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草草的爱好
蒋孔阳认为:“美这种社会现象……它是从生活的本身当中产生出来的……因此,和生活联系在一起的美,就必须像生活本身一样,是具体的、感性的……因此,美不仅以人们客观的社会生活作为它的内容,而且也以生活本身那种具体的感性形式,作为它的形式。”[4]园艺生活体现出的正是这样一种美。周瘦鹃从青年时起就是园艺的忠实爱好者,“生平多恨事,而这颗心寄托到了花花草草上,顿觉躁释矜平,脱去了悲观的桎梏”[5]。1914年,19岁的周瘦鹃举家搬入黄家阙新租住宅,他将租房装饰得花木葱茏、诗情画意,“晒台之上,植杂花多种,有紫蝴蝶、牵牛、凤仙、鸡冠之属,听其生灭,不加灌溉。中紫罗兰一本,为友人小青所贻,予最爱之。经久不凋,叶叶常青。春来着一二花,亦殊疏落有致,幽馨所发,逾于兰麝,与书影相为妩媚,因以名吾书斋。至影事前尘,则吾知之,紫罗兰知之耳”[6]。他不仅在晒台上种花,还把花搬入宅内,放于床头,对花之痴爱可见一斑,“一室如斗,小床位于中,不帷。床首有盆植蕙兰,兰方花。床左右有瓶,各植紫兰,娬媚若好女。盆兰夜发幽馨,与紫兰相氤氲熏床,香拂拂绕衾枕间。清夜独眠,梦境俱挟香意,虽孤衾如铁,自饶逸韵。昔林和靖妻梅,吾欲妻兰矣”[7]。导演任矜萍拍摄《新人的家庭》就在周瘦鹃花木葱茏的家中取景,“假吾武定路旧居之廊庑,摄入片中,作银行夫人之母家,跳舞场一幕”[8]。
“花”之造型设计常被周瘦鹃用于编辑中,他编《紫兰花片》封面画请诸名画家,专画美人之头及肩而止,用彩色精印,四周以紫兰相衬,并请名人题字。郑逸梅称《紫兰花片》“别开生面”,无处不求其“精”。其中第三卷,每一号封面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页是镂空硬壳封面,覆盖在第二页软壳上,软壳中女子画像恰从镂空处露出来。[9]《半月》前后四年出版96期,续出的刊物即更名为《紫罗兰》,创刊于1925年12月16日,周瘦鹃在首期《编辑室灯下》有如下说明:“《半月》结束,《紫罗兰》继起,颇思别出机杼,与读者相见。版式改为二十开,为他杂志所未有,排法亦力求新颖美观,随时插入图案与仕女画等,此系效法欧美杂志,中国杂志中未之见也。以卷首铜图地位,改为《紫罗兰画报》,以作中坚。图画与文字并重,以期尽美,此亦从来杂志中未有之伟举,度亦为读者所欢迎乎!”胡明刚说周瘦鹃在稿子上舞文弄墨的时候,就像侍弄他的小园一样[10]。
被周瘦鹃称为“画里真真,呼之欲出”的《紫罗兰》第三卷改版革新的版式十分精美,封面挖空一块,作苏州园林的“漏窗式”,扉页是一幅精印彩色时装仕女画,配上相映成趣的诗词。读者透过“漏窗”先只能看见那扉页画的最精彩的部分,但等翻开封面才能看到扉页的全貌,并可吟诵那配画的清词丽句。当时许多国内读者非常喜欢周瘦鹃编辑的杂志,可谓“多少美人香草思,一齐分付紫罗兰”[11]。《紫罗兰》甚至得到了海外的赞誉,“巴黎鲁斯勃脱学校教职员白特克氏,识华文,好读古文观止。白氏除教务外,常喜浏览中国报章,尤爱紫罗兰杂志之精美,辄阅之以作消遣”[12]。汤哲声认为周瘦鹃的文学、编辑工作里就蕴含着明月清风般的园艺之美:在文学创作上,他的散文最为出色,其中又以品花、品树、品盆景的作品为最佳。在编辑上,他编刊物以精美且独抒情思著称。在20世纪20年代,他编辑的《紫罗兰》就是镂空透窗的封面,其精美程度可比苏州绣画和园林中的透窗美景。[13]周瘦鹃将花木生活和编辑工作这样类比:“编者是个老园丁,哪敢不加倍努力,朝斯夕斯,以期其长保色香,烂烂漫漫的永久开下去。”[14]他还将编《礼拜六》比作花:“如今同着王钝根出主意,索性把我们余下来的合在一起,又约了几位老朋友的心血,合伙儿去浇灌《礼拜六》这片文字的良田。一礼拜七日,天天浇灌,指望他到处开出最美的花来,给看官们时时把玩。”[15]由此可见园艺劳动与文学工作的水乳交融。
这一时期周瘦鹃的劳动形式主要是脑力劳动,而不是园艺劳动,他“在上海忙于文艺工作,整日地孜孜兀兀,作文字劳工,费却不少心力;可是一放下笔,就以培植花木为消遣,为娱乐,为锻炼身体的工具。不过那时只有庭而没有园,还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直到一九三五年以历年卖文所得,在故乡苏州买到了一片园地之后,这才招兵买马似的大发展起来。”[16]这片“园地”就是后来的紫兰小筑(图17)。唯有置身在此,他才能忘记世忧。1943年他在紫兰小筑小住的九天内,几乎日日侍弄花草,据《紫兰小筑九日记》载:
十四日:园中多大树,乌春、白头翁等巢其间,昧爽即弄吭作歌,予为所醒,六时即起。盥洗已,巡行园中;向例予每归必于梅屋中供瓶花盆树,借资观赏,兹与凤君偕来,尤非此不可。因撷月月红,白十姐妹,红十姐妹,白香水花等,分插陶罇及瓷瓶中,供诸床次小几;别以六月雪及榆树二盆分陈镜台之上;又金银藤一本方发花,清芬四溢,则位以圆凳,置之座右;虽屋小如舟,仅堪容膝,亦弥觉其楚楚有致矣。
十五日:午后本拟出游,而恋恋园中盆树,遂杜门不出,持利剪,分别删其徒枝,整其姿致;盆面多野草,则一一抉而去之。
图17 紫兰小筑外景
十七日:晨餐后,督张锦掘园中野树,用以代薪;后趋东隅榕圃中一视,见斑竹多枝,杂生红白二石榴树间,亟令镢而去之。
十八日:晨起观一昨所市花木,夜来沐雨露,咸奕奕有神;其他盆树,亦浓翠欲滴,因顾而乐之。
十九日:昨夜有佳月,梅屋踞梅丘高处,受月最多,一窗一闼,悉沉浸银海中,不灯而明,爱月眠迟,堪为我咏。比夜半梦回,见四壁澄澈,疑已破晓,顾万籁寂然,宿鸟无声,始知明者月;于是纳头复眠,而眠乃弗熟,斯须即起,起则立趋园中漫步。会有浓雾,濛濛四合,花木都隐雾中,阅炊时许始收,而红阳杲杲,已揭云幕而出。盥洗既,见送春老梅为小红虫所困,粘枝条俱满,即一一捉之,双手为赤,历两小时始已。
二十日:晨起天甫破晓,鸟声如沸,复为悬崖古梅捉小红虫,历一小时,而十指已赤如染血矣。
二十一日:凤君笑予痴,谓君连日卧起紫兰台畔,为紫罗兰所感应,故有此梦耳。予以为然;顾迢递万里,音问久疏;得此一梦,亦可少慰相思矣。是日风甚劲,掠群树萧骚有声;迳行园中一周,即为十余盆梅除虫患,伫立亘四小时,腰痠欲折,头目为眩,而虫得肃清。[17]
尽管周瘦鹃在紫兰小筑得到了短暂的放松,但总体来说,在上海生活与工作期间,他的劳动只是为了糊口营生。彼时的劳动是一种异化的劳动,“资本表达了占有他人劳动的合理性,以物为基础重新建构了劳动主体的依赖关系,使劳动之美成为依赖他者的条件。或者说,资本逻辑中的劳动之美,并不是由劳动者生成和享有,只是由资本进行外在的估价。劳动成为私有财产作为资本主义的经济奠基,使得劳动支配权由传统社会的身份演化为等价交换的‘理性行为’——一种失去自我的‘自愿’理性行为”[18]。周瘦鹃呕心沥血地写文章,不过是多换些稿费来供一些家用[19],他“独个儿来挑这一家生活的担子”,这时的谋生是辛苦的,是由“资本进行在外的估价”的被剥削和受控制的脑力劳动,由此产生的焦虑、惶惑、烦闷的情绪折磨着周瘦鹃的内心:“我从十九岁起,卖文为活,日日夜夜地忙忙碌碌,从事于撰述、翻译和编辑的工作。如此持续劳动了二十余年,透支了不少的精力,而又受了国忧家恨的刺激、死别生离的苦痛,因此在解放以前愤世嫉俗,常作退隐之想。”[20]周瘦鹃真正意义实现劳动自由、审美自由,还是要到新中国成立后。这时他的劳动形式才发生真正变革,即从“劳工”“机器”式的劳动[21]向自由的、愉悦的园艺劳动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