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后 记
1995年,我从赣鄱大地来到江南水乡求学,自此未离苏州。我对这里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而且连我曾以为的这辈子都听不懂的苏州话,现在亦能听懂五六分了。家在苏州,当然不能不一亲小桥流水的芳泽。“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我在苏州的街、坊、巷中独行着,一边写下些文字,慢慢地就有了《城门边的桥》。在这篇文章中,我感叹于盘门边吴门桥的从容气度:
盘门却太寒,太重,太自负。城楼却一路上锁,长长的碎石路到了尽头,就是烟雨重门,“庭院深深深几许”,看到的却是周密的铁栅栏,探询的目光被粗粗截断。寂寞森严的城堞,圆圆的小射孔后面藏过血红的眼睛,只知道杀伐鏖战,不知道亲善和平。这也难怪,战乱频仍需要自我防卫,只是这已成了习惯,习惯变作了顽固,使得盘门坚持着战斗的姿势,竖起盾牌,每一块石头都怒目圆睁,以冰冷的姿态对抵抗着2500年前的越军,也抵抗着五彩斑斓的现代。可是盘门没有为吴国带来和平,越国的军队没从盘门进来,而是从苏州西南郊石湖的越城桥杀入。周元王三年(前473年),越军趁太湖水涨,沿越来溪、胥江直抵苏州,一举灭吴。空空的盘门无比懊恼地结束了枕戈待旦的生涯,开始为战争做深刻的反思。王朝在血火中建立,文明却要靠和平来保障。沉重的铁栅可能挡不住袭来的蝗箭,而一座石桥,反可不受朝代更迭的影响,吴国人走得,越国人也走得,只要可以打通关节,促进交流即可。从这点看,吴门桥的气度不知高了盘门几筹。
后来又有了一篇《寂寞宝带桥》:
我以为会找不到她,因为面前分明没路了,右边是河,左边是铁门紧锁的院落。我从河边一人宽的岸道插过去,眼前一亮:宝带!1200年的宝带桥,驮负着多么深厚历史文化的宝带桥啊,就这样赤裸裸地出现在一个眼里满是渴望的学生面前,像一个娴静的美妇,轻轻垂首问道:“你总算来了?”是的,我来了,鼻子被河风吹红了,手被吹凉了,一颗心却是热的。宝带桥美就美在那略略一拱,舒长的躯体,因为它而曲线毕露,玲珑剔透。有人说,每一架古琴都是一个人,有琴头、琴身、琴尾之分;而我说,每一座桥也是一个人,宝带更是美人。她的头就斜枕在我的脚旁,水波是长发,她的足就抵着北端的小亭,那亭不就是她的木屐吗?桥头的石狮是她的发簪,桥墩间的石塔是她的环佩,水流桥下,汩汩有声,就是她的鸣铛响饰了。而中间一拱,自是丰腴的臀,舟楫从她的臀底往来川息,就像孩子在母亲的子宫里得到滋养。宝带桥,不就是哺育百姓、哺育历史的母性之神吗?
一日,闲读间,我读到一篇同样写宝带桥的文章《不断连环宝带桥》,笔锋老到,文辞隽永,作者就是周瘦鹃。
苏州原是水城,向有“东方威尼斯”之称,所以城内外的桥梁也特别多。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所作一诗中,曾有“绿浪东西南北水,红阑三百九十桥”之句,可以为证。我于那许多桥梁中印象最最深刻的,要算是葑门外的那条宝带桥。桥身很长,共有环洞五十三个;记得我幼时曾一个个数过,数第一遍时似乎多了一个,数第二遍时,却又似乎少了一个,总是不能数得准确。
周瘦鹃多次去过宝带桥,当时抵达宝带桥还要划船,苏州当地人去都不太方便,可见他来往苏州之频繁。读完此文,颇有张若虚那首流传千古的《春江花月夜》中所写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意味,身处不同时代的我与周瘦鹃却站过同一座宝带桥,焉不唤起我与这位民国才子的灵魂共鸣?于是又有了另一篇《石湖往事》:
苏州的湖泊中间,石湖别具一格。相对其他湖泊的生产意义、生活意义、交通意义而言,石湖最具有文化气息,而且这种文化还不是汪洋恣肆、狂放不羁的,而是含蓄内敛的、柔肠百结的。石湖的文化长度之长与文化密度之疏形成了一种对于游客恰到好处的轻松体验。在这里游玩不会感到过于跳脱和压抑,必须整整衣冠、收束心思、抖抖风尘、定定情感才能走进的。湖泊的排行榜里,是没有石湖的影子的。也正因为这样,石湖成了一个在文化里逃逸的孩子,充满了自由的荒芜之美,游客们不必在头脑里搜索大量的历史文化典故来强迫自己与眼前的风景对应,而只需记忆那么几个人。就是这么几个人,只与石湖对应,只与石湖相守,而获得了反复记忆的可能。在这里游玩,心中不会太过焦急,步履不会太过匆忙,急着去探寻一个又一个书页中读到的文化遗迹,一次又一次地证实自己与这个著名的遗迹的共同存在,当然也不会在如潮的人海中失去对这个文化坐标的认识,而变成随着人潮人海涌动的一叶扁舟,失去了与文化遗迹进行历史性对视的可能。在石湖,这样的对视才有可能。因为文化层垒少,反而能更加清晰地看见已有的文化的细致脉络。因为文化层垒少,来的人都反而可以享受到自然和文化的最美融合,而不会看到人潮淹没自然的无奈景象。因为文化层垒少,来的人相对较少,这就给已经在其间的文化体验者更为悠徐舒服的空间,近看绿波连连,远看鸥鹭展翅。这是为什么石湖大的原因了。大在一种心灵体验的宽阔性上。正因为如此,石湖更偏向于人间,而不像有些湖泊,要么痴立在森严的自然里,要么耸立在繁复的文明里,端着架子,一点也不亲近。
周瘦鹃的《石湖》则轻松明快得多:
行春桥接近上方山麓,有环洞九个,倒影湖水中,足供观赏。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日,很多人都到这里来看串月,桥边船舶如云,连接不断,鼓乐之声,响彻云霄,一直要到天明才散。所谓串月,据说是十八夜月光初现的时候,映入行春桥桥洞中,其影如串;又有一说:十八夜从上方塔的铁链中间,可以看到此夜月的分度,恰当铁链的中央,联成一串,所以名为串月。清代沈朝初有《忆江南》词咏之:苏州好,串月看长桥。桥畔重重湖面阔,月光片片桂轮高。此夜爱吹箫。
我叹赏于这种平实凝练的表达力与深厚的诗词素养。越是平常的景观越难描写,而周瘦鹃轻轻落笔、细细道来,“于平常处见奇崛”。追沿周瘦鹃先生之游踪行走苏州,不亦乐乎!
周瘦鹃既是市民大众文学的领军人物,也是江南文化的闪光名片。少了周瘦鹃的江南文化研究是不完整的。我与周瘦鹃正式结缘始于师从朱栋霖先生从事“鸳鸯蝴蝶派与早期中国电影”的研究。一日,先生说:“你可先研究周瘦鹃,比如他发表于《申报》的《影戏话》。”谨遵师命的我遂启动了周瘦鹃研究之旅。我用了两个月的时光,在苏州科技大学图书馆特藏室里,查阅并精读了《申报》里的周瘦鹃的《影戏话》,深深折服于这批被陈建华称为“中国最早的文人影评”的“开眼看天下”的高远眼界与婉约多姿的修辞水准。陈建华在《格里菲斯与中国早期电影》(载《当代电影》2006年第5期)一文中说《影戏话》有14篇,而我翻检后发现,周瘦鹃任《申报》自由谈副刊主编期间共发表了16篇《影戏话》,发表时间为1919年6月20日—1920年7月4日。后来我将研究成果《周瘦鹃〈影戏话〉与中国早期电影观念生成》投往权威期刊《电影艺术》并发表。我在论文中表达了对周瘦鹃影史地位的认同:“周瘦鹃作为颇具影响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亲身参与电影剧本创作和改编实践。他撰写的《影戏话》不仅是早期电影批评的珍贵范本,也是反映早期民国电影观念的重要窗口。从《影戏话》可以得知,‘五·四’后以周瘦鹃为代表的鸳蝴文人频繁的观影活动及对西方电影的了解,使他们迅速走上电影创作、批评的道路。鸳蝴文人与电影亲密接触的过程,正是中国早期电影观念生成的重要时期:他们既传播西方电影观念,又生成和记录本土的电影观念,有力地促进中国电影的发展。”
以此文开篇,我踏上了早期中国电影研究之旅,相继在《电影艺术》上发表《被遮蔽的个人话语——陈玉梅作为女星的范式生存:兼与其他三位电影皇后比较》《徐碧波与早期中国电影》《小城光影——民国苏州电影放映的发展与影响》等论文。令人遗憾的是,学界对以周瘦鹃为代表的鸳鸯蝴蝶派作家仍存偏见、误解。一位北京专家对我的送审博士论文《鸳鸯蝴蝶派与早期中国电影(1919—1930)》的意见是:对鸳鸯蝴蝶派作家“评价过高”。当我拿着盲审意见向时任我的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的范伯群汇报时,他轻轻回了一句:“不要放在心上!”范先生之所以这样说,是基于他对于这个流派的价值的深刻体认。他为研究鸳鸯蝴蝶派作家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努力,然而他高擎坚定的信念之炬,驱散了充满驳诘、责问、非难的阴霾。2010年,立于数十年鸳鸯蝴蝶派研究的基石之上,范先生在《中山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周瘦鹃论》,以高屋建瓴的语言表达了他对以周瘦鹃为代表的鸳鸯蝴蝶派作家的整体性认同:
而新文学家中不少人住的是亭子间,市民是他们的邻居,可是他们以为四周都是庸俗不堪的“俗众”,与他们在精神上格格不入。他们对市民社会的认识空缺,对市民社会的许多现代性内涵显得冷淡与漠视,这或许是某些新文学家的历史局限性。我们反观今天现实中的市民的一切时尚元素,难道不觉得周瘦鹃所报道与抒写的时尚,又部分地“复活”了吗?我们今天的媒体人,正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周瘦鹃的成功经验。
对我的周瘦鹃研究而言,范先生既是我的引路人,也是我的同行者。
在爬搔梳栉文献资料的过程中,我愈发清晰地认识到周瘦鹃不只是“文学艺术家”,而且也是“生活艺术家”的事实。我将这一思考行诸文字。在《游园惊梦话瘦鹃》(载《江苏地方志》2018年第2期)中,我认为周瘦鹃的生活美学与精致典雅的园林艺术之间存在相通之处:“把一朵花修成风景,把一片荷叶过成节日,像创作美文一样营造宅邸,像修改作品一样尊重生活,这才是风雅生活本来该有的模样。在周瘦鹃充满世俗栖息的文艺作品后面,藏着的正是这样一个充满民族意识、伦理秩序感、道德使命感的精致美丽的园林般的心灵家园。”在《周瘦鹃的茶事生活及美学追求》(载《江苏地方志》微信公众号)一文中,我认为茶开启了一扇通向周瘦鹃精神世界的大门:“以周瘦鹃为代表的一批苏州鸳鸯蝴蝶派不但在通俗文学作品上继承了明清文艺旨趣,而且在个人生活方式上将明清典雅精致的生活情趣沿袭了下来,他注重营造美的精神世界,茶成了他进入美丽的精神世界的入口。”在《探索与争鸣》杂志社和上海师范大学联合举办的“国际都市文学与文化研讨会”上,我宣讲了以周瘦鹃“跨城生活”为主题的论文。在文中,我指出周瘦鹃的“跨城”不但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而且与当代苏州文化的建构不无关系,可谓书写了这座“率先现代化”之城的精神底色。我也通过这些研究增进了对周瘦鹃生活美学中包蕴的生活观、价值观与人生观的深切体悟。
2017年年底,为深入推进“名城名校、融合发展”的战略实施,根据江苏省委《关于加强江苏新型智库建设的实施意见》等文件精神,结合“十三五”事业发展规划及学校第三次党代会所明确的建设目标,充分发挥学校学科特色和人才、智力优势,不断加强与地方政府的联系与合作,努力提升苏州经济社会发展贡献度,苏州科技大学通过有效整合校内外优质资源,在“苏州乡村振兴研究院”“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研究院”等研究平台基础上,组建了“城市发展智库”,统领学校人文社科研究平台建设和社会服务工作开展。本书忝列城市发展智库之“江南文库”出版计划,欣喜之余备觉压力。我意在推动周瘦鹃研究堂皇步入江南文化研究殿堂,但受限于才疏学浅,能否达成所愿,心有惴惴焉!
冬日严寒,木叶尽脱。转眼又是旧历年底,然而也是虎年伊始。恩师之垂范、同门之援手、家人之襄助皆鼓舞我铆足“虎”劲砥砺前行。刘禹锡的《浪淘沙·莫道谗言如浪深》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本书为“吹尽黄沙”的产物,但结果并非一定是黄金,极可能掺杂砂石、破铁与废铜,渴盼江南文化研究方家不吝摘剔,“感君忠言恩,良药把病除”。
初稿成于2022年农历正月初一,二稿成于惊蛰,三稿成于谷雨
苏州山水华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