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鬼之来源和性质
黎族之禁母与苗族之蛊婆并不相同,苗族之蛊婆虽也主要传于女性之身,但其蛊,似乎为有形之蛊与无形之鬼的结合,所以蛊婆必养蛊,或蛇蛊,或蛙蛊,或金蚕蛊之类,其蛊毒为代代相承而不去,不施蛊则反害自身,此为唐宋以来所流传的南方之巫蛊共有的特点。黎族之禁母,大部分来源于“禁鬼”,或者说禁鬼之附身,其最原始的阶段,形式即是禁鬼附身,借人形而禁人。有学者将禁母禁人分为两大类,即“主观上禁人”和“客观上禁人”,“客观上禁人”是因为禁母灵魂不洁化为“禁鬼”,危害他人,等道公查出她是禁母后才恍然大悟,所以她本人也很乐意洗澡[43]。这种观点为学界接受,大部分将之归于黑巫术而讨论之。实际上,将禁鬼附体作祟于人归之于黑巫术,是错误的。所谓黑巫术,必是人为主动,借助于一定的法具施术于目的对象,但“禁鬼”是无意识的,不当归于此类,应当是鬼怪利用妖术害人之类型。
“禁鬼”,有的称作“蒙鬼”“梦鬼”,附于女性之身为祟。但这究竟是一种什么鬼,无人能说清,其起源如何,亦无任何记载。袁枚《子不语》中较早记载了关于禁母之传说:“广东崖州黎女有禁魇婆,能禁咒人致死。其术取所咒之人须发,或吐余槟榔,纳竹筒中,夜间赤身仰卧山顶,对星月施咒语,咒至七日,其人必死,遍体无伤。但能魇黎人,不能魇汉人。” 袁枚所记为口耳相传之异闻,非亲见,不可尽信。这里禁母完全是一个巫婆之形象。由当代调查资料看,秉此术者多为男性之“禁公”,由汉族道教传入。可见,清代中叶关于禁母之想象,已经受到了汉族巫蛊传说之影响。稍后之张庆长在《黎歧纪闻》中也有相关之记载,文中云:“崖陵之间有禁婆,能隐伤人。其术窃取人发,缚绣针上,诵咒语,垂入水际,能使鱼来吞人,吞之则其人痛不可当,受害家知之,逼令求解,仍诵咒语,使鱼吐出发针,可立解,或有刺入树内者,其术一也。”汉人之想象较之袁枚所记更为奇特。刘世馨《粤屑》卷二:“黎女有禁魇婆,能咒人致死,其术传女不传男,有禁魇婆,无禁魇公。”由典籍记载可推断,禁母之事迹传播于汉区,似乎不早于清代。
三亚槟榔村有一则关于禁母起源的传说,从中可以看出禁母变化的一种早期形态。从前有一对青年男女,女的非常漂亮,男的也很英俊,两人很要好,一起在“隆闺”里自由恋爱。这时男的不知女的是禁母。后来有人告诉他对方是禁母后,男的便不和她在“隆闺”里谈恋爱了。这个姑娘眼见自己的情人移情别恋,很气愤。一天晚上,她便披头散发,潜伏于路旁,想等她的旧情人路过时害死他。当晚该青年果然路过此地,这个姑娘马上从草丛中跃出。男青年行进之际,突然有人挡其去路,天色黑暗,不知是人是鬼,他于是拔出钩刀,把她砍死,并把头手脚砍断,弃诸四方,只留尸身于路上。翌日,这个姑娘的父母不见女儿回家,母亲便跑到“隆闺”找她。当母亲进入“隆闺”时,见女儿用被覆盖全身,便走至床前,把被揭开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女儿僵死在床上,尸体完整,身无伤痕。她马上跑回家告诉丈夫。丈夫到“隆闺”门口看了,果然属实,两人遂返家讨论其女儿的死讯。
男青年当天晚上杀死了披头散发的“鬼”后,翌晨便跑到杀鬼的地方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到了那地方却一点东西也没见到,路上也没有一点血迹,弃于四周的肢体都不翼而飞 。他觉得很奇怪,信步而行,偶至那位姑娘的家,他便想探听一下她的近况。恰巧她的父母在谈论她的死讯。这时男青年才知道昨晚杀死的就是那位他所抛弃的姑娘; 同时知道她的尸体已在“隆闺”内。他因此知道这是禁母鬼在作祟,否则已被砍碎的尸体怎么能重合成完整的尸身呢? 自这件事件之后就有杀禁母之事产生[44]。
显然,槟榔村的这个禁母传说还不是最原初的禁母形式,只可用于解释槟榔村的禁母状况,主观报复是禁人之动机。附体之禁鬼从何而来,故事并未说明。颇可注意者,三亚某些地区,禁母又叫禁婆,又名琵琶鬼,我们怀疑其与傣族之琵琶鬼之间有文化传播之联系。
傣族之琵琶鬼,又叫“皮迫”“屁迫”“披魄”“披拔”,意为恶鬼,被认为是最凶恶的一种鬼。傣族人认为这种鬼会附在一般人身上,而被它附身的人也就成为“琵琶鬼”[45]。这与黎族禁母之恐怖,禁鬼之附身,在形式上一般无二。西双版纳傣族有一神话传说解释“琵琶鬼”之来源,与上述黎族之传说有一定共性。故事讲述,勐巴拉那西的国王有两个儿子,长子名罕宝,次子罕香,国王让他们俩去世界上著名的勐西拉学习本领。三年后学成本领,在归国途中,兄弟二人展示身体随意变化的法术,哥哥用诡计害死弟弟,弟弟变成一只斑鸠。最后弟弟的灵魂和心悄悄钻进哥哥体内报仇,哥哥变成了一个疯子,喊着“我是琵琶鬼,我是琵琶鬼,我要吃活鸡,我要吃人心,我要喝人血,我害怕火和豺狗的犬牙”。人们见罕宝疯成这样,又恨又怕,就追赶他,准备捉来烧死,他听见后十分害怕,一个人逃入森林[46]。
在上面的两则故事中,都有报仇之成分,形体都可以变化,黎族故事中的女恋人被附体后,禁鬼可以化作她的模样。傣族传说中的弟弟则前后几次变化,以灵魂入体,使兄长发疯。两则故事说明,禁鬼以形体变化之魔法害人,为其作法之手段。在人们的印象里,似乎禁鬼、琵琶鬼就是人鬼所化而来,但并不明晰,究竟还是模糊的。从黎族调查的资料看,此鬼似乎并非异常凶恶,其附身之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吃东西。兹举例说明:
乐东县毛或村(今属五指山市番阳镇):群众认为“禁母”之能“禁人”,完全因为她的灵魂不好,想吃别家的牲畜。这不洁的灵魂经常离体而出,徘徊在别家门口,若听到谁家响起锣鼓声,便闯进去把人家弄病。病人要杀牛宰猪来做鬼,于是它便可以大吃一顿,或者谁在十字路口碰到它,回家也会患重病。但是禁母自己不懂得这回事,也不知道自己有着这样的“灵魂”。当灵魂出外禁人时,她和平日一样,照常劳动生产或料理家务[47]。此处“灵魂不洁”并非本人之灵魂不洁,而是由于禁鬼附体而不洁,道教徒所谓“有不干净上身”,出外之灵魂非本人之灵魂,而为附体之灵魂,否则灵魂外出而自身依然生产劳动自如,难以解释。
白沙县牙开村:“禁母”不懂用什么方法去禁人,只因她命运不好,身上附上了一种“蒙鬼”,这种“蒙鬼”专喜欢吃别人的东西,若它看见哪一家比较富裕,猪牛很多,便通过“禁母”那不洁的灵魂去禁病对方,被禁者生病后以祭品供奉,这样“蒙鬼”便有机会大吃一顿了[48]。
白沙县番满村:禁母禁人只因她身上附有一种“蒙鬼”,当“蒙鬼”需要吃东西时,便作祟使别人生病[49]。
保亭县什柄村:一般传说禁母去禁别人,不是她主动地去弄什么巫术,而是因为她的灵魂不安分,常常出去作弄别人以取得饮食[50]。
白沙县番响村:妇女身上附有一种“梦鬼”,这种“梦鬼”因贪吃的缘故而去作弄别人生病,病人请道公来供奉拜祭一番,梦鬼得而饱餐一顿[51]。
乐东县头塘乡(今名头塘村):禁母,严格说就是禁母鬼上了身的人,她之所以禁人,也只是由于附于其身上的禁母鬼作祟,他们贪食而去禁别人治病[52]。
乐东县福报村:禁母不是主观上去害别人,而是因有不洁之魂附于其身。因此禁母本人是不懂得自己是禁母的。有时家中有人病,查鬼时竟然查出病人的家属是禁母。这原因据说是当“禁鬼”不能使别人生病时,为了贪食,不得不禁家里的人生病[53]。
白沙县南溪乡(今名南开乡):据说禁母是指那些因有一个心地不纯洁的鬼魂占有她的肉体,因而常禁别人,以求满足它的贪欲; 但被占有其肉体的妇人,自己却一无所知。自不洁灵魂占有其肉体后,该鬼魂便四出找寻食物,但因为它是鬼,所以只能领受祭品。因此必须使人们生病,使他们杀牲做鬼,它才可以饱餐一顿[54]。
保亭县毛淋村:禁母禁人,并不是她用什么巫术来预先摆布害人,只是她的灵魂不安分,无论白昼或黑夜都出去魂游,一旦有人碰上这游魂,便会得病,一定得破费来做鬼以满足这游魂需索,但谁也不能说出这游魂究竟是什么东西[55]。
“禁鬼”在本质上与黎族信奉的其他的鬼并无二致,祖先鬼、雷公鬼、风鬼、水鬼、猴子鬼等,皆可直接作祟于人致病,病人家属多请巫师作法驱之,一般多有食物祭品以满足其需求。禁鬼与其他鬼唯一不同之处是需依附于一个中介之身,再作祟他人。禁鬼不直接作祟于人,当与鬼灵之性质有关。我们怀疑此禁鬼之来源当为婴儿鬼。
史图博在20世纪30年代调查黎族时,发现了一种婴儿魂现象。“他们特别恐惧死去的小孩子的精灵。因此,死了小孩子的父母要穿白色丧服。孩子死后,在短期内若家人生病,就认为此病是由于孩子发怒的精灵所引起的,或者认为这是精灵在要求供物,即认为精灵爱吃牛肉,他们就把水牛来供拜。他们认为,死去的孩子的精灵与其母亲之间是有着某种联系的,即妇女由于得到已死去的孩子的精灵帮助,能够施用巫术。”[56]死去的婴儿渴求食物,与母亲的巫术有神秘之联系,此两点与禁母相同。禁鬼是为食物而崇人,颇为可怕,婴儿精灵所需要之供祭是最隆重之水牛,可见此鬼之重要。我们还没有在别的文献中见到类似的描述。
婴儿是渴求与母亲待在一起的。我国新石器时代之墓葬,婴儿常常埋藏在住房之周围,这种婴儿鬼与母亲的亲密关系在世界上其他地区也广泛存在。黎族之葬婴儿,对于初出生不久即亡故者,不用棺木,就草草埋葬。这就容易引起婴儿鬼的不满与需索行为。我国秦汉时期即有此种关于婴儿鬼之习俗。《睡虎地秦简·日书》甲种《诘咎》:“鬼婴儿恒为人号曰‘鼠我食’,是哀乳之鬼。”鼠即予。鬼婴儿通过哭喊向人索要食物,当把裸露出来的婴儿骨骼重新埋好后,哭喊声即停止。这是由于没有得到正式埋葬而作祟。《日书·诘咎》:“人毋故一室人皆疫,或死或病,丈夫女子隋须羸发黄目,是宲宲人生为鬼,以沙人一升其舂臼,以黍肉食宲人,则止矣。”有学者解宲为婴儿。这是通过作祟于家人而求取食物,与黎族情况类似。黎族之禁母和傣族之琵琶鬼皆主要以女性为主,在女性间传染,多为已婚女性,也有未婚女性,或在16岁以上或在20岁以上,已到结婚之龄。此禁鬼非为求色,而为求食,依附于女性,定性为婴儿鬼是颇为恰当的[57]。然此点身份尚需更多之证据证明之。
黎族有些地方传说禁鬼化作小鬼禁人,身长不及一尺; 有的地方说禁母之魂可以化作好几个小鬼作祟。这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禁鬼与婴儿鬼之关系。在古代,黎族婴幼儿夭折率很高。
保亭黎族认为,禁公禁母身边有一定数量的禁仔,禁仔饿了就闹着禁公禁母去施禁[58]。毛盖乡禁母禁人时由“小鬼”作祟。此小鬼身高不及一公尺,手指甲长得很长,由禁母灵魂变来,有的禁母会变出两三个。小鬼在禁母日常用的小箩中取出一张五寸长的小弓,把禁母的禁包,用弓射进病人的身体,从此病人之命运操控在禁母手里[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