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心解忧的山水审美
有人说周瘦鹃性格乐观开朗,胸襟豁达开阔[3],但他真是乐观开朗之人吗?1926年,一位作者在一首诗中描写周瘦鹃的形象:“瘦骨傲霜篱菊白,鹃声啼月海棠红。鹤伴梅花仙骨瘦,鹃啼月夜泪痕多。”[4]1942年所编《乐观》停刊后,他悲叹道:瘦鹃向抱悲观,已成痼疾,一年来强为欢笑,戴着乐观的假面具,毕竟不能持久。[5]此透露出他看待人事的悲观心态。风趣幽默、才华横溢、交游通达的另一面写着“悲”字。他说自己“不开心”,为了解闷而去观影,将国外滑稽片比作“西医”,而开心影片公司的滑稽片比作“中医”。[6]韩莹莹说周瘦鹃有“双重心态”:悲观与乐观共存的心态。[7]这种“悲”融合了少年生活苦难、青年恋爱挫折与中年文字劳疲的体验。排遣悲愁的途径之一就是旅游,在大自然中忘烦解忧。这就具有了“美学忧愁”的意蕴。颜翔林这样解释“美学忧愁”:“主体对生活世界之直觉体验的结果,也是生命个体包含负面性因素的美感形式之一。一方面,忧愁源于存在者对自我命运的本质直观,这是美感最主要的心理来源和逻辑基础,而对命运的运思主要关涉生死、名利、情爱、知识等要素。另一方面,有关忧愁的审美体验关联于时间意识、空间意识、乡愁意识、怀古意识等精神内涵。”[8]周瘦鹃只有在大自然中徜徉品味天地大美,用旅游途中的审美意绪消解现实悲愁。
1929年6月他游西湖所撰《湖上的三日》刊于7月的《旅行杂志》第3卷第7期。他为赵君豪的随笔集《游尘琐记》(琅玕精舍发行、汉文正楷印书局1934年)写的序中说:
愚喜山水,喜旅行,每值春秋佳日,辄呼朋啸侣,担登出游,流连山水胜处,恋恋不忍去。综年来屐齿所经,殆不下数千余里;顾为职务所牵,弗克远游,游踪虽广,终不出江浙二省以外,方之古之徐霞客,真如小巫之见大巫矣。老友赵子君豪,除任《申报》辑务外,并主纂《旅行杂志》,故亦笃爱旅行,虽无多暇晷,而得暇必出游,而以十八年辽沈之游为尤壮。
图15 《上海画报》1926年5月16日发表周瘦鹃《天平俊游记》
工作之余游山玩水令周瘦鹃倍觉适意(图15),“在这十里洋场中,天天过着文字劳工的生活,委实苦闷极了。如今一受了春风嘘拂,这颗心便勃勃而动,勾起了无限游兴。”[9]“游于心”消解了经年积郁,激发了蓬勃的生活热情。他常去申园游玩解闷,“申园位于康瑙脱路胶州路口,占地六十余亩,与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为比邻。自南京路河南路口以公共汽车往,但需铜元二十余枚,交通良便,以汽车往,则刻许时可达矣。当其辟地之初,予尝数数见之,荒凉一片,不堪属目,乃一经垦治,楚楚可观”。[10]但城里的公园毕竟人多嘈杂,不能真正起到放松心灵、缓解焦虑的作用,“摊货骈坒,百戏喧闹”[11],“汽车马车的拥挤,乞丐嘈杂的声浪”[12]。有些游客随意攀折花木,“有妇折桃花盈握,拟携出”[13],破坏环境,“人相挤,而亭树瘦干,镌游人之名甚多”[14]。小河的船上坐着艳妆浓抹的女郎,“艇中男女,恒杂坐,而女子都艳妆鬓影”[15]。园内还常聚集了“轻薄少年”,“一副嘴脸惹人厌,遇见相貌姣好的女子,便跟在后面走,做出怕人的样子,评头论脚,毫无忌惮,胆大的还要带相机偷摄人家的影”[16]。周瘦鹃在这里当然找不回清静悠思、吟诗唱和的古典感觉,无法实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梦想,是以他常向朋友倾吐对上海之外的大自然的向往。
吕碧城将全球旅行见闻作诗寄赠周瘦鹃,他“读之狂喜”,称“读此二诗,令人神往于瑞士湖光、罗京夕照之间。盖愚尝先后闻朱少屏君与张织云女士绳此二国之美,固已役吾梦魂,系之寤寐矣”[17]。他在云裳服装公司董事茶会上主动询问唐瑛的蜜月旅游景况:
愚曰:此次蜜月旅行,曾至北京否?曰否,但小住大连与青岛而已。兼旬未见,君相吾貌,亦较丰腴乎?愚笑曰:丰腴多矣,想见蜜月中于飞之乐。女士嫣然无语。愚又进而问旅中情形,曰此行以神户丸往,以大连丸归,两舟并皆闳丽,而以大连丸为胜,坐之良适。游迹所及,则于大连、青岛外,又尝一至旅顺。以风景言,端推大连,所居逆旅,为日人所设,幽雅绝伦。门临碧海,风帆沙鸥,皆可入画焉。[18]
旅游美学与审美主体个性特征有着密切关系。不同审美主体具有不同的审美视角。人的个性体现在他的感性和理性相统一的全部心理生活中。旅游审美活动中,旅游者特有的思想感情、审美趣味、性格气质、艺术才能汇聚成的个性审美心理结构交融展现在他的审美选择和审美观照中,从而显出独特的审美个性。周瘦鹃的旅游审美特征首先表现为以游为乐的逍遥风韵。江南风景美,文人多游历。江南文人的审美哲学强调物我合一,对象是我心中的对象,我融汇在对象中,这种方式观照下的自然随着“我”的意绪的流动而千变万化。[19]戴名世《道墟图诗序》云:“浙东、西地多名胜,而绍兴山水尤为秀绝寰区。其间名臣巨儒,魁奇俊伟豪杰不群之士,比肩接踵而出。”[20]钱塘人诸九鼎在登山中言称:“日或无事,登土山,有石如砥,每坐其上,槐子恋恋,霜雪不摧。隔垣柏树虬立,时有长尾山雀,啅啅其间。树隙即千岩佛,苍翠掩映,拱如立屏。仆顾而乐之,竟遗忘其身之羁困也。”[21]闻启祥《春浮园记跋》云:“伯玉有山水至性,兼具别眼别肠每涉历佳山水间,一见便能识向背取舍,有老于山中人所不知者。而况篱落下物,日夕坐卧其间有不得其性其情其变态,以此出之语言文字,又有不造幽入微妙绝一世者乎?予每笑世之游者如谒客,然及而已,曾未升堂,何论入室?主人之声咳颜色曾未及闻,且见何论性情,此不得名游,记于何有?……天下未有不迂而能奇,未有不迂不奇而能游且能记者。”[22]
与古代文人类似,周瘦鹃也将心灵寄托于山水自然中。1929年,一个叫章百煦的文人记述了邀请周瘦鹃游览无锡梅园的经历。当时春寒料峭,这群文人(主要有秋英社、兰陵社同人)却按捺不住旅游的冲动前往无锡。周瘦鹃热情响应这次出游,兴致颇浓,居然先期一天到了无锡。这次出游的伙伴众多,大致分为:先到一天的,有张珍侯、胡伯翔、王汝嘉;从苏州来的,有李浩然、费左荃、徐涵生、谢公展、钱云鹤、汪英宝、杨清磐、邓春澍、施啸岑、孙洁人、沈杏荪、马万里、吴竹屏、汪英石、洪如、时敏;无锡本地的,有裘公歧、胡汀鹭、朱梦华、陆辅仁、荣鄂生、谢介子、王亚南、荆梦蝶等。这样来看,此次出游几乎是上海、苏州、无锡的鸳鸯蝴蝶派作家的集体行动了。此次游园大家玩得十分开心,其中有一段这样的记叙:
主人以嘉宾远至,设宴相款,藉尽东道之谊。浩然姻丈。即席谱烛影摇红一阕。示同座,席散,余导诸友,登园后许山之巅,领略暗香浮动月黄昏之风味,忽闻琴声清越,度曲自宗敬别墅来,急往视之,则清磐英石,与洁人之公子,方引吭高歌。[23]
这个叫章百煦的文人可能是无锡当地人,他对周瘦鹃可谓是十分尊敬,代之以贵客之礼,梅园之游后,他写了一首诗寄给周瘦鹃:“胜景孤山似,登临绝点埃。琴调新月上,客至万梅开。一酌花村酒,三更蜡炬灰。明朝挂帆去,极目望苏台。”[24]这里的望苏台的意思是,等待周瘦鹃在苏州来一个邓尉山之旅,召集各地的友人一起去。看来周瘦鹃和朋友间常常举行这种以园林、公园的游览为主题的社交活动。
周瘦鹃旅游不求奇险,但求畅意。古代文人旅游追求各异。谢灵运游览山水常选高峻、奇险山峰、崖壁攀登,以获乐趣,“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登石门最高顶》),“迎旭凌绝磴,映泫归溆浦”(《登石室饭僧》),“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属寻奇探险式旅游。与之不同,周瘦鹃“重秀不重奇”。风景之美不在险远,而在自然与心灵的契合,他的足迹涉及浙江嘉兴南湖、雁荡山,江苏宜兴、无锡、镇江、扬州,杭州西湖等地,而且常常故地重游。1925年4月游西湖,“一连三天,饱游了湖上诸胜”[25]。1926年5月游西湖,“西湖的面积不算大,抬眼一望,四下里都能望见。在这春光明媚之际,四方游人来得不少”[26]。1929年6月再游西湖。1956年4月,又游西湖,“四月一日,因送章太炎先生的灵柩安葬于西湖南屏山下,总算和阔别了十年的西湖重又见面了。当我信步走到湖边的时候,止不住哼着我所喜爱的一首赵秋舲的《西湖曲》”[27]。1935年他游玩江苏宜兴,1961年又去游览,“这是第二次了,时隔二十六年,‘前度刘郎今又来’,来到了宜兴,觉得这号称江南第一奇的双洞——善卷和张公……”[28]。1959年6月,他到过广州。1962年2月他又去广州,但他却说“凭着窗举目四顾,觉得整个广州真是‘日日新,又日新,新新不已’;而花天花地,四时皆春,又到处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气象”[29],旧地重游却兴致盎然。由此可见,周瘦鹃善于从熟悉的风景中尝试不同的感受,体现出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与对美好生活的热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