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解决问题的尝试
人们惊奇地发现,尽管针对犹太人的研究存在很多问题,但各种不同的观点还是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无论在文献中还是在实际生活中,不带偏见的观察者至少会在某个重要问题上取得一致意见。在阅读耶利内克(Jellinek)或者弗罗默(Fromer),张伯伦(Chamberlain)或马克思(Marx),海涅或歌德以及勒鲁瓦—博里厄(Leroy-Beaulieu)或皮乔托(Picciotto),也就是说,在阅读那些关于虔诚的犹太人或非信奉国教的犹太人、反犹主义或亲犹太的外邦人的文献时,你会获得一种印象,即所有这些文献论述的这些人,都具有相同的特点。这也再一次宽慰了那些打算描述犹太精神的人。虽然他的立场稍有不同,但无论如何,其他人没有说过的东西,他也只字未提。就我个人而言,我试图在书中指出犹太人的特征和禀赋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之间的联系。我力图首先勾勒出犹太人特质的详细情况,然后再讨论这些特质与资本主义的关系。
与多数其他学者在这个问题上的做法不同,我首先会列出犹太人的一些重要的长处,这些长处虽然经常有人提到,但从未获得应有的认可。我这里指的是犹太人的绝顶聪明(extreme intellectuality)。与体能相比,犹太人的知识旨趣和知识技能发展得更为强健。谈到犹太人的时候,人们肯定会说,智力胜于体力(l'intelligence prime le corps)。人们的日常经验也反复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有很多事实也可以用来支持这一点。世界上再没有像犹太人那样,如此重视博学的人和学者。“智者的地位高于国王,有学问的家伙要高于无知的大祭司”。《塔木德》如是说。任何熟悉犹太学者的人都很清楚地知道,对纯粹知识的高度评价还没有成为明日黄花。如果你无法成为“智者”,至少也有责任让自己成为有学识的人。在以色列,教育是一件从早到晚都在进行的事情。事实上,学习是一种宗教责任;在东欧,人们仍然称犹太会堂为学校。学习和做礼拜携手并进,不仅如此,学习就是做礼拜,无知则是大罪。一个不读书的人,在今世是一个粗人,在来世也要受到诅咒。用一个在隔都流行的说法,最让人鄙视的莫过于人的愚蠢。“不公正行为也好过愚蠢的行为”,“Ein Narr ist ein Gezar”[愚人真是不幸],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说法。[502]
最受尊敬的人是有学识的人,最佳状态的人是智力发展到极致的人。听一听睿智的犹太人在描绘未来的理想之人或者超人——如果你同意这么说——时是怎么说的。他把这样的说法视为理所当然,那些素质不同的人肯定会为自己的前途感到担心。“文明人拥有的自觉的创新性才智……将取代盲目的本能。碾碎这种本能并代之以意志力,用反思取代单纯的冲动,是每个人的坚定理想。一个人只有在他的思考能力左右了自己的自然秉性时,才成为完全意义上的人。只有从本能中完全解放出来,我们才能具有绝对精神以及摆脱了自然规律支配的绝对内在自由。文明的唯一目标就是从神秘主义和全部本能行为的茫然冲动中解放人类,并培养出人类的纯粹理性”。[503]只要想想就清楚了。天才这一极为质朴的表述,被认为是理性和智识的最高形式!
高度评价才智的一个后果是各个行业根据他们更需要“脑力劳动”还是更需要“手工劳动”的判断而奉行尊重。在各个时代,脑力劳动的地位几乎都高于手工劳动。事实上,犹太社区一直存在(现在仍然可能存在)每天都要做的艰苦的体力劳动,但这种情况不适用于西欧犹太人。即使是在《塔木德》时代,犹太人愿意从事的也是那些较少耗费体能的行业。正如拉比所说,“这个世界需要卖香料的,也需要皮匠,但开心的人是那个卖香料的”。或者,“拉比迈尔常说,一个人应该教给自己儿子一门干净而且轻松的手艺”(《圣化篇》,82b)。
犹太人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卓越品质,他们承认,在自己的智力和邻居的蛮力之间,存在一道巨大的鸿沟。在波兰犹太人中就有一两个较为流行的说法,以不无幽默的方式表达了截然不同的意思。“神助人对抗外邦人的双手和犹太人的头脑”。“上苍护佑我们对抗犹太人的moach[头脑]和外邦人的koach[体力]”。一言以蔽之,头脑与体力的对抗,这是犹太人问题,也是本书的主题词。
知识旨趣占据了主导地位自然而然赋予了犹太人知识能力。“谈到对犹太人的看法,你不能把他当傻子”。罗马尼亚人的流行说法是,“勇敢的希腊人、愚蠢的犹太人和诚实的吉卜赛人——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西班牙谚语则说,“兔子既不懒,犹太人也不蠢”[1][504]。与犹太人打交道的人并不确定,犹太人一般来说是否具有比其他人更强的理解力,或比其他人更聪明?一个多世纪前一位敏锐的犹太观察者[505]认为,犹太人的特性是:“他们对于当今这个时代的事情,既有见识又有才能,”不过他还补了一句:“但今非昔比了。”我愿意称他的说法机敏而睿智。
“犹太思维是一种精密仪器,具有天平的精准性”:勒鲁瓦—博里厄的这一看法获得了多数人的共鸣。当H.S.张伯伦谈到犹太人的“理解力”尚不发达时,他一定是在某种特殊意义上这么说的。但他使用术语的含义不太可能包含以下特质,即敏捷的思维、准确的分析、严密的解剖以及在同类事物之间快速组合、马上领悟其意义、进行类比联想和辨别,并获得最终结论的能力。犹太人有能力做到所有这一切,耶利内克正确地强调了犹太人这一方面的特质,[506]他指出,希伯来语中表达带有心理素质要求的活动的词汇非常丰富。表示探索或者研究活动的词不少于11个,表示辨别或者区分活动的词有34个,表示组合的词有15个。
毫无疑问,这些智力上的天赋使得犹太人在所有计算工作中像棋手和数学家[507]那样杰出。这些活动以极强的抽象思维能力以及特殊的想象力为前提,冯特(Wundt)恰当地为之命名为组合能力。犹太人类似医生的能力(诊断能力)[508]也可以追溯到他们的计算、剖析和组合性的思维,这“就像是瞬间照亮了暗处的一道闪电”。
众所周知,犹太人的思维能力常常落到失之精细的地步。(磨盘里没有谷物,磨盘就开始研磨自己。)但与另一事实相比较,这就算不得什么了。犹太人的智力非常强大,以致智力的发展已经损害了其他心理特性,所以他们的心思变得比较片面。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给出几个实例加以说明。犹太人缺乏一种本能的悟性,他们更多的是凭理智而不是感觉作出反应。我们很难把犹太人想成类似于雅各布·伯麦[2]那样的神秘主义者,但当我们想起《喀巴拉》(Kabbala)中发现的那种神秘主义时,这种对比更加鲜明。同样,所有的罗曼司都与这种特定的人生观相异,所以犹太人不会同意让自己迷失于大千世界,即迷失于人类社会或自然界。实事求是地说,狂热与冷静之间确实有差异。
与这一特征相类似的是,犹太人缺乏敏感,缺乏接受能力和创造力。我在布雷斯劳的时候,有一天,一位来自西伯利亚远东地区的犹太学生来找我“研究卡尔·马克思”。他花了几乎三个星期的时间才到达布雷斯劳,他在到达的当天就拜访了我,借走了一本马克思的著作。几天后他又来了,跟我讨论了他所阅读的内容,把书还给了我,又借走了另外一本。这样一直持续了几个月时间。后来他就返回了他的家乡。这位年轻人对他的新环境绝对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他没有熟人,也从来不外出散步,事实上,他对他身处的地方也了解无多。布雷斯劳的生活于他而言是一段全然消逝的过去。毫无疑问,在他来布雷斯劳之前,生活于他就是这样,在他的未来,生活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他在世上走了一遭,却对之视而不见。但他却让自己认识了马克思。这是不是一个很典型的案例?反正我认为是。实际上,你每天都能见到这种事情。犹太人热爱非具象的事物、远离感性的趋势以及固守抽象世界,我们是否会因此而感到震撼?犹太人中画家远远少于文人或教授,难道这只是偶然?即使在犹太艺术家的作品中,也没有一些理智的东西吗?再没有比瑙曼(Friedrich Naumann)将马克斯·利伯曼(Max Liebermann,著名犹太画家)与斯宾诺莎相比较时的用词更为准确的说法了,他说:“他用头脑绘画。”
犹太人确实看得非常清楚,但他看到的东西不多。他不认为自己的周遭环境是有生机的,这就使他失去了关于生活、生活的整体性、生活和谐以及生活是有机的、自然成长的真实概念。总之,他对生活中的个人方面没什么概念。通常的经验也一定支持这个观点,但如果我们还需要另外的证明,我们也可以在犹太律法的特定条款中找到。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犹太律法废除了个人关系,而代之以非个人的、抽象的联系或活动或目的。
事实上,我们可以在犹太人中看到一类博学多识的人。他们能够用自己敏锐的智识探究到人的每个毛孔,并像X射线那样去探查人体的内部。他们汇集自己全部的智力与能力,注意到自己的优点与缺点,并迅速探得最适合自己的领域。然而,他们确实很少从整体上来看待人,因此他们常常犯一个错误,将行为归咎于人,而这是人内心深处所憎恶的。此外,他们宁愿按照一些明显的特征和成就,而不是按照其人格来评价一个人。
因此,他们对与个人关联的每一种状态都缺乏同情。犹太人的全部存在某种程度上都与我们理解的骑士制度相反;也与所有感伤情绪,与游侠骑士、封建主义和父权制等等相反。他们也理解不了基于这些关系的社会秩序。社会等级制和行会组织是他们所憎恶的。政治上,他们是个人主义者。最适合他们的是所有人际交往都由明确的法律原则加以规范的宪政国家。[3]他们还是“自由派”生活观的天生代表,他们的观念中不存在具有鲜明个性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男女,只有具有权利和义务的公民。这种情况在不同国家也没有什么不同,但却形成了由众多杂乱单位组成的数量巨大的部分人口。正像许多犹太人不把自己看成活生生的人那样——他们不是否认自己的明显特征,并断言他们与英国人、德国人或法国人没有差别?——因此,他们也不把其他人看成活生生的人,他们只是把其他人看成主体、公民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抽象概念。正因为如此,他们不是用自己的“心灵”而是用理智去看这个世界。结果是,他们很轻易就相信,无论什么整整齐齐写在纸上的事情和井然有序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都能借助于必要的智识得到妥善解决。许多犹太人仍然相信,犹太问题(Jewish Question)只是一个政治问题,他们也坚信,自由制度(liberal regime)应该全力消除犹太人与其邻邦的差异。阅读一位博学的学者撰写的关于犹太问题的最新著作简直让人惊讶,毕竟过去三十年的反犹太运动就是马尔(Marr)和杜林(Dühring)的著作造成的后果。“大屠杀的成千罹难者以及上百万背井离乡的工人,不过是欧根·杜林(Eugen Dühring)笔力的有力证明”(!)。[509]这不就是墨与血、理解与本能、抽象与现实的对比吗?
这类知识人的心中的宇宙概念,必定是与理性相符且秩序井然的一种结构。因此,他们借助于理性寻求理解这个世界;他们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是理性主义者。
现在,一旦强烈的自我意识附着于思考者占支配地位的理智中,他将围绕自我对这个世界进行分类。换句话说,他将从结果、目的或目标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他的世界观是目的论的,或是实践理性的。犹太人的诸种特质再没有哪一种像这样发展得如此之充分了,在这个问题上,大家意见完全一致。其他多数研究者都从犹太人的目的论开始着手,我却将此看成犹太人终极理智的结果,而且我相信,所有其他犹太人特质都植根于此。行文至此,我想说我一点都不希望低估这种犹太人特质的非常重要的意义。
看看犹太天赋的各种表现,你确实会从中发现这种目的论趋向,有时候,人们也称之为极端主观性。无论印度—日耳曼种族具有客观性,还是闪米特人具有主观性,[510]犹太人确实是最具主观性的民族。犹太人从来不会让自己迷失于外部世界,从来不会让自己沉陷于宇宙深处,也从来不会放任自己于漫无边际的思想领域,但正如耶利内克(Jellinek)指出的那样,潜至水底才能寻到珍珠。犹太人把一切事物都与他的自我联系在了一起。他孜孜不倦地探求原因(why),探求目的(what for),探求结果(what will it bring)。到底为谁呢?他最大的兴趣一直就是事情的结果,而不是事情本身。不管怎样,只有非犹太人才把所有活动看成为目的本身——你也会这样;也只有非犹太人没有任何目的地生活,随遇而安;只有非犹太人才能从自然中得到无害的乐趣。犹太人从自然中获得这一切,使它成为“推进道德生活更上层楼的伦理教科书的活页”。如我们已经注意到的那样,犹太宗教在其目的上是目的论的。它的每一个宗教条例都有明确的伦理规范。在犹太人的眼中,整个宇宙是按照计划制造出来的某种东西。这也是犹太宗教与异教的一个差别,正如海涅很久之前就已经注意的那样:“他们(异教徒)都有一个处于俗界并根据必然律发展的无边无际之永恒‘过往’;然而犹太人的神外在于他按自己的自由意志创造的世界”。
犹太人最为耳熟能详的术语莫过于Tachlis,即目的、目标或结果之意。如果你想做任何事情,你必须有一个tachlis。生活本身无论是一个整体还是单个的活动,一定具有某种tachlis,宇宙一定也是这样。那些声称生活或者尘世没有目的、只有悲剧的人,都被犹太人视为愚蠢的空想家。
目的论的事物观嵌入犹太人本质到底有多深,我们或许可以从下述这些人的例子中窥见端倪,比如哈西德派教徒(Chassidim)就不注意实际生活的需要,原因只是“实际生活中没有目的”。因为生活中没有目的,所以他们任由自己的妻子儿女忍饥挨饿,而自己却全身心致力于圣书的研究。但我们也能见到心灵疲惫的犹太人,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理解和宽容一切,远远地凝视着生活,超乎俗世之上。在我心中,我们这个时代的文人中,格奥尔格·赫希菲尔德(George Hirschfeld)、亚瑟·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和格奥尔格·赫尔曼(George Hermann),就具有这类纯粹的精神。他们著作的巨大魅力在于他们怀着这种遗世独立的精神,俯瞰着我们忙忙碌碌,他们的诗歌和感伤中弥漫着无处不在的忧郁。他们缺乏意志力是因为他们只有否定形态的意志力。他们所有的叙事诗听起来都怀有同样轻柔的悲伤:多么无意义因此多么悲哀的世界啊!自然本身染上了一丝悲伤的色调,秋天总是在春暖花开的林间与草地中深藏不露;清风舞弄着落叶,夕阳的余晖在落山前呈现从未有呈现的美丽。主观性和万事必有其目标的概念(两者是相同的),剥夺了犹太作者诗中的天真、新颖和率直。因为犹太诗人实在无法欣赏这个世界的诸相,无论是人类的命运还是大自然的变幻莫测,他们偏要深思熟虑,一遍遍思考。他们看不见哪个地方的空气中会散发出樱草和紫罗兰的芳香,也看不见任何林中小溪涟漪闪烁的波光。但为了弥补这些方面的不足,他们具有品鉴陈年佳酿美妙芳香的才能,还拥有一双具有神奇魅力的美丽眼睛,忧伤地凝视着远方。
一旦这种在所有事物中寻求目的性的思维方法与坚强的意志和旺盛的精力结合一起(犹太人通常就是这种情况),就不再仅仅只是一种看法,而是成了一种策略。人为自己设立了一个目标,为此目标而努力,不允许任何事情让自己偏离这一过程。可以这么说,他固执于自己的决定。海涅称犹太人的这种特性是固执;歌德说,犹太人的本质特征就是精力旺盛,目的性明确。
我下一个重点要谈谈灵活性(mobility),但我不能肯定是否可以用灵活来描述所有犹太人,或者说,灵活只适用于德国犹太人。那些礼赞西葡犹太人的学者,总是强调犹太人身上具有的某种端庄的气息和高傲的举止。[511]另一方面,他们的德国同胞总是被描述为活跃,在某种程度上容易激动。[512]即使是在今天,你或许也会碰到许多西班牙犹太人,尤其是在东方国家,他们打动你的是他们的高贵、深思和自律,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在欧洲犹太人那里常常可以看到的精神或身体上的灵活。但是,心思灵活——感觉敏锐和内心反复无常——是所有犹太人具有的特质。
这四种要素,即智力、目的性、精力和灵活性,是本质上极为复杂的犹太人特质之基础。我相信,犹太人的所有品质都能轻易地追溯到这一两个要素那里。我们可以举出在经济生活中具有特殊意义的两个要素来说明问题:高度的灵活性和适应性。
犹太人是很灵活的,或者,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犹太人很勤劳。用歌德的语言说:“没有一个犹太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犹太人,不是在为了实现世间暂时或临时的目标而忙碌”。这种活动常常变得无休无止。他总是一天忙到晚,总是在经营什么事情,总要弄出成果。他总是忙个不停,一点也不在意他有没有招那些能歇则歇的人厌烦。在我们大一点的城镇中,所有音乐会和社交“活动”都归犹太人打理。犹太人自诩为天生推动进步和支持各项文化活动的人。为什么呢?原因就在于他的务实性以及与智力结合起来的灵活性。最后一条更为特别,因为这一条从未触及深层次原因。从长期来看,所有的智力都很浅薄,也从未考虑要探究问题的根源,也从未触及灵魂或者宇宙的深处。因此,理智很轻易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这也是我们在犹太人中发现的狂热的正统和无知的疑惑,两者都来自同一个来源。
但是,犹太人具有的这种浅薄智力,或许就是他最宝贵的特征,即他拥有史上独有的适应能力。犹太人是一个固执的民族,但他们的适应能力一点不亚于他们维护自己民族特性的能力,两者出于同一原因。如果环境需要,他们也会暂时服从于必须服从的法律,但只要环境好转,他们又会回到自己习以为常的路上。自古以来,犹太人的特点就是在具有抵抗性的同时,也具有顺从性,尽管这些特性相互矛盾,但他们似乎就是这样。正如勒鲁瓦—博里厄所说,“犹太人既是最固执的人,也是最圆通的人,是最任性的人,也是最具可塑性的人”。
在各个时代,犹太民族中的领袖人物和智者都充分意识到了这种灵活性和弹性的重要意义乃至必要性,如果以色列要往下延续,他们就要不知疲倦地坚持这一点。犹太文献中有大量的实例。“要像芦苇那样,顺着风吹来的方向伏下,因为具有悔悟精神的人才能遵守《托拉》。为什么要把《托拉》比喻为水?告诉你吧,只因为水从来不会往高处流,水只会流往低处。因此,《托拉》也不能容忍傲慢,只会偏向于谦卑”。[513]再有,“狐狸掌了权就要向它跪拜”。[514]还有,“随波逐流顺势而下,反其道而行之,你将被水无情卷走”。[515]最后,《祈祷书》中有一段祈祷如下:“愿我之灵魂在所有人面前皆如尘埃。”
正是本着这种精神,拉比们向教徒们建议,在那些需要放弃自己的信仰犹太人才可以定居的国家,可以假装接受居住国占主导地位的信仰。拉比们的忠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用弗罗默(Fromer)的说法来表示:“犹太民族靠着时不时地装死,才能继续活下去。”
今天,已经很少有犹太教徒假扮基督徒或穆斯林了。尽管如此,犹太人适应环境的非凡能力涉及了更大的范围。今天,西欧和美国的犹太人已经不再愿意保持自己的宗教信仰以及民族性格的完整。相反,只要民族主义精神尚未觉醒,他愿意失去自己的民族特征,并与命运把他抛掷其中的人群同化。你看,这也是他能如愿以偿的原因。
或许最能清楚地表明犹太人自身特性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即英国的犹太人变得像英国人,法国的犹太人变得像法国人,依此类推。哪怕他并不是真的像英国人或者法国人,他也显得像。这就是费利克斯·门德尔松写出了德国音乐、雅克·奥芬巴赫写出了法国歌剧、索沙(Souza)写出了《扬基歌》(Yankee-Doodle)的原因;这也是比肯斯菲尔德爵士(Lord Beaconsfield)被看成是英国人,甘必大(Gambetta)被看成是法国人,拉萨尔(Lassalle)被看成是德国人的原因。总之,犹太人的才能常常没有什么犹太民族的特性,而是已经与环境融为一体,奇怪的是,这些人却三番两次地被作为证据,以证明世上根本不存在特殊的犹太人特征,尽管事实上,这些证据显然证明了相反的情况。这些证据证明,犹太人具有极强的适应能力。犹太人或许能够从一个星球跑到另一个星球,但他对新环境的陌生感,绝对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他很快就能摸索出自己的路子,让自己轻松地适应这个世界。他想成为德国人,他就是德国人,如果成为意大利人于他更为有利,他就是意大利人。他什么事情都做,什么事都涉猎,也做什么都能成功。他可以是匈牙利纯正的马扎尔人(Magyar),也可以是意大利沦陷区(Irredenta)的人,还可以是法国的反犹分子(德吕蒙!)[4]。他是善于抓住任何仍在酝酿中的事物,并尽全力使其达于鼎盛的高手。[516]所有这一切都得益于他的适应能力。
我已经说过,这种特殊的适应能力植根于犹太人性格中的四个要素。但在很大程度上,犹太人的理性主义或许较之其他三个要素更能说明其适应能力。正是因为他的理性,犹太人才能够置身世外看待一切事物。如果说犹太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到,那只是因为他必须做到,而且他也决心要做到。他所拥有的每一个信念,都不是源于他的灵魂深处,而是源于他的智慧。他的立场和观念并不是基于坚实的大地,而是建立在空中楼阁上。他不是有机的原初体(organically original),而是机械的理性体(mechanically rational)。他没有深厚的情感,也缺乏有力的直觉。这也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但他也可以不是这样。
比肯斯菲尔德爵士(Lord Beaconsfield)是一名保守党是出于某种偶然因素或者某种政治机缘,但是施泰因男爵(Freiherr vom Stein)、俾斯麦(Bismarck)和卡莱尔(Carlyle)是保守党,则是因为他们只能是保守党,他们骨子里就是保守党。如果马克思和拉萨尔诞生在另一个时代,或者说,诞生在另一种环境下,他们或许很容易就成为保守党,而不是成为激进主义者。事实上,拉萨尔已经逐渐有了成为保守党的想法,毫无疑问,他担当普鲁士容克的角色会与他担当社会主义鼓动家的角色一样出色。
激励犹太人适应性的当然是一切事物都要有一个目的或目标作为其结果的想法。一旦犹太人决定了自己应该遵循的道路,其他事情相对而言就较为容易了,他的灵活只是让他的成功更有保证。
犹太人有多么灵活让人相当吃惊。他能够让自己呈现出最希望呈现的个人形象。正如在古时候他能通过装死保护自己,如今,他也能通过掩饰或其他形式的伪装来保护自己。我们可以在美国找到最能说明问题的例子,在美国,我们已经很难把第二代或者第三代犹太人与非犹太人区别开来。但是不管到了第几代,你也能分辨出德国人,也能分辨出爱尔兰人、瑞典人和斯拉夫人。但对于犹太人来说,在其种族的身体特征允许的程度内,他已经成功地模仿成了美国佬的样子,尤其那些外在标志,比如服装、举止和独特的发型。
基于他的心理和道德的灵活性,犹太人很轻松地就在自己的环境中创造出了知性氛围。他的心理灵活性使他很快就能抓住任何圈子的“基调”,很快就能注意到这个圈子的重要事情,亦很快就摸索出了做事的方式。那么他的道德灵活性怎样呢?他的道德灵活性有助于他消除前进道路上让人烦恼的障碍,不管是伦理障碍还是美学意义的障碍。他还可以更加灵活地做这件事情,因为他所谓的个人尊严就那么一点点。对他而言,如果这是实现他所希望的目标所必须做的,那么,他本人无需竭力否认这一点。
这幅图画忠实地反映了犹太人的生活吗?这幅图画已经充分证明,犹太人在生存竞争中为应对变化的条件而表现出的明显的适应能力。但是,我们还需要更进一步证明犹太人所拥有的某些特殊天赋。我这里要说的是他们在新闻业、律师行业和戏剧舞台上以及所有与其适应能力相关的毋庸置疑的才华。
阿道夫·耶利内克(Adolf Jellinek)是我们曾经多次援引其观点的一位学者,他曾经就两者之间的关系做过一个不错的描述。他说:“新闻工作者必须敏捷、灵活,生动和热情,迅速进行分析并很快根据事实得出结论;必须直入事物的核心,在脑海中形成当前所有问题的关键或者争论的要点;还必须用一种清晰而明确的概述处理他的主题,用警句式的、对比的和感性的语言,总之以能抓住读者的句子进行描述,采用一些让人产生共鸣的因素给文字注入活力,用机智让文章出彩,再加些佐料让文字有刺激性”。所有这些不都是犹太人的特质吗?
艺人的天职一点也不亚于律师的天职,他的成功取决于他能很快为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想象世界中安置自己的能力,取决于他毫无难度地正确认识人和环境的能力,取决于对它们有一个正确估计并利用它们达到自己目的的能力。犹太人的这种主观性(subjectivity)天赋对他很有好处,因为他能借助于这种天赋让自己设身处地,这种天赋可以为他着想并给他以保护。可以肯定,法学才是犹太文献中的主要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