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
这个梦的背景叙述比较长:
为了去奥塞湖度假,我坐马车赶往火车西站。我到得早了,开往伊希尔的火车尚未发车,我看到了图恩伯爵,他又要去伊希尔觐见君主了。虽然天降大雨,但他还是坐着敞篷马车来了,他径直走向入口处,对上前检票的工作人员不屑一顾。他坐车离开后,工作人员要求我回到候车室等待。我费尽口舌总算得以继续留下。在此期间,我看到很多人向工作人员行贿以获得保留的车厢和座位。这不由得让我心怀不满,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特权?同时我哼了一首《费加罗婚礼》里的一段:
如果伯爵大人想跳舞啊,想跳舞,那就请尽兴吧,我愿为您伴奏。
整个晚上我都心浮气躁,甚至想找人发泄一番。于是我不停地为难服务生和车夫,但愿我没有伤害到他们。这时就像《费加罗婚礼》的唱词一样,就像在法兰西剧院里上演的博马舍喜剧在戏剧中借费加罗之口说的话。一种革命冲动和反叛的思想也一齐涌上心头。我还想到了那些天生高贵的人所发表的狂妄言论,比如阿尔维巴伯爵想用自己的君主特权来获得苏珊娜的初夜,以及不怀好意的记者攻击图恩伯爵是无作为的伯爵(德文图恩意为做事)。我并非嫉妒他,他眼下在战战兢兢听君主训话,而我正在想着度假,我才是真正的“无作为伯爵”。这时走来一位绅士,我认识他,他是政府医务检查的代表,并且因为能力出众,被称为“政府枕边人”。凭借他的政界地位,他拿到半个一等车厢的使用权。此时,一个乘务员对同伴说,剩下半节车厢里的那个人该怎么处置呢?这真是明目张胆的巴结。我付了全部单人包间的钱,虽然我确实有了包间但不包括卫生间,我曾抱怨过,但他们根本不管,作为报复我说:“不如在地板上钻个洞,好方便乘客。”当天晚上因为要解手,三点钟我就醒了,醒之前做了这个梦:
有一个学生集会,有很多人。一位伯爵(图恩或塔菲)正在发表演讲,当被问及对德国人的看法时,他轻蔑地说,他们最喜欢的花是款冬,说着就把一片干枯的叶子塞到自己的纽扣里。这时我跳了起来,我为自己这种态度感到吃惊。然后我隐约觉得自己在一个礼堂,出口人很多,我要尽快逃离。我穿过几个颇为豪华的套间,那是部长级的人才可以住的,里面有颜色介于棕色和紫色之间的家具。最后,我跑到一条走廊上,有一个胖胖的年老的看门人,我试图避开她,以免被阻拦,但她似乎认为我有权利通过,因为她问我需不需要掌灯带路。我用手势或语言回复她,我并不需要,让她待在原地就好。我自以为机智地躲过检查,毕竟我在逃避追捕。我走下去到了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上。
然后我又模糊地觉得自己必须逃离那座城市,就像我着急逃离那座房子一样。我坐上一辆马车,让车夫送我到车站去。车夫抱怨说自己要累死了,我说我又没叫你追赶火车。车站里人很多,我不知该去克雷姆还是兹纳姆。但想到政府可能已经设好网抓捕我,我决定改去格拉兹或其他地方。我坐到了车厢内,好像是有轨电车,我注意到自己衣服的纽扣里有紫棕色的瓣状装饰物,上面有紫罗兰图案,十分显眼,这时场景中断了。
我又出现在了车站,和一位年长的绅士一起。我想到一个伪装自己的计划,并意识到我已经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了,他装作一只眼睛瞎了,而我拿着一个男用玻璃夜壶,扮作他的护工,因为他失明了需要给他递夜壶,乘务员因此就不会注意到我们,这时我看到老者的生殖器在动,于是我醒了,想要小解。
这个乱七八糟的梦,把我的记忆带回到了1848 年大革命时期,1898 年革命五十周年纪念日,我还在瓦休待过几天,因此勾起了这段往事。在瓦休时,我去过艾莫斯多夫,参观过学生革命领袖费绍夫的避难所。梦中很多的显意都应该和他有关。我又想到了英格兰和我的兄弟住的地方。他常用丹尼生《五十年前》那首诗来打趣妻子。但孩子们总会纠正他说,是《十五年前》。图恩伯爵的出现勾起了这样的联想,简直就和意大利教堂的正反面一样,没有任何关联。不过,和教堂正面不同的是,它有很多虽然隐蔽却可以着手的突破口。梦的第一部分有很多场景,我可以逐个分解。梦中伯爵骄傲自大的态度让我想起十五岁那年在学校的一个场景。当时,我们也对一位无知又讨厌的老师酝酿了一场阴谋,一位将英格兰亨利八世视为自己偶像的同学做我们的首领。他把攻击的任务给了我,以讨论多瑙河对奥地利的重要性作为信号发动“政变反叛”。我们当中的一位伙伴是贵族学生——他因为个头很高,我们给他起绰号叫“长颈鹿”——有一次他被学校暴君似的德文教授训斥了一顿,当时他站立的姿态和梦中伯爵的站姿如出一辙。关于最喜欢的花的解释,以及塞到纽扣内的花(让我回忆起我曾送给朋友一束兰花和一朵杰利科玫瑰),我由此想起了莎士比亚的历史剧中的红白玫瑰的战争,这个联想恰好衔接刚才提到的亨利八世。现在,我又从红白玫瑰想到了红白康乃馨。(有两段诗,一段是德文:玫瑰,郁金香,康乃馨/每一种花都会凋零。一段是西班牙文:所以伊莎贝拉不要/为花的凋零而哭泣。《费加罗婚礼》中有西班牙文的诗。)当时在维也纳人看来,白色的康乃馨是反犹太人的标志,而红色康乃馨则代表了社会民主党人士。然后我想到我之前在景色迷人的撒克逊(参见盎格鲁-撒克逊)乡村游历时,遭到了反犹太人的挑衅。这个梦第一部分的第三个场景可以追溯到我的学生时代早期。那时,一个德国学生俱乐部组织了一场有关哲学与自然科学关系的辩论。年轻气盛的我,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拥护一种极为偏激的观点。一个比我年长的高年级学生展现了他作为团体领袖的杰出气质,把我彻头彻尾地教训了一番。顺便说一句,他的名字也属于动物世界。他告诉我们,他在少年时期也固执得像头野猪,后来迷途知返。听完他的批评之后,我愤怒地跳了起来(像梦中一样),原来他本人有那样的经历,那他做出那番论调就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惊奇了。(我为梦中自己对德国民族主义者持有的态度感到惊讶)我的行为在会场引起了一阵骚动,几乎所有的人都要求我收回我所说的话并向学长道歉,可我仍然坚持我的立场。好在这位受到冒犯的学长相当镇静,没有受身边同学的鼓动而向我发起挑战,于是风波得到了平息。
梦中剩余的那些情景来源就更久远了。那位伯爵轻蔑地提及的款冬,究竟有何意义?为此,我再次开始我的联想。款冬(德文为huflattich,字面意思是蹄形莴苣)—莴笋(lattice)—色拉狗(看到别人有吃的而自己没吃的就嫉妒的狗)。这里又引发一连串含糊的联想:比如由长颈鹿这个词(giraffe,德文affe 意为猴子,类人猿),我们能想到猪、母猪和狗。以此类推,我们还能联想到驴,然后拿这些来侮辱那位老师。此外,我将款冬认作是蒲公英(pisseen-lit),我怀疑这是否正确。我是从左拉的小说《阳春》而想到这一点的,在那本书中,有些孩子会带着掺有蒲公英的色拉。狗的法文是chien,像德文里拉大便的那个音(法文chier 意为大便)。接着,我们很快就找出包括三种物理状态(固态、液态、气态)的不洁之物,在那本描述未来革命的《萌芽》中,有一段很特别的描述,与排泄气体的产生有关,即口语中说的“屁”(flatus)。现在,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屁这个单词会绕这么大的弯子才引出来:最初提到的是花,接着是西班牙歌谣中的伊莎贝拉,再联系到费迪南德和伊莎贝拉,然后到亨利八世,最后西班牙的无敌舰队的覆灭,英军欢庆历史性的胜利的到来,并在勋章上铭刻着:它把它们吹得溃不成军,以此纪念摧毁西班牙无敌舰队的那场暴风雨。我对这句名言很感兴趣,曾经想过,如果我对癔症的治疗与研究取得一些成果的话,我将把这句名言放在“治疗”那一章的开头第一句话。
关于这个梦的第二幕,因为我没有办法完全通过自己意识中的检查制度,所以就其中的细节我无法给予详尽的解析。在梦中,我仿佛置身于革命时代,并替代了那个时代某位杰出人物,他和鹰(adler)有过一段传奇经历,据说他患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等等。对此,我认为这些事情不能通过我的检查制度,尽管这些秘史是由一位霍夫拉特(宫廷枢密官)告诉我的。梦中那些奢华的房间,来自那位大人物的客厅式豪华马车。当然,梦中的房间,一般和女性有关(frauenzimmer 是对女性轻蔑的称谓,frauen 即女性,zimmer 就有房间的意思)。那位女看门人,其实是一位善良而有趣的老妇人,我曾在她家得到了善意的招待,她为我讲过很多有趣的故事。有关灯,我想起了格里巴泽,一位奥地利著名剧作家,根据亲身经历写了《希罗与黎安德》(叙述了海浪的爱情故事——这让我联想到无敌舰队和暴风雨)。
这个梦剩下的两部分,我不会做详细的分析了。但为了实现当初我选择这个梦例的目的,我还会从中选择部分素材,来阐述它们是如何勾起我童年时期的回忆的。读者们或许会认为那是因为有关性的材料迫使我产生了压抑,但他们也不可能因为这种解释而感到满意。一个人确实有很多隐私不能向别人透露。我们现在的目的不是追究我为什么要隐藏这些内容,而是要找出那些使梦的真正内容无法直接呈现的内在检查动机。我承认梦里有三部分显示出我在清醒时始终压抑的过分吹嘘和狂妄自大,但是这些情绪在梦中分别通过不同的形式,甚至在梦的显意中表现了出来(由此看来,我可真是一个狡猾的人)。并且这些情绪在梦尚未形成的那天晚上,也使我处于心浮气躁的状态。各式各样的浮躁! 这样说丝毫不为过。譬如我提到格拉兹这个地方,我就能想象到富人那种惯用的口气:“格拉兹?能值多少钱?”如果读者们记得文学大师拉伯雷对巨人卡冈都亚以及他的儿子庞大固埃夸张的描述,就会发现我在梦的前半部分也有这样夸耀和吹嘘的狂妄态度。接下来我要说我童年时期的两个记忆:为了旅行我曾买过一个颜色呈棕紫色的新旅行箱,这个颜色正是梦中出现过的。孩子们相信只要是新东西就能引起别人关注。家人给我讲了件童年趣事:我在两岁的时候还尿床,当因此受到父母责备时,我便会安慰父亲,以后我会在N市(最近的一座大城市)给他买一个崭新的大红床。所以梦中那个细节:“我们在城里刚买的尿壶”,实际上就是在兑现承诺。(我们再稍加注意,就可以联想到男人的尿壶和女人的行李箱或者盒子之间的关联。)少年时期的狂妄自大就在这样的承诺中暴露出来。尿床对孩子有何种意义,我们可以从前面神经症患者的精神分析报告中知道,尿床和一个人的野心有密切的联系。后来我七八岁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让我印象深刻的事。一天晚上睡觉前,我非要和父母睡,因此被父亲严厉责备:“这个孩子以后怕是没什么大出息。”父亲的这句话无疑大大伤害了我的自尊心,因此这个场景日后总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再现,并且每次重现时都有我取得的成就以及别人对我的尊重的内容,仿佛我在说:“你看看,我还是挺有出息的。”这个往事就为梦中最后一部分提供了来源,不过出于报复,我在里面对角色进行替换。那位年长的绅士,显然就是我父亲,他装作一只眼睛失明刚好与我父亲的一只患有青光眼而失明的眼睛相吻合。
现在父亲在我面前撒尿,就如同我曾经在他面前撒尿一样。通过青光眼,我又想起了可卡因在治疗他的手术中帮助他挺过了难关,这样我就兑现了自己儿时的承诺。在梦中我还戏弄了他:让他失明,帮他递尿壶。这个片段其实是暗指我发现癔症理论,对此我感到自豪。
按照我的理论,我儿时两次关于小便的记忆,就和我妄图成为伟人的野心有关,而且我乘坐的前往奥塞湖的火车包厢中没有厕所这件事,从客观外在环境方面再次唤醒了我沉睡已久的记忆,让它们复现于梦中。由于没有厕所,所以在旅途中我必须憋尿,因此我也因为尿急才惊醒。很多读者可能认为这些感觉才是梦中素材的来源。但是我不这样看,我认为梦的内容才是我感到尿急的原因。因为平时我很少被尿憋醒,更别提三更半夜熟睡中的惊醒。而且,我在其他比这次更不舒服的旅行中也从未有过半夜被尿憋醒的经历。不管读者信不信,但这丝毫不会减少我的理论的可信度。
另外,通过在梦的解析过程中获得的经验,我还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有些梦看似单从显意就能得出解释,它们的来源以及愿望刺激也清晰可寻,但它们的思想经过深度解析后仍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这让我不得不提出问题,这是不是梦的基本特点?如果这个理论成立,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每一个梦,其显意都和近期的经历有关,而其隐意则和遥远的经验有关。实际上,在对癔症病人的梦的分析中,我确实发现那些早年的经验一直保留在他们的脑海中。要证明这种猜测需要费很大力气。因此,我将在后文中折回这个话题上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明,梦的形成过程中早期经验所扮演的角色。
综上所述,梦中记忆有三个特点:第一,梦的表面内容大部分来源于不太重要的琐事,这一点通过“梦的改装”理论的探讨已经得出了可信的解释。另外,我们还成功地证实了梦的另外两个特点,即梦的内容选择偏近于近期或童年时期的材料。不过,从梦的动机入手很难证明这两个特点,所以让我们先牢记梦的这两大特性,它们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探究,在探讨睡眠状态或研究精神运行机制时,对上述问题我们再做进一步的验证。而这一点只有等到我们已经理解到解析梦就好像看门上安装的猫眼,透过梦的解析这个孔我们可以窥探出整个精神机制的内部结构。
到这里,我还是想强调由最后几个梦的解析得到的另外一个结果,即梦的表面内容通常看起来有多种含意。梦可以使好几个愿望同时达成,但是也有一个愿望的实现掩饰了另一个愿望的达成的情形,需要通过层层剖析,才能找出最终的童年时期的一种愿望。因此在这里:这段话开头的“通常”是不是改成“总是”更严谨、准确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