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老溜达”的可怜虫

一个名叫“老溜达”的可怜虫

有一位老史学家提供了素材，编出这篇故事，声称这故事发生时他就住在鲁昂城，该城还把此事记录到历史档案里。那时候，理查德公爵也住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市郊常能见到一个名叫特里巴洛的人前来乞讨，于是人们便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老溜达”，倒不是因为他那宛如羊皮纸般焦黄干瘦的身板[1]，而是因为总能见他在大路小道上、在山岗峡谷间走动，风餐露宿，衣衫褴褛，像个可怜鬼。尽管如此，他在公爵管辖的这片领地上特有人缘，大家都和他混得很熟，因此要是有个把月不见他来行乞，就会有人问：“这老家伙上哪儿去了？”总有人回答：“又去溜达了呗。”

此人的父亲老特里巴洛生前是一位贤士，勤俭持家、行事规矩，给儿子留下一大笔财富。但这位年轻人却与父亲截然相反，他寻欢作乐，很快就把家产挥霍一空，而老人却处处精打细算，从田间回家的路上，还要把散落在地上的柴草都捡起来，并坦率地说绝不能空着手回家。这样，整个冬天，他靠别人遗落的柴火烧火取暖，这么做也是对的。每个人都承认这对家乡的民风来说颇有教益，因为在他去世前一年，已经没有人再把柴火撒落在路上了，是他促使那些大手大脚、不知节俭过日子的人变得精打细算起来。可他儿子却把钱都花在吃喝上，根本不拿父亲勤俭持家的好传统当回事。其实做父亲的早就看出这苗头了。他小的时候，老特里巴洛让他去看守场院，别让飞鸟来啄食豌豆、蚕豆以及其他粮食，这些爱偷食的鸟，尤其爱糟蹋一切的松鸦飞来的时候，就把它们都轰走，但他却研究起这些飞鸟的习性，兴致勃勃地观察小鸟们飞来飞去，小鸟嘴里衔着东西飞走，待飞回来时，先用警惕的眼睛留意观察一下捕鸟器或张开的猎网。见小鸟们机灵地避开这些陷阱，他高兴地笑着。老特里巴洛每次都发现少了两三斗粮食，感到非常气恼，见他在榛树下愣神，过去揪住他的耳朵教训他，不过这也没有用，这个小坏蛋依然如故，又去研究乌鸫、麻雀以及其他飞鸟那灵巧的啄食手段。一天，父亲对他说，他还不如仿效这些飞鸟的样子生活呢，要是照这个样子活下去，到了晚年也只能像这些飞鸟似的，以啄食为生不说，还会遭受执法者的驱逐。这话还果然应验了，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他很快就把父亲省吃俭用积累的钱财花得精光，因为他对待世人也和对待麻雀一样，任凭他们把手伸进自己的钱袋，看他们如何温文尔雅、客客气气地求他与大家分享自己的财富。就这样，他的钱袋子很快就见底了。当钱袋子里只剩下魔鬼时，特里巴洛一点也不担心，声称研究过飞鸟的处事哲学，犯不着为世间的财富来惩罚自己。

在放开手脚大肆作乐之后，他身上的钱财只够在市场上买一只掷骰子杯和三只骰子，这套用具足够他喝酒和玩耍的，况且不论走到哪儿，他也不受笨重家什的拖累，不像那些大人物，要是不套上车马，不携带地毯、托盘，不前呼后拥地带上随从就上不了路。特里巴洛本想去看看他的老朋友，没想到谁也不认他，这倒也遂了他的愿，干脆谁也不认。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严酷的现实却使他饥肠辘辘，牙齿也变得锋利无比，于是决意去干一种营生：什么事也不做，还能挣大钱。想到这一层时，他还回想起乌鸫和麻雀那副逍遥自在的样子。就这样，好心的特里巴洛便把挨门乞讨当作自己的职业，像鸟啄食那样挨家挨户地去讨钱。从第一天乞讨开始，所有的好心人都会送钱给他，特里巴洛感到很开心，觉得这个行当还真不错，不必预支，也没有风险，反而非常方便。他对自己的状况倒也心安理得，所到之处讨人喜欢，得到许多人的安慰，这些安慰话人们是不会讲给有钱人听的。老好人看着乡下人在田里耕种、播种、收割、摘葡萄，他心里就想，他们其实是在为他劳作。谁要是在家里储存着猪肉，必定会欠他一块肉，这是储存猪肉的主人万万没有料到的事。谁要是在炉子里烤面包，必定也为特里巴洛烤一份，但此人从未想到这一点。他从不强求主人去施舍，相反，所有人在送给他东西时都会说上几句好话：“拿着吧，我的老溜达，再加把劲。身体还好吧？好了，拿着这个吧，小猫啃了一点，您就把它全拿去吧。”

每逢婚礼、洗礼，甚至在葬礼上，都能看到老溜达的身影，因为只要听说哪儿有聚会或丰盛的宴席，他准保会去。他始终虔诚地遵守自己这一行当的规矩，即什么事也不做，因为只要他开始动手做事，哪怕是极微小的事，人们就不会再给他施舍了。酒足饭饱之后，这个老好人就躺在路沟里，或靠在教堂的柱子上，想着世间的杂事，最终像那些可爱的乌鸫、松鸦以及麻雀大师一样，用哲学思辨的方式去思索，甚至乞讨时也在思索，因为他虽然衣衫褴褛，但因此就说他的悟性差是没有道理的。他的哲学思辨倒让自己的行乞生活变得更快活，为了向施舍人表示感谢，他常常会把自己总结的箴言讲给他们听。据他说，有钱人之所以患痛风病，是因为他们总穿拖鞋；而他之所以脚步轻盈，是因为他穿着鞋匠送给他的用桤木做的木屐。头戴王冠的人肯定会感到头痛，这病绝不会落在他头上，因为他的脑袋不受忧虑和念珠的束缚。他还说，戴宝石戒指会妨碍血液流通。尽管他依照丐帮的规矩，给自己身上弄出一道道伤疤，但他认为自己比在教堂里接受洗礼的孩子还要健康。这老好人和其他乞丐嬉戏打闹，玩弄随身带的那三只骰子，他用这骰子提醒自己要把钱都花光，好一直穷下去。尽管他有这个愿望，却依然像乞丐骑士团那样，挡不住财源滚滚而来，到了复活节那一天，有一个乞丐想从他当天的收入里提成，老溜达拒绝给他十块金币。实际上，到了晚上，他却花出去14块金币，和好施舍的施主们一起庆祝这个节日，因为丐帮的规矩写得很清楚，乞丐要向施主表示出感激的情意。有些人积累了财富之后，烦恼随之而来，痛苦也接踵而至，可他却刻意把令人烦恼的事丢得一干二净，虽然他身无分文，但却感觉比兜里揣着父亲留给他的金币还幸福。若论当贵族的条件，他随时可以被晋封为贵族，因为他只是凭着自己的兴致去干事，过着不劳而获的高贵生活。他躺下睡觉之后，即使给他30块金币，他也不会爬起来。第二天醒来时，他依然会像其他人那样，尽情地去享受这个美好的生活，正如帕拉图先生所说——本书已引用过帕拉图先生的权威说法，古时候有些贤者也过着同样的生活。总之，老溜达活到82岁时，从未遇到过没有钱花的日子，而且脸色红润得超出您的想象。因此，他认为要是追逐财富的话，他的身体也就垮了，恐怕早就钻进棺材，埋入土中了。他这种想法可能是对的。

老溜达年轻的时候喜欢女人是出了名的，有人说他那份滥情是和麻雀一起切磋得出的结果。因此，女人要是想数数房顶上的格栅[2]，他倒是随时准备出手相助，他之所以如此慷慨，那是因为他体格健壮，既然整天什么事情也不做，那就时刻等着派上用场吧。在那一地区，人们管洗衣妇叫白鹡鸰，她们说要论给贵夫人们搓澡，老溜达可比她们做得强多了。还有人说凭借那套玄妙的本领，他在本省博得贵夫人们的青睐。有些人甚至说德·戈蒙夫人特意把他请到城堡里，好看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么大能耐，并把他关在城堡里，待了一个星期，就为了不让他出去乞讨，但这老好人却害怕自己成为有钱人，终于跳过篱笆逃了出去。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位伟大的奇人却感觉无用武之地了，虽然他的风流手段依然不减当年。女人无缘无故地变得让人琢磨不透，这让老溜达第一次感觉十分伤心，也是鲁昂城那桩名案的起因。现在我们就讲讲这桩案子。

82岁那一年，老溜达迫不得已过了七个月的禁欲生活，在这段期间内他未近女色，因为找不到打算和他相好的女人，他在法庭上对法官说，自己活这么大岁数，活得这么有尊严，但这确实是最让他感到吃惊的事。他这身体实在憋得难受，可就在阳光明媚的五月天里，他却看见一个姑娘在田里放牛，巧的是这姑娘还是一个处女。天气十分炎热，放牛姑娘躺在一棵山毛榉树荫下，脸贴着草地，就像农夫在田间劳作累了躺在地上打个盹，她的奶牛却不紧不慢地嚼草反刍，她猛然间被这个老家伙给弄醒了，他把可怜的姑娘只能付出一次的东西给偷走了。她见自己既未得到抚慰，也没尝到快乐就被破了身，不由高声怒吼起来，在田间耕作的人纷纷跑过来，于是姑娘就拉他们作证人，只见她身上带着新娘唯独在新婚之夜才会有的狼狈相，她哭着，哀叹着，声称这个荒淫无度的老色鬼可以去强奸她母亲，她母亲什么也不会说的。愤怒的农夫们举起手中的二头锄，要把他乱锄打死，这老家伙赶紧对大家解释说，他实在是忍不住才弄这个乐子。农夫们理智地反驳他，说男人可以找别的乐子，也别去糟蹋处女呀，得把这人交给官府，让官府直接把他绞死算了，于是众人就乱哄哄地把他送进鲁昂监狱。

在司法官的追问下，这姑娘说睡熟时似乎在梦中做什么事情，她以为梦见了情人。她最近和情人吵了架，因为情人想在婚前就估量一下那种活到底有多重，她在梦中笑着让他瞧瞧那玩意是不是可以比试一下，这样双方就不会碰到什么麻烦了，尽管她竭力抵抗，但他还是超越她所允许的限度，她没有体验到一点乐趣，只感觉到疼痛，在老溜达的强暴下，她猛地醒过来，这见这老家伙正贪婪地扑在她身上，就像四月斋期过后，方济各会修士猛地扑向火腿那样。

这桩案子在鲁昂城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连公爵大人也闻听此案，他极想知道是否确有此事，于是便把司法官传来，在得到司法官肯定的答复之后，他要人把老溜达带到他府上，打算亲耳听一听此人如何辩解。可怜的老好人被带到公爵大人面前，天真地对公爵讲起这件倒霉事，这完全是上天凭借自己的力量和意愿干的事，声称自己就像一个壮小伙，内心的欲望极为强烈，在今年之前，一直有女人陪伴在他身边，不过他已有八个月未近女色了，他实在是太穷了，掏不出钱来去逛窑子，而以前乐善好施的正经女人又嫌弃他满头白发，这白发并不能真实反映出他那旺盛的精力，于是他迫不得已，在哪儿能碰上乐子就在哪儿享受一番，刚巧见到这个该死的处女，她躺在一棵山毛榉树下，露出漂亮的衬裙和两只雪白的半球，当下他就失去自制力，这罪过在这姑娘身上，而不赖他，因为应当禁止少女袒露那片被称为维纳斯女神之地，去引诱过往的行人，最后他还说，公爵大人应该知道在正午骄阳的刺激下，男人很难拦住自己的宠物，当年大卫王就是在那个时辰迷上乌利亚的娇妻，在这样一个时辰，一个受天主眷顾的希伯莱王都没管住自己[3]，而他这么一个没有快乐、苟且偷生的穷鬼也就难免犯错了，况且他也愿意像大卫王那样，在有生之年用诗琴伴奏去吟唱赞美歌来赎罪补过，大卫王错不该杀死那女子的丈夫，而他不过是伤害了一个村姑而已。公爵认为老溜达的辩解讲得颇有道理，称此人不愧是一个好家伙。然后，他发布一项敕令，倘若如这乞丐所说，到了这把年纪还需要风尘女子的陪伴，公爵允许他在登上绞刑架台阶之前作出明证，而非像司法官所判处的那样直接绞死完事，倘若绳索套在脖子上，身边站着为他送终的神甫和刽子手，他依然能生出那种歹念，就能得到赦免，这道敕令真是令人难忘。

这道敕令公布之后，人们纷纷涌上街头，观看行刑队把这老色鬼送上绞刑架。道路两边挤满了人，仿佛在迎接公爵入城，在看热闹人群里，女人比男人还要多。老溜达正是被其中的一位贵夫人挽救了性命，原来这位贵夫人很想看看这个难得一见的老强奸犯究竟会落得什么下场，便对公爵说，宗教信仰要求公正地对待这个老好人，于是便像参加舞会那样着装打扮起来，故意把那两个艳丽雪白的肉球显露出来，即使最精细的绸缎领饰相比之下也要逊色许多。这两只美妙的爱情之果圆润光滑，在紧身胸衣上高耸挺拔，宛如两只大苹果，它们是如此可爱，真是令人垂涎欲滴。这位高贵的夫人长得就像那些妖艳的女子，男人见了没有不动心的，只见她朝那老好人嫣然一笑。老溜达身穿粗布外套，相信自己被绞死后的姿势比死前更像是个奸淫犯，在法警的押送下他显得极为忧伤，睁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除了女人戴的帽子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内心里琢磨着，要是哪个姑娘肯像放牛女娃那样撩起裙子来，他甘愿送给她100金币，他回想着放牛姑娘那双雪白粗壮的维纳斯柱子，正是这对柱子要了他的命，但此时也可能会拯救他的性命，不过他毕竟年事已高，回忆中的影像还是不够鲜明。然而，在来到绞刑架的台阶前时，他看见贵夫人那对可爱的宝物，看见这丰满之物交汇时形成的沟壑，他的主保之神约翰·舒瓦尔猛然发起怒来[4]，身上穿的那件粗布外套都被明显地顶起来了。

“喂，快来瞧瞧呀，”他对法警说道，“我赢得赦免了，这样我就可以不对这个坏蛋担责了。”

这位贵夫人对博得这样的敬意极为高兴，甚至宣称它比强奸还要棒。负责撩开衣服查验的法警以为这老家伙就是一个魔鬼，因为他们在做笔录时写过那么多字母I，但都不如这老好人那玩意笔直。于是人们簇拥着他扬眉吐气般地穿城而过，一直走到公爵府前。法警及其他人都向公爵作证，称他们亲眼所见属实。在那个愚昧的时代，这种司法判决竟得到大张旗鼓的宣扬，市议会甚至表决通过决议，要在这老好人被赦免的地方竖立一根纪念柱子，柱顶上设一尊他的石刻雕像，再现他见到那位善良、贞洁贵夫人的场景。当年英国人攻占鲁昂城的时候，这尊雕像还耸立在那个地方，当时的作者都把这事当作重要事件记录下来。

鲁昂城当局还找来几位烟花女子供这老好人享用，向他提供吃穿等用品，而善良的公爵又下一道命令，要赏给那位遭侵害的女子1000金币，同时命她嫁给老好人，从此老好人也就不再用老溜达这个名字了。公爵大人把波纳克这个名字赏赐给他。9个月后，他夫人产下一个男婴，小家伙身体健壮，活泼可爱，一出生就带着两颗牙齿。这桩婚姻开创了波纳克家族——这个家族的后代出于廉耻心要求敬爱的路易十一国王发布特许证书，允许他们将家族的名字改为波纳绍斯[5]。好心的路易国王对波纳克先生说，在威尼斯公国里，有一家姓戈利奥尼的家族[6]，家族的纹章上刻着与实物大小相同的三只阳具。波纳克家族的人辩解说，当家中来客人时，他们的妻子总是被人这样称呼感到很难为情，国王巧妙地回应说，这样她们的损失可就太大了，因为仰仗这个名字，她们会感觉万事如意。尽管如此，国王还是颁发了特许证书。从此这个家族的人就改姓波纳绍斯，并在好几个省份繁衍开来。波纳克家族的开创者又活了27年，还生了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可他还是抱怨最终又当上了有钱人，再也不能到街上去乞讨了。

您从本篇故事得到深刻的教诲以及沉重的教训，要远胜过您一生读过的所有故事，但这100篇绚丽的风月趣谈不包括在内。这教训就是这样的艳遇绝不会落到宫中那些软骨头、有钱人以及那些靠吃喝玩乐而自掘坟墓的人头上，杯盏之物毕竟会伤害那个制造快乐的工具，就在这些大腹便便的家伙们趴在昂贵的织物以及柔软的羽毛床上嘿咻时，我们这位波纳绍斯先生可是睡在硬板床上。要是碰上相似的境遇，即便让他们吃太多的白菜，他们也拉不出好果子来[7]。本故事可以促使读过此书的读者去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进而去效仿这位老当益壮的老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