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例四
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上面是一个看起来像露天的厕所一样的东西。有一条很长的条凳,条凳较远的尽头有个大洞。条凳上满满的都是一坨坨的粪便,形状大小各异,新旧程度也不同。条凳的后面是一个灌木丛。我对着条凳小便,长长的尿流将所有的一切都冲干净了。尤其是那些粪便,它们也很容易地被冲掉了,进入那个洞里去了。不过在较远那头好像还是有一些排泄物没被冲下去。
现在我要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我在梦中不觉得恶心呢?
因为,经过分析得出,这个梦中包含有最令人高兴、最令人欣慰的情绪。而且分析过程中我立刻就想到了被清洁过的奥吉斯的牛圈。那么在梦中,我就是那个半神赫拉克勒斯。高地和灌木丛是奥塞湖的风景,我的孩子正居住在那里。因为我发现了神经症在儿童时期的发病原因,所以我可以保护我的孩子免遭病魔侵袭。那条板凳(当然,没有大洞)其实是一位女病人送给我的答谢礼。这也让我想到我的病人是多么地认可尊重我。甚至,即使是那些排泄物,我也可以作出解释说明我是高兴的。不管在现实生活中这些东西是何等恶心,但它们却是对意大利这个美丽国度的一种回忆,因为在意大利的那些小城镇中,厕所都是被设计成这样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用尿流冲掉一切,这无疑是表示我的雄心。在《格列佛游记》当中,格列佛就是用这种方式浇灭了小人国的大火,尽管结果是他引起小人国皇后的不悦。除此之外,在拉伯雷《巨人传》中,他笔下的巨人复仇的方式,也是跨在巴黎圣母院顶端,将尿液倾注到了巴黎。刚好就在做梦的前一天,我还看了加尼尔为拉伯雷的巨著所配的插画。因此,这还可以说算是一个证据,说明我就是那个巨人。要知道,巴黎圣母院教堂的布道台其实是我在巴黎最喜爱独自拜访的场所,在每一个闲暇的午后,我都会钻入教堂塔楼,在那些雕塑的怪物和妖魔之间爬上爬下。最后,那尿流将所有的污秽快速清除的片段让我想起了那句:“望风而靡。”在日后我也会将这句话作为我写的癔症疗法中某一章的标题。
现在,让我们来探讨一下这个梦的情绪起因。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晚上的时候,我做了一次演讲,主题是关于癔症和性变态之间的关系。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价值可言。因为我觉得这活儿太烦人,我感到有点疲惫不堪,希望能从人类的这个阴暗面的这种剖析揭露中赶快逃离,我想见到我的孩子们,我还想再去游览美丽的意大利。在这种闷闷不乐的情绪下,我从演讲厅来到了一家露天咖啡馆,我并没有胃口。但是一位听众跟在我身后出来,并请我喝咖啡吃面包,一坐下他便开始恭维我。他说他从我这里学到了很多,开始用新的眼光来看世界。他说我提出的神经症的理论扫清了那些像奥吉斯国王牛圈一样的错误和偏见。总而言之,他说我是一个十分伟大的人,只是我的情绪低落并不受用他的赞扬。所以我一直在和我的反感进行斗争,最后我提前回家以甩掉他。最后,在睡觉前,我看了几页拉伯雷的书,还读了C.F.梅耶的《一个男孩的哀痛》。
这其实就是编织成这个梦的材料,而梅耶的小说则让我想起了我童年时期的某些场景。
在这个梦里,白天的那种闷闷不乐和反感的情绪得到了延续,因为它有余力提供整个梦的内容的情绪。但在夜晚,一个相反的情绪也就是自信甚至自负的觉醒驱散了之前的情绪。于是,这个梦必须找到一种形式来容纳同一个材料当中的自我贬低和夸张的自命不凡的矛盾情绪。而这种相互妥协的后果就是创造出了一个有歧义的梦。不过,由于这两种对立情绪的相互抑制,所以梦最终呈现出了一种漠然冷淡的感情基调。
按照梦的愿望实现的理论,如果这个梦没有这种对立的、受到抑制的却怀有快乐甚至过分自大思想的话,那么这个恶心的梦就根本无法形成。任何痛苦都不能在梦中展现。因为只有那些我们在白天产生的思想中的痛苦元素能够作为伪装掩盖某种愿望的实现时,它们才可以进入梦境之中。
除了接受思想中的情绪或是中和它们之外,造梦机制还有一种处理梦的思想中的情绪的方式,那就是将其逆转成相反的情绪。事实上,对于梦的解析的某个原则,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即梦中的每一个东西都有可能代表它自身的对立面。而且我们也没有办法事先假定它呈现怎样的意思,只能根据解读出来的材料来决定梦表达的是正话还是反话。这个结论也已经被大众所接受,那些受到欢迎的释梦书籍也总会采用对立统一的原则。所以这种矛盾双方之所以完成相互转化,就因为脑海中的概念与其反义词之间存在紧密的连接纽带。就如同其他的置换一样,这种转化过程也能够满足检查机制的要求,但与此同时,它更是一种愿望实现的产物,因为这种情况下的愿望实现就是用喜欢的事情来对不喜欢的进行替换。就像客观事物能在我们的梦中表现出对立面一样。梦的思想的情绪也是如此,而且这种情绪的逆转常常可以解释为是为了通过梦的检查机制。事实上,在社交生活当中,这种情绪的压抑和转化其实也是十分有用的,最重要的比如说伪善,完全可以和检查机制之下进行的逆转相类比。尤其是如果我必须和一位我厌恶的敌人讲话,而我在和他交谈时又应该对他必须存有敬意的话,这时最重要的,就是掩饰我对他的真实感情,我要缓和我的语调,修饰我的用词。如果我口头上对他说恭维的话,表情和姿态上却表露出讨厌和轻蔑,那么这和我公开向其表示敌意就没什么区别。所以,按照这种检查机制的要求,我必须压抑自己的情绪,如果我是一个虚伪的表演专家的话,就可以虚伪地表达出完全相反的情绪,譬如在愤怒的时候展露微笑,或是在充满摧毁欲望的时候却表现得十分钟爱。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举过一个绝佳梦例,其情绪的逆转完全迎合梦的检查机制的要求。就是那个我叔叔留着黄色的胡子的梦,梦中看起来我对朋友R抱着极深厚的情感,但是在我的梦的思想意念里却认为他是一个笨蛋。在这个例子中,我们第一次通过情绪的逆转验证了检查机制的存在。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们依然不能说这种情绪逆转是造梦机制的一种全新的创造。因为喜爱的情绪早就已经存在于梦的思想材料之中,只是通过防卫机制的精神力量的运作而得以加强,直到最终在梦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在有关我叔叔的这个梦中,那个非常喜欢的相反的情绪可能是来自童年时期(这在梦中已有暗示)。因为我童年时的特殊经历,叔叔与侄子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就导致日后我的所有友谊都总是爱恨交织。
弗伦茨就曾记录过一个绝佳的梦例,其中就表现了这种情绪的逆转。
“一位年迈的绅士在半夜被他的妻子唤醒,因为他在睡眠中狂笑不止实在是令人感到害怕。后来,这位老人就讲述了自己的那个梦:我躺在床上,我的一位朋友走入了房间。我想把灯打开,却开不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尝试,但都没能打开。而即便我的妻子想帮助我,她也没成功。她因为衣衫不整,在外人面前感到羞愧,所以最终还是回到了床上。而这所有的一切就是我大笑不止的理由。我妻子对我说道:‘你笑什么?你究竟笑什么?’但我只是继续大笑,直到醒来。第二天,这位老绅士感到异常地沮丧,头还有些痛,他想:‘大概是我笑得太多了,导致脑袋摇晃过度。’”
“分析起来,这个梦似乎也并不值得那样大笑。从梦的潜在思想来看,那位走进他房间所谓的‘他的朋友’其实是那位‘伟大的陌生人士’,也就是死神的形象,这是他做梦当天的白天在脑海中想过的事情。因为这位老绅士得了动脉硬化,因此他也有理由在白天就想到死亡。而那不受控制的狂笑替换的显然是因为意识到不可避免的死亡后的流泪与哀泣。再怎么也开不亮的灯乃是他的生命之光,这悲哀的想法或许与他做梦前不久想要尝试性交却失败有关。尽管有他衣衫不整的妻子的帮助,可也于事无补。而在这样的背景下,造梦机制就把阳痿的失落和死亡的哀痛转变为滑稽可笑的场景,并用狂笑替代了哭泣。”
这里有一类可以称之为“虚伪的梦”的特别的梦,正是它们让愿望实现理论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希尔菲丁女医师在维也纳举行的精神分析研讨会上列举的罗塞格记叙的一个梦例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这里我也把这个梦例讲一下。
罗塞格收录的故事《异域》:“我通常睡得很沉,但有很多夜晚仍整夜辛苦劳作。白天我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学者,但多年以来,我在晚上却也是个裁缝,我始终无法从梦中裁缝逼真的阴影中走出来,就像一个我无法逃脱的幽灵。
“我通常不会在白天让对于过去回忆经常地或十分强烈地占据我的思绪。因为像我这样一个脱离世俗琐事,想要努力与天斗与地也斗的人是有很多其他事情要探究的。而且以前的我是一个豁达的年轻人,我根本不会去琢磨我在夜间做过的梦。不过,随着我渐渐形成了事事追究的习惯,又或是我的世俗思想稍稍表示了它的存在时,我就发现,在我做的梦里,我是一个技术熟练的裁缝学徒,长期在师傅的店里辛苦工作却拿不到任何工资。我坐在他旁边缝补熨烫衣服时,我就在想我迟早会离开这里。作为这个城镇的居民,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去做。但师傅却只给我一天的假期,让我出去玩一玩,所以我才会总是坐在师傅的旁边一直给他帮忙。这让我感到很不开心,后悔我浪费了太多宝贵的时间,倘若我能够利用这些时间的话,兴许我也会做一些对别人更有利的事。说实话,假如当我在尺寸或是剪裁时出现什么错误的话,我就得忍受师傅的责骂,而在工资的问题上,我也从来没有跟他提到过。很多时候,当我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店里的时候,我就暗自下决心打个报告逃离这里,有一次,我的确这么做了。但是我的师傅根本没有搭理我,于是,我还是只能照旧坐回到他的旁边缝缝补补。
“当熬过这些让人疲倦的夜间时刻后,当我醒来的时候感到非常地开心和幸福! 所以我决定,如果这个让我感到疲惫烦恼的梦再次入侵的话,我一定要奋力把它甩开,并大声叫:‘这不过是一个幻觉而已,我是躺在我的床上的,我只想要睡觉。’但结果是,在当天夜晚,我又坐回了裁缝店中。
“做这样的梦一直持续了好多年,总是日复一日地发生,令人很是沮丧。有一次,我和师傅一同去阿尔佩霍夫家里工作,我开始做学徒时就是在这个家庭,结果我师傅对我做的工作非常不满意。‘我倒想知道你的脑子究竟是在想些什么?’他大声训斥说,并一脸阴沉生气地看着我。这时我想我最明智的方式就是站起来告诉他,我分文未取只是免费为他帮忙而已,说完我就要离开。但我还是没有这么做。甚至就在我师傅又收了另外一名学徒,并命令我为其腾出半个板凳的地方的时候,我也主动地挪到角落,并继续缝缝补补。就在同一天,又一个计日工被聘请来了,他心胸有些狭隘,而且好像这个波希米亚人流浪者早在十九年前就曾经在师傅这里工作过,但在一次从酒馆回家的路上失足落入了湖中。我带着疑问的眼神望着师傅,希望他给个解释,结果他告诉我:‘你根本没有做缝纫的禀赋,现在你也该离开了,从今以后,我们形同陌路。’我居然被突然袭来的恐惧吓坏了,于是我从梦中惊醒过来。
“灰蒙蒙的晨曦从透亮的窗户照进我熟悉的房间里。那些经典的艺术作品环绕着我,在我那品位不俗的书架上,也摆放着永恒的荷马、不朽的但丁、举世无双的莎士比亚以及伟大的歌德,都是散发着耀眼光芒的伟大人物。隔壁房间里,一个个醒来的孩子们天真童趣和他们的母亲的嬉笑清晰地传来,我觉得我重新感受到了一种田园诗般的美好、和平、充盈着诗意的精神生活,我常思考人生的幸福。不过,令我感到很苦恼的是,在梦中我并没有先向师傅提出离开,而是被他率先提出开除的。
“这是多么让人诧异啊! 因为自从那一夜和师傅成为‘陌生人’后,我就重新享受到了平静的睡眠,而在我的梦中,那一段辛苦裁缝铺做学徒的生涯也就从此远去,并让我重新过上了愉快而简单的生活。只是,令我奇怪的是,那一段梦境给我日后的大半段人生笼罩上了巨大的阴影。”
梦者本身是一个诗人,年轻的时候确实做过裁缝学徒,我们很难在这个系列的梦境中发现某种愿望的实现。梦者在他白天的生活中感受着所有快乐的事情,而一到了夜晚,梦就像幽灵一样纠缠着他,让他不得不回想起当初那些早该被忘却的不幸福的过往。根据我自己的相似经验,我可以给这样的梦作出解析。当曾经的我还只是一个年轻医师的时候,我曾长时间地在生理研究所工作,而且在那里我所掌握的技能也根本没有达到这门学科所要求的标准,所以当我醒着的时候,我从不愿回想这段有点丢脸的学生时代经历。另一方面,我也曾反复地梦到我又在实验室进行分析数据、研究等相关的工作:这些梦,就像那些考试梦一样,不清晰也让人不愉快。而在对其中的一个梦进行分析的过程中,我终于注意到了“分析”这个字眼,这等于是给我提供了一把理解这些梦的钥匙。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成为一名“分析师”。我做着一份备受赞扬的分析工作也就是精神分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当我在醒时为我取得的分析成果而感到骄傲,并吹嘘自己已有何种成就时,我在夜晚所做的梦就会让我回忆起曾经那些不成功的分析,让我不再感到盲目骄傲。这是给予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惩罚的梦,就像那位裁缝摇身变为著名作家之后做的梦是一样的。但是一个梦为什么会否定自己功成名就的骄傲反而做出自我批评,并展现理性的警告而不是去实现被压抑的愿望呢?在此之前,我曾经说过,要回答这个问题并非易事,会面临许多困难。我们可以说这个梦是由野心和傲慢的幻想构成,但是随后野心并未入梦,对它的压抑和贬损取而代之,并进入了梦境中。我们必须记住在精神生活中还存在着自虐倾向,这也许是造成此种逆转的原因。而且我并不反对把这类梦命名为“惩罚的梦”,并以此来和那些愿望实现的梦有所区别,因为截至目前,我还没有发现它们和我之前阐述的梦的理论有何冲突和违背,这只不过是语言上的一种表达方式,因为有些不够了解的人认为对立转化是太过奇怪的事情。不过,通过对这一类梦的深入研究,我们从中找到了另一种起作用的元素。在我一个和实验室有关的梦中,一个模糊的、不重要的片段让我再次想起我处在职业生涯中最阴暗、最失败的那一年。我还没有得到职位,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养活自己,但同时,我突然发现我有着好几个爱慕我而可以任我选择的结婚对象! 因此,我又变得年轻起来,她也很年轻而且在当时和我共渡风雨、一起克服艰难险阻。然后通过这样的方式,一个年华已逝的老人内心里一直隐隐作痛的心愿的实现就是潜意识下梦的发起者。很显然,这种在其他精神层面上的虚荣与批判虚荣的剧烈对抗决定了梦的表现形式,但那种更深层次的变回年轻人的愿望也可以支撑起造梦所需的思想素材。于是,我们在自己清醒的状态下有时也会对自己说:“今天的一切事情看起来都很顺利。过去时候也经历过生活很艰难,但毕竟,那些日子的生活也是有美好的,毕竟那时的你那么年轻。”
另外一种我也常常会做的梦我称之为虚伪的梦,其内容是和一个已经断绝往来的人重新和解。但这些梦例的分析结果也在不断地暗示我应当果断抛弃这些以前的朋友,把他们看作是陌路人甚至是敌人。但是,在梦境中呈现的却往往是恰好相反的内容。
关于那些小说家或者诗人记录下来的梦,我们需要注意的是,他们可能会省略掉那些他们认为无关紧要或是不雅的细节。所以只有当他们完全说出内容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着手解析梦中的那些问题。
奥托·兰克曾提醒我注意《格林童话》中那个勇敢的小裁缝也就是“一下子打死七个”那个故事,其中有一个非常类似的梦。小裁缝一夜成名成为英雄之后,娶了国王的女儿。而在一个夜晚他睡在公主,也就是自己的老婆身边时,他梦到了自己过去从事的职业。这让公主起了疑心,于是公主在第二个晚上就命令武装守卫偷听他的梦话,如果确认他的身份就将其逮捕。但是,因为这个小裁缝事先收到了警告,所以他就对自己做的梦进行了修改。
所以说,由梦的潜在思想的情绪变为梦中的情绪,这里有一套非常复杂的程序,它可以消失、减弱、逆转,而这一过程在经过完全分析之后,还可再合成梦并能够被清楚地辨认出来。下面,我将探讨一些含有这类情绪现象的梦例,以此进一步证明这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