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失至亲的梦

痛失至亲的梦

另一类典型的梦,其内容梦到至亲之人的死亡,如父母、弟兄姐妹、孩子等。我们在这里把这类梦分为两种:一是梦者面对至亲死亡却无动于衷;另一类是梦者因心爱之人的死亡而悲痛欲绝,以至于在梦中泪流满面。

我们先要忽略第一种梦,因为它们并不能说是一种典型。即使我们对其进行解析,我们也会发现它们包含着一些与梦自身的内容没有关系的东西,实际上是借此故意隐藏其他一些愿望。就如前面我们提到的那个梦见自己姐姐的孩子去世的梦,就是最好的证明。通过我们的解析,我们知道这个梦并不是她希望自己仅剩的小外甥死去,而是隐藏了她想要再次见到她思念已久的恋人的愿望——因为上一次她见到喜欢的人时就是在她一个外甥的葬礼上。这个愿望才是梦的真实内容,因此梦中的她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悲伤。就是说,这类梦所蕴含的感情并不是梦的显意,而是梦的隐意,而且梦的感情并未改变,只是梦的内容经过伪装的呈现。

但另一类梦,它们的确是梦者梦到了心爱之人的离去,并为此悲痛欲绝。这就是说,正如它们的表现内容告诉我们的一样,梦者也确有让所梦之人去世的愿望。不过做过此类梦的读者们肯定会坚决反对我的说法,所以我必须尽力去列举更多梦例来证明我的理论。

我们曾举过一个例子,它告诉我们梦中实现的愿望并不一定是当下的愿望。它们有可能是以前的,甚至已经被抛弃的,或是受到抑制而深埋心底的愿望,一般我们不会因为它们重现梦中,就认为这些愿望还继续存在。但事实上,不同于人死不能复生,这些愿望其实并未消逝,它们甚至像《奥德赛》中的那些魅影一样,只要喝了人血便得以还魂复活。梦见自己孩子死于盒子中的那个梦,其实就是实现了一个十五年前产生的愿望,而且梦者也坦率地承认当时确实有过那样的想法。也许从梦解析的理论角度来说,梦者童年时期的回忆可能是后来那个愿望的根源。当梦者还是一个孩子时,她还没有记事,她听说妈妈在怀孕期间患过严重的抑郁症,患病期间强烈地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胎死腹中。所以,她长大怀有身孕的时候,她仅仅是把她妈妈看作了榜样。

即使一个人曾经因梦到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去世而哀痛,我也不会以此就说梦者现在希望自己的亲人死去。梦的理论并不极端,但它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梦者曾经或是儿时有过这样的愿望。不过我担心这样的谨慎限定也不足以平息众人对我的批驳,他们可能会坚决否认自己曾有过那样的想法,就像他们拒绝承认现在已经将这种想法隐藏了一样。所以我必须利用现有的证据,发掘被隐藏了的儿童心理。

首先,我们需要考虑孩子和他的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通常我们一定要认定那种关系是毫无理由相亲相爱的关系。但是从大量的事实来看,很多兄弟姐妹在成年后都曾体验过手足反目,其实这种疏远在童年时期就有了,并且可能一直存在。即便是那些甘愿为兄弟姐妹任劳任怨、守望相助、孝悌友爱的成年人,他们在童年时期产生的对兄弟姐妹的敌意其实也并未彻底消除。年纪大的常欺负年纪小的,戏弄嘲讽,争抢玩具,年纪小的只能忍气吞声,既恼怒又恐惧。所以,他们人生当中第一次产生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对于公平的追求,大多是因为他们年长的哥哥姐姐的压迫而引发。孩子的父母总是不理解孩子之间的嫌隙,也找不到其中缘由。实际上,哪怕一个听话的乖孩子,我们也很难在他身上找到那些我们希望成年人身上具备的大多数美德。儿童天性以自我为中心,他们渴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为满足自己而不顾一切,特别是面对他们的竞争者、其他孩子,而最先讨厌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兄弟姐妹。但是,面对孩子的这些行为,我们不会骂他们是“坏孩子”,我们只说他们太过“淘气调皮”。毕竟,无论是从我们自身的认知还是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他们都不必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以下这种说法无疑是正确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过了我们以自我为中心的童年阶段,利他主义观点以及道德约束就逐渐开始在那些小小的曾经还是自我主义者的内心深处扎根成长。用迈内特的话来说,即一个后续发展的自我战胜了原始自我。当然,道德观念并非同其他所有方面同步发展,而且,童年时期以自我为中心的程度也因人而异。一般而言,我们把道德观念失败的发展称之为“退化”,但在这里的情况显然更接近一种发展受阻。尽管在这一过程中,原始自我被之后的发展抑制,但是在遭到癔症的攻击时,我们又会看到部分的原始自我重新抬头。在所谓的癔症性格与顽皮儿童的性格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共性。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强迫性神经症则是因为原始自我的过度压抑,而道德观念却过度发展。

许多人现在深爱着他们的兄弟姐妹,为他们的死亡而悲伤,但是潜藏在他们潜意识中的曾经产生的敌意并没有完全消除,这种敌意可追溯到他们的童年时期,即使现在有时仍会在梦中呈现。当观察那些三四岁的孩子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的行为态度中,我们发现很多有趣的现象。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个人独享父母的爱,但是现在听说天上的鹳鸟又将为他带来一个新的弟弟或妹妹。然后,在仔细观察一番这个新到来的生命之后,他用很坚决的口气说:“还是让鹳鸟把他带回去吧!”

在这里,我严肃认真地说明我的看法:即使是小孩子也是可以评估新生的弟弟妹妹为他带来的坏处的。譬如,我的一位小亲戚,她现在和小她四岁的妹妹相处得很好。但是当初她妹妹刚生出来时,她的态度是:“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把我的红帽子给她戴。”一个孩子一般会在弟弟妹妹出生之后的一段时间才会认识到他们的到来会分享自己的宠爱,他的敌意从那个时候就苏醒了。我曾经听到过,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女孩居然试图将一个婴儿掐死,因为她觉得这个婴儿会给她带来不利。孩子也会毫不掩饰地展现出他强烈的嫉妒心理。再有,如果他的小弟弟、小妹妹真的不幸地过早夭折,让他重新成为爸爸妈妈唯一的宠爱,而当鹳鸟下一次再送来一个新生儿时,他就会自然地期待其再度夭折,以便他能够过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日子呢! 当然,孩子对待自己幼小的弟弟、妹妹的这种态度也和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有关。一般而言,那些年龄较大的女孩已经展现她的母性本能所以可能会对幼小的新生儿更为友善一些。

事实上,孩提时期兄弟姐妹之间的敌意,比不细细观察的粗枝大叶的父母所看到的实际要多得多。

至于我自己的儿女,因为他们出生的日期相隔很短,所以我没有机会进行观察。不过,我的小外甥倒是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弥补这一空白。一个小男孩在家中长达十五个月之久的无可争议的统治地位伴随着一个小女孩的出生而宣告结束。我听说,虽然一开始小男孩还对他的小妹妹展现过一些绅士风度,他亲吻她的手,还充满疼爱地抚摸她,但之后,在他不满两周岁的时候,他就开始用自己刚刚才学会的语言来攻击小妹妹,认为妹妹是家里的多余人。因此,每当谈论到妹妹,他就会气愤地嚷嚷:“她太小了,她还太小了!”几个月过后,小妹妹已经逐渐长大,不能再这么说她之后,他又编造了另一个理由来表明她不值得大家的关注,他总是提醒我们:“你看,她连颗牙齿都没有。”此外,家人说,我另一个姐姐的大女儿也表现出过类似的行为。那时她六岁了,花了足足半个小时轮流提问她的姑妈们:“露西并不能理解这个,是吧?”露西是她眼中的竞争对手——小她两岁半的妹妹。

我接触到的这类有关兄弟姐妹死亡的梦例,几乎每一个都表现出强烈的敌意,譬如,在所有的女患者中都能找到此类梦例。倒是有一次例外,但经过解析之后,还是证明这个原则是正确的。有一次,当我为这位女患者用精神分析方法治疗时,我推断她的症状可能和这个原则有关系,但她却说,她从来都没有做过这类梦。她倒是做过这样一个梦,看起来不属于兄弟姐妹死亡的梦——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做这个梦时才四岁,而且在第一次做了这个梦之后,这个梦还曾反复地出现过。“一群孩子,其中有她的兄弟姐妹、表兄表妹,大家在牧场上嬉戏打闹。但是突然他们,长出了翅膀,飞走了。”她不明白这个梦说明什么,但是这个梦很明显也是有关兄弟姐妹的死亡,检查机制在这个梦中几乎未发生作用。我给出以下的分析:在这一群孩子当中,有一个不幸夭折了,于是还不到四岁的梦者就问:“孩子死后会变成什么?”而大人的答案可能是:“他们长出翅膀,变成了天使。”她听到这个说法之后,在她梦中,她的兄弟姐妹、表兄表妹们就都长出翅膀,变成天使了,然后他们都飞走了。只有梦者独自一人留了下来。想想吧,她是一群孩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一个。其他孩子们在牧场上玩耍,然后长出翅膀飞走了,其实这里指向了蝴蝶——其联想符合古人的观念,古人认为灵魂具有蝴蝶一般的翅膀。

或许,现在可能有部分读者认同我说的孩子会对他们的兄弟姐妹怀有敌意的说法,可他们仍然怀疑,孩子有着天真无邪的性格,他们怎么会有着那些邪恶的愿望,甚至产生出要将竞争对手或者比自己强大的玩伴置于死地的念头呢?但是,人们忘记了一个事实,其实孩子对“死亡”的概念根本不同于我们成年人。他们不知道尸身腐蚀溃烂的恐怖,不知道墓穴阴森冰冷,更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恐怖可怕,成年人对死亡恐惧、深恶痛绝的态度以及神话当中描绘的来世,这些孩子都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死亡的恐惧,因此甚至会用这个可怕的词开玩笑威胁另一个孩子:“你要是再这么做,你会死掉的,像弗朗西斯一样。”听到这话的母亲胆战心惊,因为她害怕,她知道很多儿童过早夭折。可是即使是八岁的孩子,在参观完自然历史博物馆回家的路上,可能还会对妈妈说:“妈妈,我太爱你了。要是你死了,我也会把你制作成标本,放在房间里,这样我就能永远看到你了!”孩子对死亡的观念和我们大人的截然不同。对这些实际上并不知道死亡痛苦的孩子而言,死无非就是“离开了”,不再打扰幸存者。孩子们其实不懂这种不在或缺席的真正含义,因为他们不知道离家、疏远还有死亡之间的区别。在孩子年幼时,陪伴他们的保姆被解雇了,不久之后,他们的母亲也去世了,我们可以通过分析发现,这两个经历在小孩记忆中会形成一个关联。事实上,孩子们根本就不会有强烈的想念情绪,而这却会伤害一位离家几周的母亲的心。因为她们被告知:“在她们离开期间,孩子们一次也没有提到他们的母亲。”但是假如她们去世了,“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么刚开始孩子们看起来已经将她们忘记了,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就会开始思念他们已经辞世的母亲。

因此,孩子心中的死亡,其实只是消除另一个孩子的动机,然后在没有任何顾忌的情况下通过死亡表达出愿望。而且从死亡愿望在梦中引发的精神反应来看,尽管内容不尽相同,但其实孩子在梦中的愿望和成人所表现的愿望几乎等同。

那么,如果我们在这里用孩子的自我主义来解释一个孩子梦见自己的兄弟姐妹去世,因为他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当作了竞争对手,那么又该如何解释他希冀父母之死的梦呢?父母宠他们,爱他们,满足他们的需求,如果从自我主义立场出发,那他们应该并不希望自己的父母死去才对。

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得先知道一个现象,其实大多数父母之死的梦和梦者的性别有密切关系。一般男的会梦见父亲的死亡,而女的则会梦见母亲的死亡。当然,我并不是说这种情况是绝对的,但在大多数情况下确实如此,所以我们找一个可以在普遍意义上适应的原因来加以解释。笼统地说,童年时期已经萌芽的性别取向致使孩子们视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为情敌,作为竞争对手的情敌自然也要被除去。

在将我这个观点批评为谬论之前,请大家再次思考一下父母与孩子之间真实的关系。我们暂时将孝顺恭敬的道德准则和我们日常所看到的事实区分开来,才能了解父母与孩子之间的那种远非一个理由就能说清楚的敌意,即便是在有严格的监察制度的情况下,这种敌意所产生的愿望还是突破禁忌在梦中得以呈现。现在,让我们来考察一下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对《摩西十诫》禁令的认可和推崇,蒙蔽了我们对真实的感受。我们不敢承认其实大部分的人都违背了第五条诫令。从人类社会最低层到最高层,对父母的孝道在其他东西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人类原始社会时期的神话和传说中,充斥着很多让人惊讶的父权残暴、残酷冷血的故事。克洛诺斯吃掉自己的孩子,就像公猪吞噬幼崽一样残暴;而宙斯阉割了他的父亲并取而代之也体现出统治者的残忍狠毒。在古代家庭中,父亲越是暴虐,作为他指定继承者的儿子,就和他越敌对,巴不得父亲早点死去以便自己迅速上位。即使在中产阶级家庭中,父亲也会因为剥夺了儿子的自由选择权或压制了他的意愿,而使这种父子之间的敌意滋养产生。我们经常能见到这样的事实,父亲去世的悲痛根本不敌儿子感到自己从此获得自由的喜悦。通常而言,即使在现代的社会中,父亲们仍然会牢牢抓住自己的家庭权威地位不放,所以剧作家比如易卜生,就把父与子之间的冲突矛盾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并引起巨大反响。至于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冲突,是在女儿长大以后萌发了在性的方面的欲望,可是这种欲望却遭到来自母亲的干预和监视,而作为母亲,她也会逐渐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她再也不能掌控庇护自己的女儿了。以上分析并非故意编造,甚至这些现象是众所周知的,但对于那些将孝道视为天经地义的梦者来说,他们也不清楚为何自己居然会做如此悖逆天道的梦。然而,我们接着上面进行过的讨论,去寻找童年时期已经萌芽的弑亲欲。

通过分析精神神经症患者的案例,我们可以证实以上的推测是无可辩驳的。分析表明,孩子的性欲望,其实在很早的幼年就已经被唤醒了。在初始时期,女孩子最早的情感指向是她的父亲,而男孩最初的情感指向则是他的母亲。这样,男孩与父亲,女孩与母亲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相互厌恶的竞争对手,在对兄弟姐妹产生敌意时,我们已经看到孩子是如何把这种敌对的态度转化为死亡的愿望的。其实,作为一个普遍的原则,父亲和母亲也有他们出于本能的性别偏好。我们经常会看到,父亲对女儿宠爱有加,而母亲则很容易溺爱儿子。只要性偏好不干扰他们的理性判断力,他们还是能对子女进行严格教育。但孩子们能意识到这种倾向,所以通常他们也会对不喜欢自己的一方表现出强烈抵制。要知道,一个成年人对孩子的爱并不仅仅局限于满足他们的某一特殊需要,而是能容忍他们各方面的有些任性的意愿。因此,孩子们遵从自身的直觉,同时,如果他的性选择恰好也得到了父母的回应,就会使这种直觉更加强大。

大多时候,这种童年时期的性倾向都为人们所忽视,但是还是有一部分在儿童早期快结束时还能被看到。有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每当她妈妈离开餐桌时,她就会趁机以母亲的继承人自居而得意扬扬地说“现在,我是妈妈了。卡尔,你想尝一下蔬菜吗?听我说,你真应该多吃一些”等。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还不到四岁,也用这种方式明白无疑地表露了儿童的这种心理,她直接说:“妈妈你可以走了,爸爸会娶我的,我将变成他的妻子。”当然,这个小女孩单纯的愿望与她对妈妈的爱一点也不矛盾。如果小男孩在父亲出远门时被允许和妈妈一起睡,而一旦父亲回来又不得不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时,他一定也会产生类似的愿望,那就是希望他爸爸一直不回来,这样他就能永远睡在自己温柔的、美丽的妈妈身边。于是,梦中父亲的死亡也就成了他自己愿望的实现,因为孩子已经从生活的经历中知道,“死亡”的人,就像他去世的爷爷一样,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尽管对幼儿的这种观察有力地支持了我所提出的解释,而且那些对成年神经症患者运用精神分析的理论来解析他们的梦并进行治疗的医生也会相信这种说法。神经症患者在讲述自己的梦之前往往有一段背景陈述,让人感到他们的梦是欲望的实现。有一天,我的一位情绪十分低落的女病人,流着眼泪跟我说:“我没脸再看到我的亲人了,他们会害怕我的。”然后,她就直接告诉我她记得的一个梦,她当然不知道这个梦的含意。她在四岁时做的这个梦:一只狐狸或野猫在屋檐上走,然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又可能是她自己掉下去了,然后,她的妈妈就被抬出去了——死了。说完之后,她哭得更伤心了。我立刻告诉她,这个梦暗指她小时候曾经有过希望她妈妈死去的想法。正是因为这个梦的内容,她认为她的亲人一定会觉得她可怕。我说完后,她又给了我一些信息帮助我对梦进行解析。“野猫眼”是她小的时候,在大街上走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小男孩给她起的绰号。还有,她三岁时,一块瓦片从房顶上掉下来砸到了她母亲的头,母亲因此大量出血。

我曾对一位情绪极其不稳定的年轻女患者进行过全面细致的观察研究。开始发病的时候,她很狂躁,甚至表现出对她母亲的异常厌恶,只要她的母亲靠近她,她就会对她的母亲拳脚相向、厉声责骂,而对同样接近她的姐姐,却又乖巧顺从。后来,她清醒冷静下来,但变得十分冷漠,并且常常休息不好,这个时候她开始接受我的治疗,并配合我对她的梦进行解析。在发病时期,她的大部分梦都经过改装,但都暗指了她母亲的死亡。有时她梦到出席一个老妇人的葬礼,有时梦到她和她的姐姐身穿丧袍坐在饭桌前。这些梦的含意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在病情渐渐好转的过程中,她又患了癔症性恐惧症,而她最大的畏惧却又是担心妈妈会出意外。所以患了恐惧症后,无论身在何处,她都会突然急匆匆赶快回家,以确认母亲仍平安无事地活着。这个案例,再加上我研究的其他经验所得,我得出了一个很有启发性的结论,那就是像一部作品能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一样,人的心灵对同一个刺激也可能产生截然不同的反应。在错乱暴躁的那个阶段,第二精神系统已经完全被平时受到抑制的第一股精神力量所推翻,因此这时她对母亲不受控制的无意识敌意占据上风,并且由简单粗暴的外在方式来表达。当后来她变得冷静下来、较为清醒时,检查制度重新确立,第一股精神力量又被重新控制了,从而使那种希望母亲死亡的敌意意愿只能在梦中才能实现。最后,当她恢复正常状态后又过犹不及,因为癔症性逆反应和防御现象的原因,导致她对母亲的态度又过度地紧张。通过这个案例,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癔症患者会对母亲过分依赖。另外,以前我还有机会对一个青年男子的无意识心理进行过深入的观察,他当时患有已经到了难以忍受地步的强迫性神经症。他不能上街,担心自己见人就想杀。他整天都在疯狂地收集自己不在场的证据,为了证明镇上的任何一起谋杀案都和他无关。顺便说一句,这人实际上有强烈的道德观念和深厚的文化修养。经过分析——顺便提一句,我的精神分析将他治愈了——他这种痛苦的强迫观念的产生源于他有谋杀对自己过于严苛的父亲的冲动,而且更让人吃惊的是,早在他七岁的时候这种冲动就已经展现出来了,其实这种冲动在其童年早期就已经开始萌芽了。但是,在这个年轻人三十一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因重病折磨而痛苦地去世,这时他产生了强迫性自责,然后他又把这种自责强迫症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并演变成恐惧症。一个曾经希望置自己父亲于死地的人,又怎么可能对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手下留情呢?因此,他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给自己机会和其他人见面。

总结多年的经验,我发现,那些所有在成年后变成精神神经症患者的儿童,在他们童年时期的心理活动中,他们的父母都曾扮演着权威领导者的角色。在童年时期就开始形成的精神冲动以后也会终生伴随,喜欢父母当中的异性、痛恨父母当中的另一位是最先发展的冲动,也为日后产生神经症埋下了伏笔。但是,我不相信精神神经症患者和正常人之间就一定会存在巨大差异的说法,通过与正常儿童的观察结果对比,已经证实——他们只不过比正常儿童更鲜明更强烈地表现自己对父母的喜爱或讨厌。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一些故事、传说中得到证实,而只有运用上文叙述的儿童心理理论,我们才能了解这些根植于人性的故事、传说背后带有的普遍意义。我们先来说说有关俄狄浦斯王的传说以及索福克勒斯的同名悲剧《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本是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与王后伊俄卡斯达所生的儿子,因为在他出生之前神谕就已经预言他日后将要弑杀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一生下来,他就被抛弃野外,自生自灭。但后来他被人救起,又被邻国的国王收养,也就成为该国的王子,直到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怀疑,然后他去请示神谕,神谕警告说要他远离他的故国,因为他生来就有弑父娶母的命数。于是他踏上了离开自以为的出生地的路,然后他碰见了拉伊俄斯王,在偶然发生的争执中拉伊俄斯王被他重击致死。后来,他到了忒拜城,解开了阻挡人们进城之路上的斯芬克司之谜,感激的忒拜人民拥立他为新王,并且他娶了伊俄卡斯达为妻。在他的治理下,忒拜国运亨通,因此他赢得了人民的爱戴,并且与他不知道是他的生母的王后育有两男两女。直到忒拜城暴发了大规模的瘟疫——忒拜人民前去求取神谕,俄狄浦斯的悲剧才开始上演。使者带回的神谕是,平息这场浩劫,只有把杀害先王拉伊俄斯的凶手驱逐出境才可以。

但是凶手在哪里呢?

人们该去哪里寻找,

那发生在很久之前的罪恶?

这几乎是历史悬案了。

于是,这部戏就一步一步地(正如精神分析过程一样)推向高潮直至最终揭露真凶,而最终,人们发现原来是他们爱戴的俄狄浦斯王——拉伊俄斯与伊俄卡斯达的儿子——居然就是杀害拉伊俄斯的元凶。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后,俄狄浦斯十分震惊,但是尽管他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了如此罪行,他还是自毁双目,然后离开了自己的祖国。神谕应验了。

《俄狄浦斯王》上演了一出命运的悲剧,以上帝至高无上的权威和意志以及人们在命运和灾难面前脆弱无助的冲突构成了整出悲剧的张力。人类的渺小,神的意志的不可抗拒,这或许就是这出悲剧所要传达的内涵吧。因此现代作家也纷纷效仿,用他们自己笔下的故事和构思来演绎着类似的戏剧冲突,以期达到打动人心的悲剧效果。但遗憾的是,观众们对这类著作品中在命运面前无力抗争的可怜角色似乎并没有感到同情和惋惜,而这也就意味着现代的命运悲剧没有达到它本应有的效果。

如果《俄狄浦斯王》能够让现代的观众也产生不亚于当时希腊人感到的震撼,那么这里唯一可能的原因应该是,这部希腊悲剧震撼人心的效果依靠的不是命运和人类抗争冲突这一单个主题,而是它表现这种冲突时选用的材料的特殊性。在我们的心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声音,与俄狄浦斯命运中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发生了共鸣。因此,与此同时,我们也会谴责《女祖先》等其他命运悲剧作品缺乏必要的真实感。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中,的确有一种可以呼应我们内心声音的主题,而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之所以能够打动我们,是因为在他身上体现出的或许就有我们自己的宿命——在我们尚未出生之前,最歹毒的诅咒就被神谕施加在了我们身上。因此,我们可能是生来就已被注定第一个性冲动的对象就是自己的母亲,而产生仇恨和充满杀戮欲望的第一个对象则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我们的梦已经证实了这一假想。俄狄浦斯王杀死父亲拉伊俄斯,迎娶自己的母亲伊俄卡斯达,这其实表示了一种愿望的实现——我们童年时期的愿望的实现。但是我们要比他幸运得多,因为直到目前,我们都没有患精神神经症,我们的成长也使我们逐渐收敛起天性带来的对母亲的性冲动和对父亲的妒忌。这样,我们从童年本能愿望的满足对象的身上克制了自从童年时期就一直潜伏在我们内心中的欲望,并尽己所能地抑制这种本能。但是一旦诗人开始对人性的探究,揭露出了俄狄浦斯犯下的罪恶,这又迫使我们开始再度审视观察自己。然后我们也发现,虽然这类相似的冲动受到了抑制,但它依旧存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悲剧合唱中的这种矛盾:

看吧,看这位俄狄浦斯,

他解答过伟大的谜语,他能量过人,

他的财富让所有人钦羡不已,叹为观止,

如今却沉沦在如此可怕的宿命之中!

——这段训诫深深地打动了我们,为我们的傲慢敲响警钟,它在告诫我们这些儿时自认为聪明绝顶、目中无人、和曾经的俄狄浦斯一样有过人表现的人。我们对这些大自然施加给我们的有违道德观念的冲动困惑不解,当它们被揭露之后,我们又不愿正视童年曾有过的情形。

在索福克勒斯描写的悲剧中,俄狄浦斯王的传说的确和古老的梦材料有明显的联系,其内容也大多是孩子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有违伦常的混乱,这种混乱是由童年时期的原始性冲动引起的。伊俄卡斯达安慰俄狄浦斯说——那个时候其身份尚未揭晓,只不过想到神谕的诅咒而感到——他认为只是一个梦而已,并不能说明有任何实质性意义:

有很多人常常在梦中看到他自己,

和自己的母亲结婚,但是他对此不以为意,

这样的人才可以过上更轻松幸福的生活。

其实,梦到自己和母亲发生性行为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在今天,人们提到这个事马上变色,甚至很多人为此感到愤怒和吃惊。其实这正是揭开这出悲剧的钥匙,也是对梦到父亲死去这类梦的补充。俄狄浦斯的传说,是对我们所说的两种典型的梦的幻想性反应,这就像当这类梦被成年人梦到一样,也会产生厌恶的情绪,因此这个悲剧的内容就必然要包含自责恐惧和自我惩罚。于是,通过将本性冲动爆发安排为神的意志对宿命的安排这样的加工润色,梦再次发生改变,这样才通过了梦中检查机制的审查。当然,这种试图协调神的无上意志与人类的责任心之间尖锐冲突的尝试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失败。

另外一出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也与《俄狄浦斯王》一样,同样地根植于人性的土壤之中。但是由于这两出戏出于两个不同文明时期的不同精神生活,发展速度包括人类情绪的被压抑程度也迥然不同,因此虽然有相同的材料但它们却采用了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

在《俄狄浦斯王》中,揭露了儿童在梦中的基本愿望和幻想,但在《哈姆雷特》中,那种欲望自始至终都深受压抑,但我们依旧找出了它们——就像我们发现神经症患者存在神经症的事实一样——即使只是从压抑的结果出发我们也能一眼分辨出来。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在这部更为近代的文艺复兴时代戏剧中,剧中主角人物性格当中的优柔寡断居然成了悲剧演变至关重要的因素。《哈姆雷特》这部剧作推动情节发展的是哈姆雷特在完成复仇过程中的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因为剧作本身没有对此犹豫的原因和动机给出交代,所以对其做出的解析也难以深入。由歌德提出的,目前比较流行的一种说法是,哈姆雷特代表了一类人: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考,以致错失良机。而另一种观点是:剧作家是在竭尽全力地刻画一种病态的优柔寡断的有缺陷的性格,他甚至可能患有神经衰弱症。我们从整个剧本的情节来看,哈姆雷特绝对不是在表现一种行动无力的性格,这可以通过剧中两个情节看到他果决的一面:一个是他在盛怒之下只一剑就刺死了躲在帷幔后面的窃听者;另一个则是他故意地有预谋地,甚至显得有些狡猾地让两个大臣代自己去死,这体现了一个典型的文艺复兴时期王子的出众智慧。既然并不是性格缺陷,那他为什么会对父亲的鬼魂交托给他让他复仇的任务表现得不够决绝呢?那么这项任务具有某种特殊的性质应该就是唯一的解释了。哈姆雷特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但却对一位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并夺走王位、霸占其母亲的仇敌的复仇显得犹豫不决,那可能是因为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刚好实现了他在内心深处深埋已久、也压抑许久的童年欲望。很快,他对杀父仇人的憎恨就被一种自我憎恶所代替,而且经过长久认真的自我审视,他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比那个需要接受惩罚的真正的杀人凶手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在这里,我只是把隐藏在主人公哈姆雷特潜意识中的内容解读出来罢了。有些人认为哈姆雷特是一个癔症患者,那么我不得不承认这与我解析后得出的结论完全一致。哈姆雷特与奥菲莉娅谈话时表现出来的对性欲的厌恶,也与我的这种推论一致。而且在之后的几年里,随着这种对异性的厌恶在作者的灵魂中的不断积聚强化,它最终在《雅典的泰门》一剧中得到极致的表现。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哈姆雷特》的心理活动实际上可能是剧作者自己的心理。况且,在乔治·布兰德斯对莎士比亚的研究报告中,我也注意到这部剧是在莎士比亚的父亲死后不久创作出来的。这就是说,在还在哀悼父亲的时候写下了这部剧,而且我们可以推测,儿时他对父亲的感情再次复活。我们知道莎士比亚有过一个过早夭折的儿子,他的名字叫作哈姆涅特(与哈姆雷特很像)。或许,就像《哈姆雷特》剧中的主题是儿子与父母的关系一样,莎士比亚在痛失儿子同时期的另一部代表作《麦克白》也恰恰是“无子嗣”的主题。所有神经症患者的梦实际上需要适当的过度的解析,甚至可以说必须用一定程度的过度的解析才能彻底地理解梦的含意。要知道,每一部天才的文学创作,其来源肯定不只是作者心灵中单纯的一种动机或冲动,所以它也就不应该只有一种解释。而在这里,我只是尝试将这位富有天才创造力的文学家心中最深层的冲动加以解读。

对于这类亲友死亡的典型的梦,我想从宏观角度出发,对这类梦的意义再补充几句。这些梦展现给我们的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状态,它让一些被压抑已久的愿望所构成的梦的意念完全挣脱了内心的检查机制,未经改装就原封不动地进入梦中。当然,这样的状态也只有在特殊因素发生作用的条件下才能达到。下面这两个因素就引发了此类梦的产生:第一,这是我们隐藏在内心深处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愿望,我们相信这种的可怕愿望甚至是在做梦时都不会有,因此梦的检查机制对这类可怕的意念毫无防备,就像梭伦的法典上没有想到还需设立杀父罪这一条款一样;第二,在特殊情况下,受到压抑、未被觉察的可怕愿望往往很容易与前一天残余的对至爱之人的关怀的观念相汇合,这种对亲人的忧虑和曾被压抑可怕的愿望进入梦中,而那可怕的愿望为了逃避审查只能将自身掩藏在白天的担心后。当然,有人可能认为这一切其实都是很简单的过程,认为梦只是继续了白昼的活动,但是如果持这种观点的话就将这种亲友之死的典型的梦排除在整体的解析理论之外了,这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反对,我觉得没必要多费笔墨对此进行反驳。痛失至亲的梦与忧虑的梦之间存在的关系是值得我们去探讨的。在这些至亲死亡的梦中,受到抑制的愿望逃脱了检查机制的审查,因此之所以有改装是因为审查机制的存在。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那就是在梦中总是伴随着出现不可避免的巨大的痛苦。同样,也只有检查机制在完全或部分不在工作时,才会产生焦虑的梦。另一方面,躯体会因为检查机制的失效而产生明显的焦虑感,而这样我们就清楚了,检查制度尽心尽力对梦进行伪装不过是为了阻止忧虑或者是其他形式的痛苦的产生。

在前面,我们提到过儿童心理中的自我为中心倾向,现在,我要再强调一遍这一点,并借此来说明它与梦之间的联系。实际上所有的梦也都是以绝对的自我为中心的,每个梦中都可以找到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我,即使它们已经进行了巧妙的伪装,但梦中所达成的愿望其实总是自我的愿望。那些表面看上去好像是利他主义的梦,实际上不过是受了梦的改装的蒙蔽所致,解析到最后结果都是利己的。下面我来举几个看似和我观点相悖的梦例来加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