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里包天笑

第一节 桃花坞里包天笑

苏州阊门内北城下,有个桃花坞。在桃花坞生活过的名人如云如星,杨成、范成大、曹沧洲、文天祥、文震亨、文震孟、严家淦、杨廷枢、杨无咎、张世杰、章楶、郑思肖、费树蔚、韩世能、费巩、姜埰、姜垓、李模、皋伯通、梁鸿、陆润庠、舒位、泰伯……19世纪80年代的一天,中国近现代鸳鸯蝴蝶派作家包天笑搬到了这里,遂令桃花坞名人谱册中又多一位可圈可点的才子。

包天笑(1875—1973),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原名清柱,又名公毅,字朗孙,笔名天笑、拈花、春云、钏影、冷笑、微妙、迦叶、钏影楼主等,报人,小说家。包天笑的祖父、外祖父在苏都有产业,但让人奇怪的是,他的父亲一直无甚稳固宅业,只是租于阊门城内,一众亲朋也习以为常,因此不停搬家成了他记忆里的常态。包天笑出生于城内西花桥巷。5岁那年,也就是1881年,父亲把家搬到了阊门的刘家浜。刘家浜东出吴趋坊,西至石塔横街,位于金门内,地段还不错。父亲读书不多,后在钱庄打工,做得顺风顺水,据说做到“高级职员”级别,但脾气不好,和上司吵了架,结果一赌气不干了。就在这一年(1883年),父亲领着7岁的包天笑从刘家浜又搬到桃花坞。桃花坞远非包天笑搬家之旅的终点站。他10岁那年,父亲又搬到了文衙弄,在那里,包天笑住到了15岁,然后再迁往曹家巷。后来父亲去世,包天笑去了上海定居,搬家之旅终告一段落。

包天笑的童年像只不停飞翔的小鸟,在阊门的大街小巷寻找栖息地。不停地搬迁与对搬迁状态的适应,可能和包天笑家族的经商传统有关。包天笑的祖父开了米行,外祖父更是豪气,在苏州胥门外开烧酒行,而且是苏州典当公业的总理事。当时典当公业可不是小机构,属于半官性质,必须向北京户部领照,在苏州同业中地位颇高,可见外祖父在商界的威望之隆。他为人大方,“尽量挥霍,一无积蓄”,呼朋引伴,不醉不休,以致无人不知烧酒行吴家。此外,阊门内西中市大街最热闹繁盛之区的同仁和绸缎庄,也是包天笑的二姑丈尤氏家开的。

行商坐贾,市井穿梭,本不看重一城一池的固守,而更愿随势适时、临机应变。顺时应势的家风濡染下,包天笑也渐渐习惯甚至享受搬迁的过程,把居住位置的流动看作人生的常态,对新的环境、新的人事具有较强的适应力,所以后来移居上海的包天笑,活得汪洋恣肆,笑傲江湖,如鱼得水游弋于报刊业、出版业与电影业间,其开朗阔大之生命格局与童年时期的不停搬迁存在着某种干系。严格意义说,童年时包天笑的搬家与背井离乡不同,只是围绕着阊门区域不同地点的转移,搬家范围都在城市中心与郊区徘徊,亲朋好友都居于周围。在桃花坞,包天笑仍然被家族亲友围聚着,享受天伦之乐和朋辈之欢。

包天笑的新家桃花坞,住着一个大家族——姚家。他们在桃花坞有两大宅,东宅与西宅。两大宅房屋总共有百十间,明代所建,现在出租给人家居住共有十余家。房东后来还成了包天笑的私塾老师。包天笑和一帮私塾子弟在姚宅学习和生活,倒也不觉寂寞。桃花坞地处阊门繁华地,四通八达,包天笑可以通达于亲戚朋友之宅邸。住于史家巷的外祖父母家乃包天笑常去之所,春秋两季,平日遇逢拜寿、问病、吃喜酒之类都要回去。在新年里回去向外祖父母拜年更是包天笑童年常事,到史家巷吴宅吃午饭,到桃花坞吴宅吃晚点是包天笑新年的规定动作。桃花坞成了包天笑家族亲情流递的中转站(图27)。

相比常常经商外出的父亲,童年的包天笑更依恋操持家务、勤勉教子的母亲,“常常捧着母亲的面颊,勾着母亲的头颈而睡的”,但父亲也并非完全没有尽到照顾之责。其实,父亲在包天笑的心中也还蛮有趣,像时不时出现在包天笑身边的一个朋友。在教育子女的态度上,父亲“主张开放,不主张拘束”,有空就会带着包天笑东游西逛,前提是读书认真。此时的桃花坞一带是昆剧演出兴盛之地,沈朝初《忆江南》咏道:昆调出吴阊。父亲常会带包天笑去城里听昆剧。昆剧的温糯软柔、余韵悠长塑造了包天笑以后从事电影音乐创作的基调。父亲还在生意应酬时顺便带包天笑坐花船。有时还会把包天笑带得更远,比如上海。有次父亲在上海生了病,祖母带着包天笑去看望,到上海时父亲病已好了不少,就领着包天笑去吃西餐,坐黄包车,让他大开眼界。后来包天笑把上海作为安身立命的事业舞台,和这种与父亲有关的东游西逛的体验是分不开的。父亲常说:“孩子拘束过甚,一旦解放,便如野马奔驰,不可羁勒。”和母亲的严肃教子相比起来,父亲的教育更加松弛,这倒使包天笑在学堂苦学的同时,也有机会领略社会的风采。

图27 平四路以南人民路以西,东中市和西中市以北,北码头以东的桃花坞

后来包天笑长大成人,去了上海打拼事业,回苏时也选择小住桃花坞表弟吴子深家。不少同学朋友会来请包天笑吃饭。在桃花坞亲友簇拥的融洽氛围中,包天笑养成了乐于交友、欢喜交游的生活习惯。他移居上海后,一个讨喜的品格就是随和、合群。他不但显现了高超熟练的写作、出版与编剧才能,而且展示出与作家、编辑、导演、编剧和谐相处、提携扶助的素质。他提携了许多故知新朋,包括后来大名鼎鼎的周瘦鹃。在桃花坞酬酢交往的家族亲友中,有一位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量级人物——姚苏凤,就是包天笑的亲戚,两人在桃花坞时有见面,后来两人都成了中国电影的参与者与局内人。看来,桃花坞不仅接纳了包天笑生龙活虎的青春身体,而且培育了他知人善察、敏于沟通的社会交往气质,更提供给他支持事业发展的弥足珍贵的人脉资源。

因为家道中落,包天笑不得已随父迁居桃花坞。原先住的刘家浜住宅条件相对较好,历史上就是大户居住之所。与包天笑一家住于刘家浜的两位合租伙伴就并非等闲之辈,乃至江苏来候补的大员,一个姓谭,安徽人;一个姓赖,福建人。相比刘家浜,包天笑租住的桃花坞相对偏向城北一些,属于城郊,在这居住的多是平头百姓。

这座桃花坞的新居其实是旧屋。1863年,李鸿章围攻苏州太平军。9月末10月初,李鹤章部太平军降将程学启攻占黄埭、浒墅关,直逼阊门。包围苏州城势成,10月中旬太平军娄、齐、葑、盘四门外的十余里营垒俱被淮军攻破,经此战役后,烧的烧,拆的拆,华屋高楼,顷刻变为平地了,姚家也在战争中被损毁,创痕随处可见。屋内大厅上有一张大天然几,留有无数的刀砍痕迹,但架子还在,气势犹存。东西两宅,各有大门进出,好似红楼梦上的荣宁两府,其中东宅共有七进,除茶厅,大厅无楼外,其余每一进都是三楼三底两厢房。包家与姚家合住在最后一进,这一座三楼三底,包家住了三分之二,姚家住了三分之一。从包家最后一进到大门外,要走过一条黑暗而潮湿的备弄,足有半条巷之长,倘在夜里,又没有灯,只好摸黑。

尽管桃花坞的生活条件不如从前,但总体而言,经商的父亲还是可以保证包天笑过上小康生活,请得起私塾,吃得起饭馆,听得起昆剧,培养了包天笑比较多元的文艺素养。明清时期,桃花坞为手工业作坊的集聚地,木刻年画作坊多达百余家;此外,还有制扇、竹木、牙雕、装裱、蜡签、锡器等工场,所以虽然地偏一些,但商业还是繁盛的,贩夫走卒往来川流,市声喧嚣。小小包天笑游走市井,接触到了各类人群,听闻了千奇百怪的市井传奇。

当时观前街有许多书场,说大书(平话)的,说小书(弹词)的,好不热闹。新年里,不读书时,包天笑会闹着跟大人们连听十几回。城中玄妙观是包天笑儿时的乐园。露天书、独角戏、说因果、小热昏、西洋镜一应俱全,这些都是属于文的。卖拳头、走绳索、使刀枪、弄缸弄甏则是属于武的了。大人带他去玄妙观,玩了许久,最后总要催上几次,才见他依依不舍地跟着回家。“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包天笑过着高高兴兴、闲散悠然的日子,欣然融入地道的市井文化中。埋身于市井街衢的桃花坞塑造了包天笑贴近大地、远离玄虚,对平凡物什兴致盎然,对里弄生活满含热情的创作风格。

以前住在刘家浜时,由于父亲收入稳定,包天笑常能吃到好物什,当时家里会把吃不完的米磨成粉,制成糕团等种种家常食品。包天笑的餐桌上,玫瑰酱是下饭基本佐料,白水粽也常常见到。后来搬到桃花坞了,虽然家道中落,但桃花坞也不是穷处,美食点心比比皆是,食客热热闹闹地聚集着,慢悠悠地品味着早点,这些大饼、油条、白粥、糍团,虽然看上去难登大雅之堂,却充满着让人踏实的能量,填饱了包天笑的胃,进入了他的记忆,“晨餐是吃粥的,从不吃饭,如不煮粥,则吃点心。说到点心,那是多了,有面条、有汤包、有馄饨、有烧卖,有一切糕饼之类”[1]。时至今日,桃花坞依然开有无数点心店,冒着热腾腾的白气。一碟锅贴、一碗稀饭成了居民的早餐范式。在桃花坞,包天笑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身处寻常陋巷,却也有几分闲情雅致。这些乐子让桃花坞的生活充满了市井风情。饮食男女,市井风俗,也涂抹出包天笑文艺创作的底色(图28)。

图28 姚宅旧地——桃花坞荷花场

桃花坞一带乃苏州文脉荟萃之地,唐诗人杜荀鹤曾作《桃花河》诗,宋范成大《阊门泛槎》诗有“桃坞论今昔”句,宋末元初,一位旅居桃花坞庆里的诗人徐大焯在《烬余录》中也提到了桃花坞:入阊门河而东,循能仁寺、章家河而北,过石塘桥出齐门,古皆称桃花河。最为世人熟稔的是风流才子唐伯虎之诗“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足显桃花坞历史之悠长,文气之沛然。加之苏州本有崇文重教之传统,士大夫宽衣博带,大冠高履,家家礼乐,人人诗书,私塾教育之风兴盛,搬到桃花坞的包天笑,依然感受到了这份气韵丰沛的文脉。

在老宅并不亲切的面貌后面,包天笑发现了一处书房。书房里四壁挂满了许多古今名书家的对联字轴,中间摆着好几张大书桌,甚是古雅。书房主人是房东内侄姚孟起,他的书法很好,前来学字的踏破门槛。在江南称得起一位大书家,文学也很好,有许多向姚孟起学写字的学生,都是名门巨宦的子弟。这所取名松下清斋的桃花坞姚家书房,成了当时苏州无人不知的著名场所。其间各色人等进进出出,算得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了,其中不乏著名的文化人物,如朱和羹、杨沂孙、俞樾等人。年幼的包天笑看在眼里,深深体会到了文化的尊严与魅力。

包天笑的亲人中,做生意的多,有文化的不少,属于儒商。祖父就是一个文人,常以吟咏自遣,喜欢种花、饮酒、吟诗。祖母也教过包天笑识过几个笔画简单的字。二姑丈巽甫也读书习文,而且请了名师教授,写得一手好八股,理路清澈,规律精严。母亲虽然未入学堂,但识礼遵德,重视教育,“事姑,相夫,教子,可以说是旧时代里女界的完人”[2]。包天笑五岁就上了私塾,与家族读书种子绵延不绝不无关系。他的第一位私塾老师乃陈少甫先生,不久,陈先生随一位驻美钦使去美国了,后来包天笑对日本文化颇感兴趣,自学了日文、英文和法文,他第一部电影改编作品即从日文译来的《空谷兰》,其源头可能与私塾教育的眼界洞开有关。

包天笑搬到桃花坞后,私塾教育并未中止。私塾就在桃花坞姚宅开张,一开始老师是何先生,后由亲戚姚和卿担任。老宅有三进,私塾就在第二进大厅,高门大屋,门木古旧,书声琅琅,别有一番气韵。和刘家浜的日子比较起来,对包天笑而言,这段私塾岁月更加“开展”,与身体的蓬勃成长相伴随,他的识见也在葱茏发育。他读了《千字文》《诗品》《孝经》《三字经》,虽不算太认真,却也不顽皮,中规中矩,总体是很快乐的。书读得多了,眼睛就近视了。10岁那年,父亲奖励包天笑读书有成,带他去看戏,结果到了城里,发现演戏的放假了,只得给他买了副近视镜。这也从侧面说明其父还是十分在意他的学习。包天笑说父亲“深恨自己从小失学,希望我成一读书种子”,所言非虚。

从刘家浜到桃花坞,包天笑的教育未曾中断。在桃花坞,包天笑读报成习。1883年中法战争爆发后,他就缠着父亲讲解《申报》上的战争新闻。除了看《申报》外,他也看《新闻报》。在舅祖吴清卿指导下,每天把论说加以圈点。读报的功课使他学到了新闻写作的基本技巧:简洁、耸人听闻、迎合读者兴趣,为他的文艺创作奠定了基础。

搬到文衙弄后,包天笑还常去桃花坞母舅家串门,向两位“学有所成”的表叔学习四书五经,其中有个研究医道的“砚农表叔”非常喜欢包天笑,常常“偷忙功夫”,跑到书房教他起讲(八股文的开首一段),“一定要说一个透彻”,不知觉间延续了早先住于桃花坞时诗传礼教的优良传统。

桃花坞是包天笑家境走向下坡的中站。如果说来桃花坞之前和在桃花坞的一段日子里,包天笑还是有机会吃到各种各样的苏式菜点的话,到了1893年父亲去世后,包天笑就只有炖酱做菜度日,如有种常喝的“青龙白虎汤”,就是“把青菜、荠菜放在一起烧”,让多年后的包天笑仍难忘怀。当然,此时包天笑已届成年,他的目光望向了外面广阔精彩的世界,已不会为窘迫的生活担忧与焦虑。毕竟出生于商人世家,虽然他的生活不再像住在刘家浜、桃花坞、文衙弄那会儿那样富裕与悠闲,但一方面家里尚有根底,而且耳濡目染经商文化的他已开始热衷于赚钱讨生活。

桃花坞无形中接驳了包天笑与大上海、大天地的联系,成为他走向广阔天地的一湾温柔港汊。离桃花坞不过一公里之处,斜横着一条仓桥浜,三面环河,南起舱门内下塘街,北至板桥。长大后的包天笑,就在这里坐船去上海。这时的上海,已成“东方巴黎”,与纽约、伦敦、巴黎并称世界四大城市。

1906年,包天笑定居上海,写了很多小说,他的《三千里寻亲记》《铁世界》就获上海文明书局稿酬一百元。他在很多报社都做了兼职编辑,也能带来一笔收入。在报馆里当一个编辑,每月多则三四百元,至少也要拿五六十元的薪俸。后来他又成为第一个从事专业编剧的苏州文人,在1926年末至1927年间明星张石川导演的7部影片中,就有包天笑的4部。他的编剧报酬不低,与当时两元一千字的小说相比,价值已经高得很。随着剧本不断被重视,编剧行当的报酬更是水涨船高,后来电影编剧身价高贵,编一部剧本,有价至数千元的。从中也可看出,包天笑的确很看重钱,可能源于从桃花坞搬出后家道中落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不过中国现代文学领域倒是迎来了一个才华横溢、极具商业眼光的善于跨界运营的文艺青年,将通俗文学和通俗文化接连成一道异彩纷呈的都市文化景观。

和包天笑前后脚踏入上海滩的一帮苏州文人,后来都成了叱咤上海文化界的名人。最早入沪的是徐卓呆(1902年左右),接下来有包天笑(1906年)、徐枕亚(1912年),再晚些有周瘦鹃(1913年)、陆澹安(1919年前)。20世纪20年代初入沪的有江红蕉、徐碧波,中后期来的有郑逸梅(1927年)。还有人直到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才入沪,如范烟桥(1936年)、程小青(1938年)。其中,包天笑是这群人的无冕领袖,就连周瘦鹃也要退居其后。他一手提携了很多朋友走上文坛,成为上海横跨电影、小说、出版界的文化大腕。从刘家浜到桃花坞,再从文衙弄到曹家巷,童年的包天笑始终围绕着这块“天下最是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和文化昌盛之区,开始了最早的知识启蒙,懂得了基本的道德操守,体会了和睦的亲朋情谊,接通了文艺创作的市井文化渊源。今日桃花坞不复当年模样,桃花坞小巷已拓宽成了东起报恩寺、西至阊门横街、与东西北街接壤的桃花坞大街。这里,已不闻书声琅琅,看不到一株桃花,没有了张嵲《桃花坞》中“三吴皆白水,处处只横舟”的风采,却依然有着安逸泰然、清雅幽静的市井风貌。廖家巷弄堂幽深,西北街穿堂风习习。倘若凝神聚气,仿佛还能隐约品味出与其景观风貌、历史传统与居家文化息息相关的中国现代文学大家——包天笑的文化气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