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的生态意识
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人与自然是浑然一体的。在游历自然的旅途中,周瘦鹃将自然作为陶冶心灵之物,享受着天人合一的平和与愉悦。在青山绿水的荡涤下,被蝇营狗苟、追名逐利的欲望熏炙的心灵渐渐清澈。周瘦鹃游玩富春江时说:“那青青的山,可以明你的眼,那绿绿的水,可以洗净你的脏腑;无怪当初严子陵先生要薄高官而不为,死心塌地的隐居在富春山上,以垂钓自娱了。”[30]这与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描绘游西湖的情怀十分类似:“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31]其中隐蕴着天人合一的传统美学思想。《易经》在有关天人关系上是中国最早主张“天人合一”的。老子说:“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孟子说:“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庄子将人看成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32]。董仲舒则指出人与自然之间是相通的,人实际上是自然规律的反映,“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33]。哲学家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说:“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天下无无性之物。盖有此物则有此性,无此物则无此性”,提出“天人一理”、“天地万物一体”,人与自然一体的思想,他将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作为人的最崇高的目标[34]。人从自然来又回归自然去,人既在社会中生活,又在自然中生活,自然在中国生活传统中必定是被“人文化”了的。对周瘦鹃来说,功名利禄非人生宗旨,虽然自嘲“文字劳工”,不讳言对高稿酬的期待,但他不贪求物质利益,而看重心灵与自然的交融。他认同的绝非疲于奔命的“谋生哲学”,而是将勤勉恳劳的谋生与冲淡诗意的乐生相融合的“养生哲学”。
魏晋名士嵇康以老庄思想为指导,认为“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积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游魂之变欲也;神者,天地之所以驭者也”,人就是自然的产物,人与自然本应一体,人应当顺其自然发展,而不应受任何束缚,要自由自在的生活[35]。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周瘦鹃同样尊重自然,不赞成人为搅乱生态平衡。游玩扬州个园时,他对园林修缮提出如下建议:“有好多处曾经新修,不能尽如人意,不是对称而显得呆板,就是多余而有画蛇添足之嫌;倒是随意放在水边的那些石块,却很自然而饶有画意。”[36]他还主张不破坏自然的“活用之法”,在参观虞山林场时曾说:“我见那些树桩还是沿用旧法整姿,片片都象盘龙一样,似乎呆板了一些;当下便口没遮拦地提出我的意见,以为每一个树桩应该六成自然,四成加工,而这四成中又须以二成半修剪,一成半札缚,如果加工过度,就未免显得呆板了。”[37]对大自然中大美和灵气的尊重培育了他的质朴情趣和审美根基。
章海荣指出,作为旅游美学学理基础的主体动态审美,可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动态生命体直面宇宙天地的情感创造和人性创造;二是主体在景观中的动态观赏和美感(包括快感)[38]。其中低层次的是欣赏美景的快感,高层次的审美是借由欣赏美景的快感层垒出新的人性特质。周瘦鹃旅游中生发“神游天外”之感,从旅游美学角度看是进入了“神性生命”阶段。在终极所求的意义上,儒家经由“音乐”所求的“大乐与天地同和”与道家归于“无乐”的“得至美而游乎至乐”的境界,实际上是相通并融的,它们都指向“乐志乐神”的极境,这也接近于冯友兰所专论的“天地境界”[39]。周瘦鹃喜欢入夜谛听人和自然的共鸣声,“总得在什么山村或小镇的岸旁停泊过宿,其他的船只,都来聚在一起。短篷低烛之下,听着水声汩汩,人语喁喁,也自别有一种佳趣”,他专门写了一首词《诉衷情》来表达当时的心情:“夜来小泊平矼。富春江。左右芳邻都是住轻波心月,清辉发,映篷窗。静听怒泷吞石水淙淙。”[40]游玩七里泷时他在夜里静思:“我爱看夜景,独个儿凭阑待月,可是倚偏了阑干,不见月来,只见乱云如絮,在桐君山头相推相逐,煞是好看。夜半月上,沿江的一带阑干都沐在月光之中,而富春江的水,更像铺着片片碎银似的,美妙已极。”[41]在夜阑人静的旅游途中,周瘦鹃与另一个在都市里奔忙劳碌的自己静静对望、默默凝思,进而在大自然感召下摆脱世俗的羁绊,把自己纳入宇宙整体的生命之流中,体悟出人生的终极目的和根本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