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家的离别宴
在结婚的前一天,女家要举行一种仪式。这种仪式常较结婚那天男家所举行的还要隆重。这仪式有它特殊的性质,就是在这宴会里没有一个客人是从男家来的,只有女家的人和亲友。他们并不是邀请来的。每个参加的客人都先要考虑一下,看自己与这家的关系够不够来参加的资格。家族的声望愈大,来的亲朋也愈多。在我们中间,若不知道客人的准确数目,筹备起来是很困难的,惟恐预备得不够用。但他们并没有这种困难,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带着馒头做礼物来的,所以比较容易办些。
在这宴会里最重要的客人是姑娘的舅家。席上永远不会少了他们的。他们觉得参加这会不只是一种义务而且是一种权利。他们的缺席会被认为不合理的。舅家的长辈一定要参加这宴会。很奇怪的,他们的参加并不是为了使宴会隆重些,也不是为了想同这家关系更亲密些,而是tanquam potestatem habenbes为了他们有权利如此。他们要看一看那快要离家的女子,并看看自家已出嫁的女子。他们愿意在她离家时照料她。在这里我们可以觉到家庭中的团结,及团结感情的坚强;参加筵席的人都是同一氏族。他们并不去参加男家的筵席,但是女家的筵席中从来不会少他们的。
在客人中我们一看就分得出谁是舅家的亲戚,谁是邻居和朋友,因为舅家的亲戚在该席中总是居上位的。
东方的国家是最讲仪式的;筵席上客人挑剔得很利害,一定要人步步按照成例行事,不然,虽则招待得很好,他们还是会不满意,还是要苛刻的批评。
他们很慎重地请一个主仪人,(称为Lordiziwa,西藏人称Lo-rgyus,叙述并讲话)这种人能说会道,又要有地位,在乡间是很数得着的。一切安排都由他主管,他要维持秩序,解决一切临时发生的困难,并讲一切照例应讲的话。他先请了两个人,穿戴得很整齐,去招待客人。
他们预备好一个院子,在那里安席,风雨无阻。土人的房屋是不分间的,能容四十至五十个客人。院子普通是长方形。他们普通用石头砌成三十公分高的柱子,当面放有平石板当桌子用,有二尺长,用的板也不连接,也不油漆,也没有台布。它们一张一张的排列成马蹄形。招待的人在圈里,客人在圈外,坐在他们的毡帽,或地上,或草编的蒲团上。他们散布在院子里,上面有布幔,好像在一个大的帐棚里一样。院子里装点着中国的纸灯笼,挂在约有一人高的地方,此外满院子都挂着红绸条,大约有三四十公分长,在院子的一个角里,有三四个汉人吹手,在那里吹打。
由桌子围成的圆圈里,烧着“萨满”圣火。他们一刻不停地往火里扔着柏树枝,用着很谦恭的态度扔着。在离火不远的地方,向门的方面,筑着两条小墙状的东西,上面铺着一块平板,为安放礼物之用。再加上几只母鸡在那里寻食,几只小羊在那里挡着路,几个儿童在那里跑来跑去,这差不多就是宴会的缩影了。
客人多在早晨十时左右来到,有的步行,有的骑着马。客人的牲口身上用绳捆着几个泥佛,在大门外的动作完全像游牧民族在帐棚前一样。邻舍们预料客人们快要来的时候,就在门外等候,客人一到便把他们领到厢房里。在这厢房里,正对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神像。客人就向神像跪着行礼。他们请了一个汉人,坐在炕上;他手里拿着一枝毛笔,把客人的姓名和他们所送的礼物一一都记录下来。主仪人就把礼物收下,向他们道谢,装着嫌客人太客气的样子,客人便离开了那间房屋。
客人照例都要带八个馒头来,如果还要带别的,便各随己意了。普通礼物是四尺或六尺红布或绿布。若是很亲近的朋友,他们便多送几尺布,或送些不很普通的东西,也许送八百制钱,用红绳穿着,绳端系一块小羊皮。全家都注意着这礼物的登记簿,因为这样他们可以按照各人的身分去招待。舅家的礼物是没有一定规矩的,舅舅多半送一件短褂,舅母多半送一双鞋或一对五色袖子或一丈布。这些手续做完了,客人们便被领到上房屋里,在那里客人们向主人行礼,那里预有冲有牛奶的茶和馒头请客人用,每个客人喝完了一杯茶便走出去,预备腾出地方来让后来的客人进去,他们于是加入院里的客人间。
直等到下午两点钟,就没有多少客人来了。客人在院里的桌子旁坐下,男的占据一面,女的占据一面。如果其中有一位高贵的客人,便让他坐上位,同新姑娘的舅舅并坐在正对大门的位上。每个客人都推让一番才入座。他们都抢下位坐,为的是使别人推他坐上位,这是一种有礼貌的技术,主仪人必须很谨慎地在里面周旋。新姑娘的父母是不出席的。
假使客人不太多,席上是很舒服的。皮毡和草席是结婚喜筵最实用的坐物,想容纳多少人都可以。当客人都入席后,便摆上奶茶和烘干的馒头。圈在长方形的桌子中间空着,伺候的人在里面非常机警。他们不等你看见,美丽的茶壶、奶壶、茶杯、茶盘、碟子等精细的瓷器已摆在你面前,在厨房里奶子便已经倒在茶里面了,现在普通的茶壶都是用铜制的。馒头堆在桌子上。茶杯是用白土做的,但是并不破裂。
茶喝过后,摆上煮热的杜松子酒,盛在二十多个小瓷杯里。每个人喝过两三口后,便彼此传递。女人酒量并不小于男人。在他们等待全羊盘时,他们谈笑,抽烟。羊的头部和腰部都切开了,不过还是要把它摆成个羊的模样,为的是要证明这是只整个的羊。当他们大家正在称赞那羊的时候,伺候的人便分给每个人一只木制的小碟子,里面盛有醋。桌子中间还放有几只小木匣,里面有盐和胡椒。土人食物不用刀叉,手指是最好的器具。——伺候的人用手把羊撕开了放在客人的碟子里,客人就拿肉蘸着盐、胡椒和醋,跟馒头一起吃。把骨头放在桌上或扔在地上。这时每个人都注意着羊肉,全场都很安静。他们没有茶布,吃完后便用嘴将手指舐净,然后再把手放在鞋上擦擦,为的是使皮子光亮些。最后摆上一碗汤,这桌席便算完了。他们倒上酒,并将桌子打扫干净。这就是所谓全羊席,在乡间要算最隆重的筵席了。
我们得承认,像这样的筵席,席面既不周备,器具又不精致,加以烹饪法也不高明,却并不减少土人的口味和兴致达到最高点。因为他们大家比较都是低级的人。
这一种筵席,这些主人,这一种形式,都是高原上游牧民族所常渴望的。在那里,筵席都设在大棚帐里,但在土人中却设在院子里,上面扯一个布棚。在那里,客人都席地坐在毛毡或草席上,在这里也是如此。为什么土人不像汉人一样摆设,不在院子里摆上十来张桌子,每桌坐八个客人呢?这是因为在土人里古代游牧的习惯还遗留在他们生活中重要的节期里。一言蔽之,在婚姻的规模上,可以见到土人古代的游牧组织。那时候他们所牧畜的大抵都是些大牲畜(牛,羊,马)。证据是他们在古时所送的礼物,和他们所记得以前的喜筵,都有马和牛;女家送给姑娘的舅舅一只牛,女婿的舅舅一匹马,另一匹马送给女婿;男家也给姑娘的舅舅一只牛,给新姑娘一匹母马作为礼金。席中的肉规定的是羊;在结婚之后,一切礼物也都用羊肉,在亲友们告辞时所带走的也都是羊肉。
没有地方提到他们用猪肉的,虽然土人们也喂猪。在他们的省城里有一种苜猪,一种山猪,是一宗大买卖。
现在我们可以提到宴会的程序了。
他们先把送给新娘和她家的礼物陈列出来。陈列的地方是在正对门的萨满前面的桌子中心。中等人家所送的礼物如下:
给新娘的:1)三件镶有绣花边的长袍,一件绿的,一件红的,一件紫的。
2)两件比较简单的长袍,一件蓝的,一件黑的。
3)两件小短褂。
4)一件毛织长袍。
5)三条很简单的裤子。
6)三件或四件背心。
7)结婚那天所戴的大冠。
8)一条条纹的或绣花的腰带,约十二尺长。
9)四对或五对颜色不同的袖子。
10)五对或六对绣花袖子。
11)十二对套裤。
12)一件黑羊皮长外衣。
13)一条黑羊皮腰带。[16]
给新郎的:1)一顶汉人的瓜皮帽。
2)一件束着十字带的蓝外衣。
3)一条约有十二尺长的红色腰带。
4)几条套裤或靴子,但不用裤子。
5)一个大的围颈用的西藏哈达。[17]
给新郎祖父的:一顶毡帽。
给新郎祖母的:一件简单的长褂或短褂。
给新郎父亲的:一顶毡帽。
给新郎母亲的:一件长褂或短褂。
给新郎叔伯的:一个枕头。
给新郎姑母的:几双长靴。
给新郎弟兄的:靴、枕头或哈达。
给新郎妹妹的:二尺白布,用以作手绢。
给新郎姊姊的:一块四尺长的红布。
给新郎舅舅的:一件尊贵的礼物,一个哈达,一串红绳穿的制钱,绳端系一块羊皮。
给媒人的:一双靴,一串或六串钱,和一个枕头。

已婚土人妇女
穿着赴宴会的衣服,土人的装束。
在富人家里,这些东西的质地都极考究,此外还加一顶银冠,两三对银耳环,几个银戒指。……有的富人,甚至陪嫁女儿一顷地,称为脂粉地(ngusgegadiziar),意思是给女儿买脂粉用的。在这种情形下,丈夫须代她耕种,将收获交给妻子。如果丈夫不得已要出卖这地,须先尽女家买。
约三十年前,南岭口一家姓马的,娶包家女为妇,包家陪送了许多“脂粉地”。后来马家穷了,便把这些地抵押给潘家。过了些时,又把它卖给胡家。潘家于是根据汉人的一句俗语:“抵押的人有收买的优先权”来责问马家,并要求收买。但是包家也跑来争买这块地,因为这是“脂粉地”,是他们的姑母出嫁时陪送的。中国审判官明白这规矩,于是把这块地断给包家了。
蒙古也有同样的风俗,上次Olantsh'ah部的Orat王娶Ortos的汉王女儿时,就陪嫁了Sainnoor地方一部分土地(在宁夏教会Mission de Ning-Hia三头沟San-tao-K'iao教区南三十里)。
关于上述的礼物,现在已经有很多变异了。作者知道有一家女儿出嫁时,只给她六件长褂,还有一家给了十件;这些都是按照家庭的经济状况来定的。
妇人们对于这些礼物特别发生兴趣,她们考究那绣花的针脚,尤其是袖子和腰带的两端。这些手工须费几个月的工夫。礼物看过了,便把新姑娘带过来。
他们将新姑娘抬在一张中国式的小炕桌上,桌上先铺好红毡。她坐在烧着的香及陈列开的礼物的当中。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宴会里出现。她的头露在外面,梳着处女的发辫。
主仪人走到舅父面前,作三个揖,请他坐在新姑娘的身边。舅父便走到姑娘那里。全体客人都站起来,一齐肃立。
主仪人满斟一杯酒,递给舅父,请他干杯,一连三次。然后又斟给坐着的新姑娘喝,姑娘用两只手接过两个杯来,杯里放着一个红枣。她把两杯举在较口高的地方。这时候,主婚人问她说:
“你舅父,你骨肉之主,在你身旁;全家都在这里,你出嫁的日子已经规定在明天了。在古时,家产的分配,女子是得到男子所应得的一半。现在却不是这样了。给你的除了几件衣服之外,没有别的了。”接着他便把陪嫁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点出来,指给她看,把颜色和质料都说明了……并把送给男家及女婿的东西也说出来。然后又向姑娘说:“你父母已费心为你预备了。他们本希望多给你些,但为能力所限,你应当知足,应当感激他们,不要忘记他们。你看你舅父及他的全家都将永远在“你的背后”。于是姑娘流下热泪来,照例她应当悲哀的。
整个会众都感动了,许多眼睛里都充满了眼泪,两个女人走到姑娘跟前,把她领回去……
这一种仪式使我们感到,在一个女子完全属于她父亲及祖父所有甚至为父族所有的父权组织里,是不易解释的。为什么舅父和他全族的人都来,作姑娘的保护者,永远站在“她的背后”呢?这些本是父族分内的事。为什么在训话时要把舅父请在姑娘身旁?为什么她母方氏族要出席呢?在父族方面,嫁的是他们自己的女儿,他们不应当尽保护之责吗?还有一种反常的风俗,就是陪嫁女儿的东西都由舅父和舅母来指定,而不由叔伯及姑母来指定。最后,为什么这一次宴会比男家宴会更重要呢?
我们试回想他们的仪式是在萨满的圣火前举行,而不在佛像前举行。虽然无疑的佛教是该地最普遍的宗教,虽然他们有无数的喇嘛,但萨满教实在是土人古代的宗教。
我们再注意主仪人在训话时,追溯到女子还能承继男子应得财产的一半。他是在讲述一段历史。
主仪人的训话讲完后,姑娘就退出去。他们再请客人坐下,摆上酒,很快乐的热闹起来。他们抽烟,唱歌,等待着面条上席。
主仪人把礼物都装在箱子里,每件上面都记了记号,为的是次日在男家宴会里再说时,可以不发生困难。[18]
宴会算是完了。主仪人把客人的数目计算一下,因为次日男家的宴会里是容不下这样多人的。我们知道在男家宴会里女家客人的数目已商量好了,所以他们必须很客气地请几个客人回去。主仪人走到每个要回去的客人面前,不用说什么话,送上四个馒头和一两块生肉。这叫做“补分子”,就是补充宴会的意思。这样,客人就明白了,他们很客气的告辞回去。
这些被选赴次日宴会的人当然要找地方过夜了,有的住在邻舍家,也有的就住在女家。一直闹到深夜,饮酒唱歌取乐。在我们看来,这种宴会并不那么好,杜松子酒很伤精神。所以对于次日男家的宴会很不利,许多客人都头沉疲乏,因为累了一天,晚上又没有好好休息。
土人们都喜欢唱结婚曲子。所唱的都是当地方言中所没有的,并且他们普通所唱的大半是西藏曲子。有一个不常听见的是蒙古曲,这曲子的来源是关于一只神秘的鸟,名叫Chongning。[19]
有一个少年名叫方东古,平时总在山谷里替他主人牧马。他的妻石孟苏,穿得很朴素,也终日在那里牧马。他们一遇到了,便一同坐在山的高处,看着他们的牧群。……平时他们出门时,总是从相反的方向上山,为的是在山顶上相遇。他们沿路折着道旁的鲜花和柏枝。他们常同时爬到峭立的山峰上,在那里燃着火,烧所折的鲜花和柏枝,再往火里加一把白面:这是他们用以献给Tsang-rtshié神的,然后很虔诚地行礼……
这少年恨上了山那边的一个牧人。一天晚上,他到那人家里,把那人灌醉,用刀杀了。他回到家里,把染着血的刀交给妻子。他的妻子并不用冷水或热水将刀洗净;含了一口唾沫,一直等到天亮。这对她是一种启示。大清早她便爬上山去看那个牧人了。在她到达之前别人已经把尸首烧着了。但那火竟慢慢的灭下去。她拔下帽子上的针扔在火里,火便旺了一些,过一会又灭了。一点一点的,她把帽子耳环等都扔在火里,又过一会,她脱下衣服来,一件一件的也扔在火里,每次将东西扔下去,火就多烧一些尸首。最后,她将自己的身体也跳到里面去了。火立刻旺起来,把两个爱人都烧了。别人看见在那地方生出一棵树来,两枝互相抱着一直到高处才分开。女人的丈夫气极了,拿着斧头去劈这两条枝子……真奇怪,两只鸟紧紧地抱着飞去了。这鸟就是Chang-nirwa。
另外一个土人们在结婚筵席上唱的曲子是一个西藏曲,比较更有趣味,因为还加有舞蹈和表演。表演的艺术是很动人的。唱的是关于一个Judith土人的历史。在土人的连城地方,有一个强盗名叫王猛。他扰乱这地方已经有好多年了。虽然中国皇帝悬了大赏要捉他,但是没有人能捉到他,也没有人能害死他,因为只有在他的肘下才能伤他。土人中有一个军官的夫人姓卢,全区都知道她长得很美。她设法到王猛那里去献媚。那天晚上,在他的帐幕里,她伤了他的肘下,他就死在她的身旁。[20]
这消息传到了北京,Judith奉旨受了尊号。她的夫家世代封作连城土司。这是卢姓被尊崇的来源。
在连城的喇嘛寺中,还能看见两只已干的黑手,大家认为就是王猛的手。土人对他很敬畏。可惜两只手都是右手。关于卢土司来源的传说,在我们历史研究中,所见很不同。那传说的唯一证实,就是在该地的确有过一个强盗,名叫王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