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拜兄弟

亨利二世非常爱那位漂亮的戴安娜,在他登上国王宝座执掌王国政务初期,有一项传统仪式依然存在,后来便日渐衰落,以致完全消失,就像古时候许多美妙的东西都失传了一样。这一高尚美好的传统就是每一位骑士都应选择一位结拜兄弟,两位既忠诚又勇敢的男人在拜把子之后,便忠贞不渝,生死相随,就像亲兄弟。在战场上,在面对敌人的威胁时,一人要挺身而出去保护另一人,在朝廷上,在面对友人的闲言碎语时,一方要为另一方辩护。当兄弟不在场,却有人责备他不光明磊落、心术不正或对主子不忠时,另一人就会立即给予驳斥:“纯粹是一派胡言!”甚至马上掏出刀剑,跑到草地上去决斗,因为他对另一人的名誉深信不疑。不管做什么事情,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一人总是甘当另一人的助手,他们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甚至比亲兄弟还亲密,同胞兄弟乃是苍天的偶然安排,而结拜兄弟却是由一种特殊的、不由自主的相互感情将彼此连结在一起。在战场上结成的兄弟般的情谊演绎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些故事同古希腊人、古罗马人或其他民族的事迹同样动人心弦……但这并非是本篇故事的主题,我国的历史学家早已将这些英雄事迹载入史册,大家对此已了解得很清楚。
就是在那个时代,都兰省有两位年轻的绅士,一位是马耶家的小儿子,另一位是拉瓦利埃先生,他们俩在获得骑士荣誉的那一天结拜为兄弟。他们是蒙莫朗西将军麾下的骑士,曾聆听过这位伟大将军的谆谆教诲,并证明只要有战友陪伴在自己身边,任何艰难险阻都可以战胜,在拉文纳战役中,他们的英勇行为赢得了资格最老骑士的高度赞扬。那天的战斗打得极为惨烈,他们和敌人绞杀在一起,马耶受了伤,是拉瓦利埃救了他,马耶虽然曾和他争吵过,但却因此看出拉瓦利埃有一颗高尚的心。由于他们俩都受了伤,战服上沾满了鲜血,他们的情谊可以说是鲜血凝成的,此后他们又在蒙莫朗西将军的营帐中,躺在同一张床上接受治疗。需要给各位讲明的是,马耶家族的人容貌都很美,唯独这个小儿子长得很寒碜,但他的身材却很矫健,活像一只猎兔犬,肩膀宽阔,腰腿有力,能与那个善于比武的贝攀国王相媲美。相反,拉瓦利埃先生却是一位美男子,漂亮的花边、精美的齐膝短裤以及系带皮鞋似乎都是为他设计的。他那灰白色的长发和女人的秀发一样美。总之,他是所有女人都喜欢结伴玩耍的男人。有一天,由于纳瓦尔王后喜欢听逗乐的笑话,太子妃(也是教皇的侄女)开玩笑地对她说:“这个年轻侍从可是一剂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都兰省的这位帅哥闻听此言,一下子羞红了脸,那时他还不满16岁,把这种向男人献媚的话当成一种责备。
从意大利战场返回法国之后,马耶家的小儿子和一位女子定了亲,这是母亲亲自为他安排的,女方是德·安纳博家的小姐,小姐相貌姣好,是个迷人的姑娘,而且家境殷实,在巴贝特街还拥有一座宅邸,宅邸里摆放着意大利式家具,装饰着意大利画家的油画,她家每年还能收取数量可观的地租。在获悉弗朗索瓦一世国王驾崩时,所有和国王有染的女人都大惊失色,因为国王是因染上那不勒斯病[1]而去世的,从此以后,大家都没有了安全感,即使和最尊贵的王妃公主同眠共枕也感觉不安全,就在国王去世几天之后,马耶不得不离开宫廷,到皮埃蒙特去处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大家想想看,他肯定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娇妻,妻子是如此年轻可爱,加之内心躁动不已,又有点豪放不羁,而她周围都是些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他们个个胆大如鹰,眼中闪着凶光,喜欢女人如同那些在复活节上喜食火腿的饿狼,他真担心妻子会成为这些人猎艳的目标,落入他们设下的圈套。带着这种浓重醋意的担心,他看一切都不顺眼,反复思索之后,他决定要把娇妻看护起来,于是就按自己的想法安排起来。他请结拜兄弟在他动身那天清晨赶过来,听到拉瓦利埃的坐骑走进院子里时,他猛然跳下床,把温柔白嫩的娇妻留在床上,她依然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像所有爱睡懒觉的人一样。拉瓦利埃朝他走过去,兄弟俩真诚地握过手之后,就躲在落地窗的窗洞处,拉瓦利埃坦诚地对马耶说:“收到你的信后,我本想昨天夜里就赶过来,但我的女人和我约好了,要和我了结一场爱情,真的脱不开身,今天一大早丢下她就往这儿赶……你想让我陪你去吗?我告诉她,你要走了,她向我保证一定要守身如玉,遵守婚姻的约束,不会爱上别人……即使她欺骗我也不怕,一个朋友总比一个情妇强得多!”
“噢!好兄弟,”马耶听他这么说非常感动,回应道,“我要你做更难的事情来展现你正直的心……你能照看好我妻子,保护她不受别人引诱,当她的向导,时刻守护她,别让人在我头顶上戴上什么东西吗?在我外出的这段时间里,你就住在我家里,住在绿厅里,当我妻子的骑士……”
拉瓦利埃皱了皱眉头,说:“我担心的并不是你,也不是你妻子,更不是我本人,而是那帮子坏家伙,他们肯定会利用这事来挑拨咱们之间的关系,最终把事情搅得一团糟……”
“你别多心。”马耶紧紧地拥抱着拉瓦利埃,“如果天主有意让人给我戴上绿帽子,我倒情愿不当这个丈夫,让你受益……但毫无疑问,我会非常伤心,因为我真的太爱我妻子了,她是那么纯真,那么贤惠。”话说到这儿,他转过身去,以免让拉瓦利埃看见他的眼泪,但这位英俊的骑士已经看到他眼中闪动的泪珠,于是他握住马耶的手说:
“兄弟,我以人格担保,要是有人想碰你媳妇,不等他伸手,我就把匕首扎进他的肚皮……只要我活着,你回来时必定会看到她的玉体完好无损,至于说她的心我可就不敢保证了,因为再有本事的骑士也管不住人的想法……”
“那就这么说定了,”马耶喊道,“我欠你一个情分,以后永远给你做奴仆……”
说完这话,这位伙伴就走了,免得像女人分手时那样卿卿我我,哭哭啼啼的,要真是那样的话,他也就浑身瘫软,走不了了,拉瓦利埃一直把他送到城门口,然后又回到他的宅邸,等玛丽·德·安纳博起床后再告诉她,她丈夫已经走了,并表示自己将随时听她调遣。他的言谈举止非常优雅,即使最有德行的女子也忍不住内心的欲望,要把这位骑士留在自己身边。其实根本没必要说这些好听的话来开导夫人,因为两位结拜兄弟在背地里说的话都被她听到了,丈夫的疑虑真是伤透了她的心。咳!好像只有天主才是最完美的!男人总是往坏的方面想,而这确实是对生活非常有用的常识,当然都从好的方面入手是不可能的,即使抓一根棍子,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抓得住。讨女人喜欢是很难的,这个难点的原因是女人身上有一样东西比她们本人还有女人味,这件东西应该为她们赢得尊重,在此我想不指明这件东西。然而,我们可千万别把对这件坏东西的古怪幻想激发出来。但对于男人来说,要把女人管得服服帖帖的,可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倒不如干脆对她们唯命是从,我觉得这是解开婚姻那令人苦恼之谜的方针。玛丽·德·安纳博对这位骑士的客气态度及殷勤服务倒是颇为高兴,但她的微笑却带着一丝顽皮的意味,坦率地说,她就是想让这位年轻的守护者在名誉与快乐之间进退两难,要用柔情爱意拢住他,细心地呵护照顾他,用撩人的火热媚眼纠缠他,让他背叛友谊,让友谊蜕化成儿女私情。
一切都有利于她顺利地实施自己的计谋,因为拉瓦利埃就住在宅邸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女人一旦打定主意,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们改弦易辙,这位狡猾的女子非要让他中圈套不可。
她时而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和她一起烤火,一直坐到半夜,为他反复地哼唱小曲,尤其是给他露出自己圆润的双肩,让他看到鼓胀的紧身胸衣下雪白的肌肤,向他投去含情脉脉的目光,至于说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却丝毫也不透露出来。
时而一大清早就邀他在宅邸的花园里散步,挽着他的胳膊,紧紧地靠在他身上,不时长吁短叹,让他把松开的高帮皮鞋带给她系上,这鞋带松开的时机总是恰到好处。
再不然就对他说许多温柔甜美的话,为他做一些女人最在行的事情,做一些照顾客人的琐事,过来问他住得是否舒服,床铺是否暖和,卧室是否干净,空气是否流通,夜里是否感觉有过堂风,白天是否感觉光线太强,要是有什么想法、愿望就直接说出来,还对他说:
“您是不是有早晨在床上吃东西的习惯呢……比如喝点蜂蜜水、牛奶,或者吃点面包?您会按自己的习惯准点吃饭吗?我会尽量去满足您的所有愿望……您只管开口……您怕麻烦我……不必担心!”
她不但用甜言蜜语来打动他,而且还总露出娇滴滴的样子,比如在走进他卧室时就说:
“我让您烦了吧,那把我轰走好了!算了,您也需要自由呀……我走了……”
当然,每次她都被客客气气地挽留下来。
这位颇有心计的女人到他这儿来时,总是穿得很单薄,故意让他看到她那美艳的肌体,即便是玛土撒拉那么长寿的老头子[2],在160岁这把年纪上看见她这勾魂摄魄的玉体也会心动的。
这位善良的伙伴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任凭她变着花样地施用计谋,见她用心照顾自己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毕竟是对大家都有益的事,但作为忠实的兄弟,他还是时时当着女主人的面提起她丈夫。
一天晚上,天气特别热,拉瓦利埃担心女主人又使什么花样,便对她说马耶非常爱她,她丈夫是一个注重名誉的人,一个热切地爱着她的绅士,非常珍惜自己的骑士名誉……
“既然他这么看重自己的名誉,”她说,“那为什么把您安排在这儿呢?”
“这不正是出于谨慎的考虑吗?”他回应道,“难道不需要有人来保护您的贞操吗?其实倒不是他非得需要这么一个人,而是一定要有人来保护您免受那些坏人的骚扰……”
“那么您就是我的保护人了?”她说。
“我对此感到非常荣幸!”拉瓦利埃高声回应道。
“咳!”她说,“他可是挑错人了……”
她边说边向他投去勾魂摄魄的媚眼,而这位善良的结拜兄弟却依然摆出纯真无邪的姿态,仿佛是在间接地责备她,随后撇下女主人,转身离去,对爱情之战的攻势根本不接手,这让女主人感到很恼火。
她苦思冥想,想弄清楚自己究竟碰到了什么样的障碍,因为女人往往不动脑筋想想,一位可心的绅士怎么会对爱情这个无价之宝不屑一顾呢。她把这些想法相互交织、串联在一起,一个挨一个地衔接起来,从杂乱无章到理出头绪,最终把所有的素材都拉到自己身边,深深地堕入情网,这大概对所有的女人也是一个忠告,千万别拿男人的武器去玩,因为只要摆弄胶棒,就难免会沾手。
因此,玛丽·德·安纳博最终知道该从哪儿入手了,也就是说,这位英俊的骑士为了摆脱她的圈套,难免不落入其他女人的陷阱,于是她开始在自己周围的小圈子里寻找,这位年轻的客人也许能找到情投意合的伴侣,她想到卡特琳娜王后的教女、漂亮的莉默伊,想到奈维尔夫人、埃斯特雷夫人以及吉亚克夫人等,她们都是拉瓦利埃的朋友,这其中必有一个是他最喜欢的。
除了嫉妒心之外,她还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去引诱她的阿尔戈斯[3],当然,她不会砍掉他的脑袋,相反还要在他头上喷上香水,去吻他头,况且这么做也无伤大雅。
和那些情敌比起来,她更年轻、更漂亮、更有诱惑力,也更优雅可爱,至少她心里是这么感觉的。女人萌动的春心既是意识的动力,又是肉欲的动机,在这萌动春心的驱使下,她重振旗鼓,再次向这位骑士发起情感的攻击,因为女人喜欢去攻破防御严密的堡垒。
于是,她装出温顺柔媚的样子,依偎在他身边,轻轻地挑逗他,温柔地驯服他,温情地抚摩他,一天晚上,她露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其实在心里偷着乐呢,这位看护她的结拜兄弟见此便问道:
“您怎么了?”
她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去回答他的问话,好像要让他听到一曲最动听的乐曲似的。
她说自己虽然嫁给马耶,但内心并不爱他,因此感到很痛苦。她没有领受过爱情的甜蜜,她丈夫对爱情一窍不通,害得她常常以泪洗面。总之,她内心依然似未开苞的处女,自己的一切都未被玷污过,因为她对夫妻间的那件事只是感到疼痛。后来她又说,这种事大概很甜蜜,很撩人心弦,因为所有的女人都趋之若鹜,对那些出卖此物的人极为嫉妒,因为在某些人看来,此物极为贵重。她对这事特别好奇,要是能过上这么一个美妙日子,或一个销魂之夜,她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而且愿意终生做这位情郎的奴仆,绝无任何怨言。她选中了一个人,这事要是和他一起干会非常有趣,但他对此却不予理睬,然而要是真上床的话,他们俩嘿咻的秘密永远也不会传出去,因为她丈夫对他非常信任。最后她还说,要是他再拒绝的话,她只有以死相对。其实这种随心所欲唱出的赞美歌,所有女人天生都会唱,她大声地说着话,不时停顿下来,从内心发出叹息,扭动身子,抬眼望天,呼天唤地,脸上骤现红晕,拢拢散乱的头发……总之,她把圣约翰草都放进蔬菜炖肉里了。在那花言巧语当中,有一股钟情的欲望,即使相貌最丑的女子听了,也会变得漂亮极了,更何况这样一位仪表堂堂的骑士了,善良的骑士跪在她脚下,捧起她的双脚,一边吻一边流泪。您想想看,这位女子不正盼着他去吻吗!她甚至不在意他想干什么,任凭他去摆弄自己的裙子,因为她知道他得抓住裙子,才能从下面撩起来,但命中注定那天晚上她依然守身如玉,因为英俊的拉瓦利埃绝望地对她说:
“噢!夫人,我很不幸,而且也配不上您……”
“不,不,配得上,来吧!”
“咳!投入您怀抱的幸福是不容我享受的。”
“怎么会呢?”她说
“我不敢向您吐露隐情!”
“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咳!说出来会丢您的脸!”
“说吧,我用手把脸遮起来。”
狡黠的女人果然用双手蒙住脸,但还是透过手指缝去看她的情郎。
“咳!”他说,“那天晚上,您对我说了那么多甜蜜的话,早让我内心燃起强烈的欲望,我不相信幸福就在眼前,也不敢向您表露我内心的欲火,于是就跑到绅士们常去的一个烟花巷,在那里,出于对您的爱,也为了拯救我兄弟的名誉,我真怕玷污他的骑士称号,我在那儿风流一场,但却遭人耍弄,染上了花柳病,恐怕性命难保……”
夫人闻听此言大惊失色,并发出痛苦的喊声,宛如临盆产妇发出的喊声,惊魂未定之下,温柔地推了他一下,可怜的拉瓦利埃陷入一种非常可悲的尴尬处境,于是便转身离开大厅,尚未走到大门的挂毯前,就见玛丽·德·安纳博把他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内心感叹道:“真是太可惜了!”从此,她又变得忧郁伤感,内心里为这位骑士感到惋惜,因他变成禁果,也就更加疼爱他。
一天晚上,她觉得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英俊,便对他说:“要不是有马耶,我真想染上您那种病,这样咱们也就共患难了……”
“我非常爱您,”这位兄弟说,“所以不能有非分之想。”
他离开她之后,就去找他的美人莉默伊。夫人那火辣辣的媚眼你是拒绝不掉的,于是在吃晚饭和晚祷的时候,两人总感觉有一股热火在刺激着他们,但她却碰不得他,万般无奈只好这样生活下去,只靠用媚眼来和他接触。在情场上,玛丽·德·安纳博一直对宫廷里那些卖弄俊俏、频送秋波的人怀有戒备之心,因为没有比爱情的障碍更难以逾越,没有比爱情更可靠的卫士,爱情就像是魔鬼,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被爱情控制,就会被烈火团团围住。一天晚上,拉瓦利埃带着朋友的妻子去参加卡特琳娜王后举办的舞会,在舞会上,他和让他爱得发疯的美人莉默伊一起跳舞。在那个时代,骑士总是勇敢地把成对的恋人,甚至把好几个恋人一起带出去。但所有的女士都嫉妒莉默伊,那时她正决定委身于英俊的拉瓦利埃。在跳四对舞之前,她含情脉脉地和他定下约会,约他第二天打猎时再见面。我们伟大的卡特琳娜王后出于王国政治利益的考虑,热衷于促成这类爱情关系,不时督促这些青年男女加把劲,就像糕点师在烤点心时不停地翻弄炉中的糕点一样,这些可爱的青年男女搂抱在一起,翩翩起舞,王后向这些人扫了一眼,对她丈夫说:
“他们在这儿忙着打仗,还有可能联合起来对抗您吗?嗯?”
“言之有理,可那帮新教徒呢?”
“嘿!我们同样会打败他们!”她笑着说,“您瞧,那就是拉瓦利埃,有人怀疑他是胡格诺派教徒,他不是照样乖乖地皈依我那可爱的莉默伊吗?这个16岁的少女可真不赖……他很快就会把她弄到手……”
“噢!夫人,您可别信这事,”玛丽·德·安纳博说,“因为他染上了那不勒斯病,不正是这病给您铺平道路,让您当上王后的吗!”
听她说出这么幼稚的话,当时聚在一起的卡特琳娜王后、漂亮的戴安娜以及国王都放声大笑起来,于是朝廷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这对拉瓦利埃来说是一种耻辱,对他的嘲讽也铺天盖地而来。可怜的骑士成了千夫所指的人物,恨不能找另一人披上他的骑士服装,他的情敌赶紧把这事告诉给莉默伊,笑着提醒她将面临危险,莉默伊闻此感到极为不安,唯恐染上这种疾病,即刻对自己的情郎拉下脸来。拉瓦利埃眼瞧着自己就像害了麻风病似的被众人抛弃。国王也说了一句对他很不满意的话,于是这位善良的骑士便离开舞会,可怜的玛丽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了出去,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感到非常失望。她彻底毁掉了自己所爱的人,玷污了他的名誉,毁掉了他的一生,因为所有的医生们都明确地声称,凡是染上花柳病的人都会因此失去自己的风韵,不再有生育能力,病毒将侵入骨头,使骨头发黑。
因此,没有任何女人愿意嫁给王国里最美的男子,哪怕他只是疑似染上这种被弗朗索瓦·拉伯雷戏称为“昂贵的疮痂”的病。
从赫克里斯公馆的舞会出来后,在返家的路上,英俊的骑士沉默不语,忧郁哀愁,女伴便对他说:
“亲爱的骑士,我给您造成的伤害太大了!”
“啊!夫人,”拉瓦利埃说,“我受到的伤害还能得到补救,可您现在跌入什么样的处境呢?您大概知道爱我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吧?”
“啊!”她说,“我现在确信您将永远属于我,既然我责备了您,毁了您的名声,作为补偿,我应该永远做您的朋友、您的女主人、您的夫人,更确切地说,做您的仆人。我已决意将自己献给您,以洗刷让您受辱的所有污渍,细心地照料、看护、保护您。即使医生断定您已病入膏肓,会像先王那样离开人世,我也要和您作伴,也染上这种病,和您一起轰轰烈烈地去死。”话说到这儿,她已泣不成声,“即使遭受任何折磨,我也无法补偿给您造成的伤害。”
说话间,一行行热泪从面颊流淌下来,她那颗善良的心已昏厥,她真的昏倒了。拉瓦利埃大惊失色,赶紧抱住她,将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放在这举世无双的美乳上。情郎手上的丝丝暖意让夫人苏醒过来,也让她感觉到无上的快乐,快乐得险些再次昏倒。
“咳!”她说,“这种若即若离的爱抚恐怕就是今后我们爱情的唯一享乐。尽管如此,这爱抚还是比马耶自以为带给我的快乐强1000倍……您就把手放在这儿……说实在的,您的手就放在我的灵魂上,而且触到我的灵魂!”
听着她这番话语,骑士流露出很可怜的样子,天真地向夫人坦言,摸着她这个地方,自己感觉无比幸福,与此同时,病痛也在加剧,与其遭受这番折磨,还不如死了好受。
“那咱们就一起去死。”她说。
此时轿子已抬进宅邸的院子,既然不能痛痛快快地去死,他们就带着爱意,各自上床就寝,拉瓦利埃失去了他的美人莉默伊,而玛丽·德·安纳博却享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由于这个痛苦来得太突然,拉瓦利埃既得不到爱情,也没有人肯嫁给他,他在哪儿都不敢露面,这时才发现守护一位女士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他越是信赖自己的名誉和德行,越是为给朋友作出牺牲而感到高兴。然而,就在守护她的最后几天,他觉得这项义务实在是太艰难、太棘手,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她坦言承认自己的爱情,以为能和他分享这份爱;她因失言而让骑士蒙羞,而后又体验到从未享受过的快乐,所有这一切让漂亮的玛丽变得非常果敢,她敢于做一些毫无风险的小动作,从而使她的痛苦稍微有所缓解,她已堕入柏拉图式爱情之河。没想到调情的小动作却带来奇妙的乐趣,这些调情的小动作是宫廷的贵夫人们发明的,自从弗朗索瓦先王去世之后,贵夫人们害怕染上疾病,可又舍不得自己的情郎,便用调情的方式来解闷。面对这种卿卿我我的折磨人的乐趣,拉瓦利埃却无法拒绝,最终目的是为了演好自己的角色。因此,每天晚上,神情忧郁的玛丽便把客人拴在自己的长裙旁,抓住他的双手,用热切的眼光去吻他,将脸颊亲切地贴在他的脸颊上,在这贞洁的碰触中,骑士倒像是一个被摁到圣水盆里的魔鬼,而她却在不停地向他表露自己的爱情,此情大得无边无际,因为它一直在欲望的无限空间内来回冲撞,却依然无法得到满足。贵夫人让自己的爱情燃起熊熊烈火,而在漆黑的深夜里,除了她们的眼光之外,任何亮光也看不见。由于脑子里冒出神秘的想法、内心感到狂喜,本人又处于心醉神迷的昂奋状态,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玛丽便将这烈火引燃过去。于是,这两个满足于精神恋爱的天使自然而又快乐地齐声朗诵起连祷文,那个时代的恋人为讴歌爱情时常朗诵这篇连祷文。为了让后人也能记住这篇连祷文,泰莱默修道院长将其刻在修道院的墙上,依照阿尔戈弗里巴大师[4]的说法,这座修道院就位于我的家乡希农,我亲眼看到这篇用拉丁文书写的祷文,为了让基督徒阅读方便,现将该文转译如下。
“啊!”玛丽·德·安纳博说,“你就是我的力量和我的生命,就是我的幸福和我的珍宝!”
“那么您呢,”他回应道,“您就是一颗珍珠,一个天使。”
“你是我的最高等级天使!”
“您是我的灵魂!”
“你是我的神灵!”
“您是我夜空及晨空中的星星,是我的荣誉、我的美色、我的宇宙!”
“你是我伟大的、神明的主人!”
“您是我的天国、我的信仰、我的宗教!”
“你是我的好人、我的帅哥、我的勇士、我的贵人、我的心肝、我的骑士、我的守护神、我的国王、我的挚爱!”
“您是我的仙女,我白天的鲜花、黑夜的梦想!”
“你是我每时每刻的思念!”
“您是我眼睛的快乐!”
“你是我心灵的呼唤!”
“您是白天的强光!”
“你是我黑夜里的微光!”
“您是最可爱的女人!”
“你是最受崇拜的男人!”
“您是我的鲜血,但比我的还要出色!”
“你是我的心,我的光彩!”
“您是我的圣女,我唯一的快乐!”
“我把爱情头牌拱让给你,不管我的爱有多大,我相信你更爱我,因为你是贵人。”
“不,这个头牌非您莫属,您是我的女神,我的贞洁的玛丽!”
“不,我是你的佣人、你的女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任你去毁灭!”
“不,不,我才是您的奴仆、您的忠实侍从,您可以把我当作一阵风来使唤,当作地毯踩在脚下。我的心就是您的宝座。”
“不,朋友,你的声音改变了我的容貌。”
“您的目光让我热血沸腾。”
“只有看到你,我才能看到一切。”
“只有感受到您,我才能感受到一切。”
“好吧,把你的手放在我心口上,就一只手,当我的血液摄入你血液的热量时,你会看到我的脸色会变得苍白。”
在这痛苦的时刻,爱情的烈火似乎在他们那炽热的双眼里烧得更旺,玛丽·德·安纳博则沉浸在幸福之中,乐于去感受放在心口上的这只手,而善良的骑士似乎在心照不宣地配合她。然而,由于在这轻微的碰触中,她鼓起所有的力量,张开所有的欲望,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那件事上,有时她真有一种晕眩感,甚至完全昏厥过去。他们洒下滚烫的泪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宛如在烈火中燃烧的房子,但仅此而已!实际上,拉瓦利埃只是向朋友保证将守身如玉的妻子奉还给他,但却不能保证她的心。
当马耶来信告诉他们即将返回时,骑士感觉松了一口气,他真是该回来了,因为即使德行再高的人也难以忍受这种煎熬,这两位恋人越是不敢逾越雷池,就越是在内心里感觉这事其乐无穷。
善良的伙伴将玛丽·德·安纳博留在家里,到邦迪地区去迎接他的朋友,以帮助他顺利通过那片森林,依照旧时的传统,兄弟俩在邦迪镇上的客栈里安顿过夜。
他们躺在床上,向对方讲述各自的经历,一人描述自己的旅行经过,另一人则讲述宫廷里的闲言碎语、风流韵事等趣闻。但马耶首先问起玛丽·德·安纳博是否安好,拉瓦利埃发誓那块事关丈夫名誉的宝地绝对完好无损,爱恋着娇妻的马耶闻听此言非常高兴。
第二天,他们三人相聚一堂,玛丽虽然有些不太乐意,但还得履行家庭主妇的责任,设宴为丈夫接风,不过还是对拉瓦利埃娇滴滴地做出媚态,用手指着自己的心口,似乎在说:“这可是你的财宝呀!”
吃晚饭的时候,拉瓦利埃宣布自己将要奔赴疆场征战。马耶对这个庄严的决定感到惋惜,也想随兄弟一起去上战场,但拉瓦利埃当即拒绝了他的建议。
“夫人,”他对玛丽·德·安纳博说,“我爱您胜过爱自己的生命,但我更看重名誉。”
他说这话时,脸色变得苍白,而马耶夫人在聆听时脸色也变得苍白,因为他们在调情的时候,从未像此言所说的那样,表达过如此真切的爱情。马耶愿意陪朋友走一段路,把他一直送到莫城。朋友走后,他返回家中,和妻子说起朋友突然离别的事,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让人难以理解,而玛丽则猜到拉瓦利埃内心的忧伤,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在这儿感到极为羞愧,大家都知道他染上了那不勒斯病。”
“您是说他?”马耶惊讶地说,“那天在邦迪,昨天在莫城,我们都在一起睡觉,我看到他的身体。他什么病都没有!他和您的眼睛一样完美。”
夫人当下哭成一个泪人,极为敬佩拉瓦利埃的忠诚之心,钦佩他为恪守诺言而不惜自毁,为抑制内心激情而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于是,她也把这份浓厚的爱情埋藏在心底,后来拉瓦利埃在梅斯城下阵亡,玛丽·德·安纳博也因内心过于痛苦随后去世,皮埃尔·布朗托姆[5]在其作品中絮絮叨叨地讲述了这段轶事。

[1]即花柳病。
[2]玛土撒拉(Mathusalem),圣经中的人物,塞特族长,挪亚的祖父,是圣经人物中最高寿的人,据说活了969岁。
[3]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是佛里克索斯和卡尔喀俄珀的儿子。后来在看守伊娥时被赫尔墨斯用笛子催眠后,砍下脑袋。
[4]阿尔戈弗里巴·纳奇埃,系拉伯雷的笔名。
[5]皮埃尔·布朗托姆,原名皮埃尔·德·布尔代耶(约1540—1641),法国军人兼传记作家。他曾到各地旅行,足迹遍及意大利、苏格兰、英格兰、摩洛哥、西班牙和葡萄牙等地,晚年从事写作。他的回忆录生动地描述了他所认识的各国名人,尤其是著名女性,像是一部“名媛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