦遭遇。当时，他亲戚的父亲死在了街上，被抬回家里以后，在收殓装尸时，他们发现了其在弥留之际或在死后所拉出一裤子的粪便。对此，这位父亲的女儿极其痛苦，因为这个不忍直视的细节显然最终毁坏了父亲一直以来在她心目中的光辉高大形象。而现在，我们也已经触及了在这个梦中隐藏的愿望：死后能够在自己子女的面前仍旧保持着伟大而光辉的形象。谁没有这样的愿望呢？那么现在，这个梦又怎么能说是荒诞呢？事实上，它表面的荒诞完全是因为它使用了一个比喻，而这个比喻的使用是完全合乎规则的。在比喻中我们不会在乎本体和喻体的荒诞性，而这个梦不过是运用了比喻这种表现手法而已。因此我们不难否认，梦喜欢制造荒诞，并且有它的特殊目的。

此外，死去的人会经常出现在我们的梦中，和我们进行互动，很多人对此感到惊讶，并且给出了古怪的解释。其实大可不必，他们只是对梦还不够了解而已。实际上，这些梦的解释往往是极其简单的，我们常常也会有这样想的时候：“假如父亲还在世，对此他会怎么说？”但是梦是根本不会用“如果”这样的词语来表现的。梦只会把死者放入梦境中。举例说，一位从祖父那里继承到大量遗产的年轻人就梦到他的祖父还活着，叫他给个说法，并责备他不该如此奢侈浪费。可是我们知道这个人已经去世了，这是对梦进行的否定，而且这种否定其实不过是一种安慰，我们很清楚，他其实已经死了不会再知道实情了，或者他对实情其实并没有话语权因此他很满意。

还有另一种亲属死亡的梦的荒诞性，只不过它要表达的并不是蔑视或嘲笑，而是一种极端的自责，在梦境中会出现被强烈压抑的思想，并且那种思想连梦者本人也不愿承认。所以如果我们想要解释这种梦境，那么我们就得记住一个原则，那就是梦并不会区分欲望和现实。譬如说，有一个男人，在其父亲生命的最后日子一直在照顾他，在他父亲死后也十分哀伤，但是他又做了个荒诞的梦：他父亲又活了，和他像平常那样聊天，但（这很奇妙）他父亲真的死了，只是梦中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因此，如果我们在“他真的死了”之后插入一句“这是梦者希望的结果”，然后在“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后面加入“梦者也希望父亲不知道死亡的痛苦”，那么我们也就能比较容易地理解这个梦的意思了。

当梦者在照顾他父亲直到去世的时候，他也曾希望父亲死去，因为这其实也是一个慈悲的想法，让他可以尽早结束被折磨的痛苦。但是当他开始沉浸在父亲去世哀悼中的时候，他的这种仁慈的想法又成了潜意识里的一种自责，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更加缩短了父亲的生命。另外，婴儿期反抗父亲的潜意识会再度醒来，对父亲的责怪也要参与到梦境中，但对父亲的责备和清醒状态下的思想极端对立，所以才不得不在梦中呈现出如此荒诞的情景。

一般来说，梦到自己喜爱的死者会给梦的解析带来巨大的困难，而且这种梦的解析结果也常常会令人感到不满。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梦者与死者之间存在着很复杂的情感矛盾。所以很多时候在这样的梦中，死者在梦中起初是活着的，然后死去，然后再复活。这种情形的出现往往让人困惑不解，不过我最终明白了这种生和死的反复变换其实恰恰说明了梦者的漠不关心（不论是生还是死都与我无关）。然而，这种漠不关心事实上是真实的，而不是愿望，它的任务就是帮助梦者去否认他对死者热烈且矛盾的复杂情感，因为情感很矛盾所以梦中表现。

在解析另一些梦到死者的梦中，了解以下的这些梦常遵循的原则通常会有所帮助：如果在梦中，梦者不知道梦中的亡者已经死去，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把自己等同于死者了，他梦到的是自己的死亡。但是，如果他突然在梦中醒悟到或者吃惊地意识到（“但是他已经死了！”），那么他就是在抗拒这种同化，也就是拒绝认为自己已经死亡。不过，我必须承认，对于亡者梦的秘密，我们还做不到全部了解和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