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神话中之巫术
黎族洪水神话中之遗民，或为兄妹，或为姐弟，或为男女，还有一类，遗民正常结婚，生下一对子女后再实行兄妹婚。
人类的再生无疑是洪水神话的核心。有学者云：“世界各国的洪水神话，其形态无论怎样千差万别，都由两个主要内容组成：一是湮灭世界的大洪水； 一是洪水后幸存的少数遗民重新繁衍出新的人类。中国洪水神话在内容上一般也由这两部分构成。不过，它们在具体表述方式和细节上又有自己鲜明的民族风格。”[1]有关人类再生情节的部分，兄妹婚具有典型的特征，而百越后裔诸民族表现尤其突出。“在壮侗语族各族的神话里，都普遍有兄妹亲的情节，说是水淹天下之后，只剩下兄妹俩，他们不愿结亲。但为了繁衍人类，在雷王的苦劝或神仙的启示下，经过若干灵验的显示勉强结合，以延续人类的苗裔。这反映了氏族社会早期的血缘婚转变为族外婚的历史事实。”[2]
兄妹婚的结合经历了种种复杂的占卜程序，陈建宪教授总结雷公报仇型的占卜手段有：A.山头滚石磨； B.隔河投线穿针； C.绕山追逐； D.让弄碎的乌龟或竹子复原； E.其他。[3]百越后裔诸族实际情形更为繁复，“如侗族先后经过问竹、问松、问石、烟柱相绕、南山北山两股流水汇合、问棕树、问乌龟、滚石磨等8个程序，兄妹才肯成婚。布依族4个程序，其中抛线穿针最难。壮族经过问乌龟、问竹、问乌鸦、滚石磨、烧火生烟、转山等6个程序。其他民族也都经过几个程序，如仫佬族虽然只有问金龟和转山两个程序，但转山达36圈之多”[4]。同样，黎族之兄妹婚也经过了各种各样的神谕程序。占卜环节的反复出现，说明洪水的人类再生故事是“黎族脱离群婚制，进入人类文明时期而逐渐形成的非血缘婚配观念的产物。它一方面反映出，近亲血缘通婚是一种为‘天’所不容的恶行，另一方面为着人类繁衍永存，又无他法的矛盾。聪明的故事编者们，仍然通过‘天意’，来解决这种貌似不能解决的尖锐矛盾”[5]。
严格说，一般著作将此母题命名为难题或考验是不恰当的，因为主人公兄妹二人并非要冲破重重阻碍达成自己的主观愿望。他们的结合是被迫的，上天或上天的使者告诉他们结婚是天意，为此向他们显示了种种神谕之兆，他们对于神兆的显现是不情愿的，甚至是拒斥的态度。之所以出现那么多反复的占卜过程，是因为他们一直顽强地抵制此种婚姻形式。为了人类的繁衍，上天不得不一次次用神奇的预兆使他们接受上天的旨意。
相较于其他民族之神谕形式，黎族此母题具有自己的特点。第一，神谕形式多样化，共有四种基本形式，许多异文在基本形式的基础上组合变化；第二，神谕之兆过程相对简单，没有其他民族繁杂； 第三，神谕中主人公对待占卜结果的态度与其他民族不同； 第四，有的母题将婚前的神谕变为婚后的惩戒。下面以四种基本形式为中心，结合上面四点内容展开民族之间的比较分析，阐明黎族之特点。
（一）由雷公或天神直接证明上天的旨意
《人类的起源》中，叙述神谕的过程：“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们感到了孤单和忧愁，不禁哭了起来。恰好天上的雷公从这里经过，听见哭声，就下来问他们：‘你们为什么哭呢？ 有什么悲伤的事吗？’他们说：‘我们没有父母兄弟姐妹，现在世界上都没有其他人了，只有我们兄妹两人。到处都是荒草杂树，今后怎样过日子呢？ 怎样活下去呢？’雷公说：‘不要怕，不要愁，我帮助你们。这样好了，你们就结为夫妻吧！ 等到生了孩子以后，我会来帮助你们的。’哥哥听他这么说，急起来，忙说道：‘不行，我们是兄妹，不能成为夫妻的，雷公会劈死的。’雷公说：‘你们不要怕，我就是雷公，不会劈你们的。’兄妹俩却摇摇头，不相信。雷公为了使他们相信，就发起威来。一会儿，天上响起‘隆隆隆’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震得地也动起来。不久，只见河水被分开，树木被劈倒。雷公笑着对他们说：‘看见了吧，相信我好了。’他们听雷公的话，结成了夫妻。”
上述故事情节中，人类惧怕乱伦招来天打雷劈，这是中国民间传统中的普遍观念。而惩戒的施行者表示可以免除处罚，并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时，兄妹二人就顺从接受了雷公的建议。这一母题在百越其他民族中是极为少见的，而在黎族的成婚母题中却非常普遍。这是否意味着此一情节是后来衍化形成的呢？ 还不能武断下结论。此情节似乎未受到其他民族之影响，应是在岛内独立产生。黎族有谚语：“天上雷公，人间道公，地下祖公。”这是人们最畏惧的三类神灵代表，雷公鬼的信仰在黎族社会中非常普遍，渗透于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黎族的传统观念里，雷公是代天执法和行刑之神。雷公一方面能窥见一切人间事，谁做好事谁做坏事，谁有涵养谁没有道德，它都一目了然。所以凡是没有道德和做坏事之人都会受到雷公的惩罚。”[6]在白沙县细水乡之黎族，雷电击毙之人被认为不祥，尸体不得进屋，埋葬时尸体脸面朝下。如雷劈树木，土地之主人必须请鬼公杀牛祭祀。陵水加茂方言之黎族，有所谓“标雷鬼”之禁地，以几个村寨为单位，选择一块荒野，用小木、树枝、瑞草叶等材料搭盖一间简易的小房子设祭坛。如有人无意踩踏此禁地，则十天内必发病[7]。
但是，在另一则神话《姐弟和葫芦瓜的传说》中，雷公劝谕姐弟结婚，然后以劈树、劈石、劈水证明，劈水却失败了。劈开的水又复合了，雷公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以后，二人接受了他的建议。那句话是“水相连，要劈水，劈手打到脚，劈脚打到手”。意思颇为晦涩，似乎是说：水是连在一起的，不能劈开的（暗示姐弟二人不能分离）。如果要劈水成功，除非发生劈手打脚的反常现象，否则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这里的情节在讲述中有些矛盾，如要允许姐弟婚的发生，雷劈应当成功，而某一环节却失效了，神给出的理由似乎是黎族人民的固有观念：雷公不能劈水。但前一个神话却劈水成功，颇令人费解。如果从神话象征的角度去看，实则与一系列神谕事件的安排所要表达的人类对血缘婚从拒斥到接受的这个心理过程一样，这里的上天旨意，也并非百分之百的决定，表现了一种折中与勉强。在人类不得不继续繁衍的前提下，上天不得不做出这样一个艰难的有违伦理的决定。只不过，在其他文本中，人类是勉强的接受者，这里上天是勉强的裁决者。
（二）先后问龟、竹以占卜
向自然界的神灵发问寻求选择之道，是神话传说中常见的模式，在百越后裔诸族洪水神话中最为突出。他们所询问的对象基本固定于松、竹、龟，可见其共同渊源。不同的民族，作为神兆环节的一部分，向神灵发问的方式各不相同。黎族之《螃蟹精》经过山龟、竹子、雷公的依次建议，兄妹才成婚。关于龟、竹之问，情节如下：“他们为了生存，繁衍后代，走遍天涯海角，始终见不到人的影子。而他们又是同胞兄妹，是不能结婚的。有一天，他们在山上遇见一只大山龟，就问龟说：‘龟呀！ 天下还有人吗？’龟说：‘天下再没有人了，就只剩下你兄妹俩，你们就成亲吧！’兄妹听了生气起来，搬起一块大石头，不但把龟压扁了，把龟壳也压成碎片了。兄妹气呼呼地对龟说：‘要我们结为夫妻，除非你能把碎片回合原状！’说完，他们又到别处去了。又有一天，他们看见一棵青竹说：‘青竹呀！ 天下还有人吗？’青竹说：‘天下再没有人了，就只剩下你兄妹俩，你们就成亲吧！’兄妹又生起气来，把青竹折成一节节的，乱丢在地上，还狠狠地对青竹说：‘要我们结为夫妻，除非你能把一节一节的竹子接回原状！’后来，龟壳碎片果然结合起来，折断了的竹子也一节节连接起来了。”然后是雷公劝谕，兄妹惧怕雷劈，雷公劈开大树证明自己的身份，表示他们不会受到惩罚，于是乎兄妹成婚。壮族《布伯的故事》中伏依兄妹也曾问龟、竹，龟、竹死而复生，与黎族几乎一致。毛南、侗、水等族表现出了另外的特点。神话的主人公并未以自然神灵死而复生为结婚之条件，而是在得到必须结婚的回答后，报复了龟、竹、松。毛南族《盘古的故事》中，土地爷建议兄妹结婚，古妹把他推进小石洞； 松树让他们成亲，古妹撕碎松树的叶子，用刀砍得松树满身疮疤，诅咒“砍一蔸死绝一蔸”； 询问乌龟，得到肯定之暗示，古妹用石头打得龟壳裂开。侗族《捉雷公引起的故事》中姜妹也是在听到松、竹关于兄妹婚的肯定回答之后，痛砍松、竹。砍断的竹子是他们成婚后接上去的。水族《人类的来源》中罗汉竹和鱼老鸹回答了问题后，兄妹二人诅咒罗汉竹长不齐，结疤癞，鱼老鸹被捆脖子。
可以推测，黎族、壮族之问卜情节应是更早的形式，毛南、侗水等族之情节当是后来衍生，突出表达了人对血缘婚的厌恶之情。
黎族之神谕环节单一简略，像兄妹二人隔河穿针引线、山顶推石磨、转山追逐（哥哥从后面追赶妹妹，但要面对面碰上）、点两股烟相合等情节单元，在黎族之中是没有的，但却增加了另外的成婚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