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的第一条提纲
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的政治眼界由于热爱国际而模糊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致他们无论如何不能(而且也不想)了解,究竟应该由谁来负这次战争的责任。这些人的议论总是使我想起格列勃·乌斯宾斯基一篇短篇小说里的一个小市民,他硬说,仿佛有这样的条文:“互打耳光和互相侮辱没有罪”。当我听到这种议论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用同一篇短篇小说里的一个身体粗大的商人的话默默地喊道:“我们全都像最坏的坏蛋一样打过架,可是走出去却又全都像无罪的婴儿一样。”乍看起来很难理解,一个没有完全失去健全理智的人,怎么能够设想现代社会主义的国际法中存在着上面所指出的这种条文。但问题是这样解释的,说在这种情况下要把责任由人的身上推卸到生产关系的身上去。罪过完全在资本主义,因为它发展到最高阶段一定要成为帝国主义。这个论据本身什么也没有说明。它的依据就是科学上称为Petitio principii[4]的那个逻辑错误。换言之,它恰恰把尚待证明的东西看成是已经证明了的东西。也就是说,它认为所有参加战争的资本主义国家对每一次特定的帝国主义战争都要负同等的责任这一点是已经证明了的。这个论据能安慰“不接受战争”的国际主义者的良心,因此往往被那些甚至生来很不愚蠢的人不加批判地加以接受。
列宁从来不是一个以逻辑见长的人。但是他似乎也看到了这个论据在逻辑上是站不住脚的。这一点从他的第一条提纲的下面一段话中可以明白地看出来。
“这次战争从俄国方面来说,在李沃夫之流的新政府的条件下,无疑仍然是掠夺的帝国主义的战争,因为这个政府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在我们对这次战争的态度上,决不允许对‘革命护国主义’作丝毫让步。”[5]
请看:战争从俄国方面来说是掠夺的帝国主义的战争。然则从德国方面来说又是怎样呢?对这一点列宁只字未提。但是如果两个人发生冲突,其中一人表现了掠夺的意图,那么我们可以非常自然地假定,另一人有被掠夺的危险。结果成了德国有被俄国掠夺的危险。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俄国无产阶级就没有任何必要积极参加当前的战争。
老实说,列宁的逻辑比根据“互打耳光的人”没有责任这个信念而发议论的人的逻辑更使我高兴。他不拒绝考察责任问题:从我引用的他的这段话里,必然要得出责任正是应当由俄国承担的结论,因为掠夺的意图是从俄国方面表现出来的。但是,他的逻辑恰恰是一个在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下大发议论的人的逻辑,波普里申[6]用如下的话精彩地说明了这种状态:
“日期不记得。也没有月份。鬼知道是什么日子。”
谁不知道不是俄国对德国宣战,而是德国对俄国宣战呢?不错,贝特曼—霍尔威克曾经硬说:俄国进行了动员,这就迫使德国对它宣战。可是难道列宁能够认真地接受德国宰相这个当时就被著名的“J'accuse”[7]一书的作者胜利地驳倒了的论断吗?根本不可能这样设想。问题完全不在于列宁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一或那一个别事实,他熟悉还是不熟悉这个或那个论断以及对于这个论断的这种或那种反驳。他不顾地点和时间的情况发表议论。他只是在卖弄自己的一些抽象公式。假使这些公式和事实相矛盾,那就该事实倒霉。但在既没有日期,又没有月份,而只有某种纯属幻想的东西的地方,事实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列宁硬说,革命护国派的广大阶层确实是真心诚意地不愿意任何侵略,因此必须耐心地向他们说明他们的错误。从他的这句话里首先可以得出结论:俄国的居民群众希望保卫自己的国家,也就是说,他们拥护我们的观点,而不是拥护列宁的观点。对于再一次确认这一点我们感到非常高兴。可是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并问问自己:应该向打算保卫自己国家的群众说明什么错误呢?
按照列宁的说法,我们应该“说明资本与帝国主义战争的不可分割的联系”。什么样的资本呢?既然掠夺的意向正是“从俄国方面”表现出来的,那就应该认为这一次战争要由俄国的资本负责。
可是这一结论是和下列见解相矛盾的。
现代帝国主义的政策,是那些达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最高阶段的国家的产物。俄国不是那样的国家。我们都知道,按照马克思著名的说法,俄国的劳动居民不仅吃资本主义的苦头,而且也吃资本主义不够发达的苦头。因此俄国的资本绝不可能扮演最大的和最危害其他民族的帝国主义政策的代表那种角色。
而如果它不可能扮演这种角色,那么认为它是这次国际冲突的主要祸首就是荒谬的。更何况我国劳动群众简直不相信那些“不偏不倚的”鼓动家,他们企图对群众“说明”,战争的责任主要(如果不是唯一)应该“从俄国方面”去找寻。似乎列宁本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至少他有这样的打算,即只限于“说明”,“要用真正民主的而不是强制的和平来结束战争,就非推翻资本不可”。
这个意思是很明显的:首先推翻资本,然后人民再参加保卫国家。古斯塔夫·爱尔威在突然变为民族自卫的露骨的狂热者之前就完全是这样议论的。这里当然没有马克思主义的气味,就像那些根本不考虑时间和地点的条件的人所发表的议论没有马克思主义的气味一样。无政府主义者在1889年巴黎国际社会主义者代表大会这个第二国际第一次代表大会上,曾经声称,我们马克思主义者所提出的八小时工作日的要求是对社会主义的背叛。他们也说过:先推翻资本,然后再保护劳动。如果我着手向他“说明”真理不在无政府主义者方面,我就会得罪现代的读者。
列宁认为,他那令人惊异的和纯粹无政府主义的进步公式,不仅应该在劳动群众中广泛宣传,而且还应该在作战部队中广泛宣传。这是容易理解的。往往正是最丑陋的孩子得到双亲最大的喜爱。可是列宁的第一条提纲的结尾部分完全令人莫名其妙。它只由一个词构成:“联欢”。和谁联欢?在什么情况下联欢?这仍然是无人知道。但是,考虑过第一条提纲的原则以后,就可以对这一点作出相当可能的假设。
正因为这一次战争迄今为止“从俄国方面”来说仍然是掠夺的帝国主义战争,所以,我们所有不赞成掠夺的俄国人(当然,也还有我们在前线的战士们)都应该和德国人联欢;他们说,善良的条顿人啊,请你们原谅我们,因为我们的掠夺意图使你们向我们宣战,使你们占领了我国相当大的一部分领土,使你们傲慢而残暴地对待我们的被俘的人,使你们抢劫比利时并把这个一度繁荣的国家变成一片血海,使你们经常破坏法国许多省份的经济,以及其他等等。我们的罪过啊!……我们的大罪过!
只要德国人听到这种动人的忏悔的哭声,他们就会深受感动,流下欢乐的眼泪,投入我们的怀抱,那时候就会像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所说的:出现“eine allgemeine liebensduselei”(普遍的爱的接吻)[8]。
列宁的第一条提纲,充其量是在一个既没有日期,又没有月份,而只有鬼才知道什么日子的幻想世界里写成的,这一点难道还不明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