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生活炮烙出的家本意识
小市民是城市中那些收入位于中等或者中下阶层的人们[34],周瘦鹃的原生家庭正是“小市民”家庭,他的父亲在轮船招商总局招商局当会计,属于贫穷职员。他的母亲则无固定工作,做手工贴补家用,属于贫穷的手工业者。他和外祖母、哥哥、姐姐、弟弟共同生活在贫穷的职员家庭中。据统计,新中国成立前上海的工人和职员人数共达122.9万人,占就业人口的72%,构成上海城市经济活动中最大的群体。[35]1900年,他的父亲病逝。原本清寒的家庭雪上加霜,“遗下了几百块钱的债”[36],家中再无往日欢语笑声,“一家已在泪河之中”[37]。每念及此,他皆感人生无常。父亲去世后,养家重担落在母亲和外祖母身上,因此他倍加尊爱母亲。母亲去世后,他“黎明即起”,到遗像前“叫一声妈”,“接着敬上一支好香烟,二十年如一日”,[38]这是后话。彼时家中孩子幼小,周瘦鹃5岁,哥哥周国祥10岁,妹妹周葆贞3岁,弟弟周国良1岁,依靠母亲从事“女红”之类的劳作勉力存活。[39]家庭中每个人都在为生计而劳碌。有一次周瘦鹃从亲戚家得了一块钱的压岁钱,回来时生怕再给母亲取去买柴米,就瞒着不说。谁知临睡时,被母亲在鞋子里面发现了,狠狠打了一顿。[40]除母亲教育子女要待人诚信不可欺外,家庭经济压力大也是他挨打的原因。
不久,周瘦鹃深爱的哥哥周国祥染病辞世。《哭阿兄》一文“哭”出了他肝肠寸断的悲痛:
这一夜,我不知怎的,再也不能入睡,想前思后,不住的落泪,半床枕簟,竟做了一个承泪的盘子。暗中我还默祷上天,鉴我的一片赤诚,救阿兄一命。接着又想起了许多未来的计画,能使阿兄安乐的。勉强睡过去了一点多钟,到四点钟就醒了。听邻家洗衣之声,疑是鬼魅,一壁暗暗问着自己,不知道阿兄好些没有。谁知四点半钟时猛听得一阵叩门声,门外的人说周先生无救了,我心痛如割,泪落如雨,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怎样才好。好容易找到了长衫披上,飞车前去,唉,天哪,我可怜的阿兄早在这中华民国十二年八月四日寅时弃我而去了。[41]
朋友姚民哀读到《哭阿兄》,不禁悲从中来:“人生难得惟兄弟,古人之言诚有意”“周君兄弟情更真,偶然小别亦怆神”“君兄虽逝弟犹存,我亡兄弟渺无观”[42]。胡寄尘说:“语语伤心字字真。”[43]周瘦鹃从家庭中感到的不是压抑,而是患难与共的真情,这是他孝上重亲的情感基础。范伯群说他“对母亲守节抚幼的感恩连锁地遍施于对其他‘节妇’的尊敬……成了他作品理直气壮反复宣扬孝道的动力。与其说这是儒学的薰陶,倒还不如说是苦难家庭生活炮烙的深深印痕”[44],切中了周瘦鹃家本意识的肯綮。
传统家文化讲究礼仪尊卑,正如《周易·序卦》所载: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措。近代化家庭生活美学却出现了不同的平权化的趋向。共同为家庭生计付出辛劳及弥散其间的爱,形成相对平等、务实的家庭关系和勤苦尽职的家风。这种父母兄弟姐妹互助化共同体催生了周瘦鹃的家本意识。周瘦鹃曾批评社会的黑暗、“上海”的堕落,但并未抨击家庭或主张颠覆家庭伦理。周瘦鹃母亲给周瘦鹃做了“自立”的榜样,还给他们三兄弟创造了学习机会,“复令吾三兄弟先后就学,沈毅果敢,不啻百战疆场之战士也。含辛茹苦者十余年,愚始克自立”[45]。江南文化崇文重教的传统、学求实用的理念[46]激励周瘦鹃砥砺磨炼,积累下日后成为文坛领袖的创作资本。多年后他对处女作《爱之花》的稿酬仍记忆犹新:
隔不多久,好消息来了;《小说月报》的编者王蒪农先生回了我一封信,说是采用了……并送了银洋十六元,作为报酬(当时编辑认可的稿件就先由出版方付钱买下)。这一下子,真使我喜心翻倒,好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你祖母的欢喜更不用说;因为那时的16块大洋钱是可以买好几石米的。我的50年的笔墨生涯,就在这一年上扎下了根。[47]
奥地利心理学者家弗洛伊德从精神分析的视角如此定义创伤:如果在很短暂的时期内,某个经验使心灵受到极其高度的刺激,致其不能用正常的方法去适应,从而使其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他对创伤的理解包含三个成分,分别为童年早期经历的事件的记忆、青春期后经历的事件的记忆及后期经历事件触发的对早年事件的记忆。青少年时期的苦难生活在周瘦鹃心中刻下弗洛伊德所说的“记忆”,成为他走上养家糊口之途的精神动力。从《小说月报》拿到人生第一笔稿费后,他辞去教职专作“卖文生活”,替《礼拜六》《游戏杂志》《申报》《小说时报》《妇女时报》等撰稿。“母亲见我如此胆大,很为担心,怕我负担不起,但我老是安慰伊,说我仗着一支笔定能应付过去的。从二十一岁起,先后在中华书局、中美新闻社、大东书局《新申报》《申报》等处服务,编辑《礼拜六》《半月》《紫罗兰》《新家庭》《紫兰花片》诸刊物,个人撰译不下一千万言,对于文化虽说不上有何贡献,然而像我那么一个孤儿,一个苦学生,二十余年来,总算能够自立,而赡养一家十余口了。卓呆老友主编《自修》,出‘苦学’专号,来函征稿,因将我的苦学史拉杂写来,给一般苦学生作一帖兴奋剂;千句并一句,咬紧牙关吃苦,立定脚跟做人。”[48]
周瘦鹃放下悲伤,直面生活,以务实勤奋之态度化解谋生难题。这种勤勉持家、重家尚教的家本意识成为他人格中最为重要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