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宦迹游踪考述——兼与薛瑞生教授商榷

二、柳永宦迹游踪考述——兼与薛瑞生教授商榷

对柳永的宦迹游踪和某些作品的投献对象的考证,应该坚持这样一个基本原则:充分地占有历史文献资料,然后把这些资料和柳词本身提供的线索结合起来,做到外证与内证互相比勘。

北宋著名词人柳永,约生于太宗太平兴国末年(983),卒于仁宗皇祐末年(1053)。[1]他的一生,就像一个流浪的歌者,南起武夷,北到华阴,东至定海,西届成都,足迹所至,几乎当时的大半个中国。宋代文献对他的宦迹游踪虽不乏记载,但都比较零碎、杂乱,且多不实之处。近年来,有学者尝试考证他的某些作品的投献对象,应该说,下了不少功夫,但是其结论却未能令人信服。我认为,对柳永的宦迹游踪和某些作品的投献对象的考证,应该坚持这样一个基本原则:充分地占有历史文献资料,然后把这些历史文献资料和柳词本身提供的线索结合起来,外证与内证互相比勘。柳词的纪实性是很强的,这一点颇像杜诗。早在宋代,李之仪、范镇、黄裳、陈振孙诸人就指出过这一点,项安世则说得更明确。他说“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杜诗柳词,皆无表德,只是实说”。[2]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但是也有些人,往往只取个名,根本不要字。杜诗柳词就是这种风格,实话实说,不遮遮掩掩。所以我认为,只要我们把柳词多读几遍,读细一点,我们就会发现一些新的线索。然后把这些线索同有关历史文献资料结合起来,内证与外证互相比勘、印证,我们就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收获。

本着这样一个原则,本文将根据柳永《乐章集》本身提供的一些重要线索,参考宋元以来的有关史乘、笔记、方志的记述,对其后期(即中进士后)在睦州、昌国、苏州、泗州、华阴、灵台、江夏、九嶷山和成都等九处的宦迹游踪进行考述,同时对薛瑞生教授的某些观点,提出一点不同的看法。

(一)睦州

柳永于宋仁宗景祐元年(1304)进士及第后,授睦州(治今浙江建德)团练推官。据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载:“初,举进士登科。为睦州掾。旧,初任官荐举法,不限成考。永到官,郡将知其名,与监司连荐之,物议喧然。及代还至铨,有摘以言者,遂不得调。自是,诏初任官须满考,乃得荐举。自永始。”[3]这件事在叶氏《石林燕语》卷六里记载得更详细:“祖宗时,选人初任荐举,本不限以成考。景祐中,柳三变为睦州推官,以歌词为人所称。到官才余月,吕蔚知州事,即荐之。郭劝为侍御史,因言三变释褐到官始逾月,善状安在,而遽荐论?因诏州县官初任未成考不得举,后遂为法。”[4]又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六载:(景祐二年六月)“丁巳,诏幕职、州县官初任未成考者,毋得奏举。先是,侍御使知杂事郭劝言,睦州团练推官柳三变释褐到官才逾月,未有善状,而知州吕蔚遽荐之,盖私之也。故降是诏。”[5]

这件事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所谓考,乃是宋代官员政绩考核的计量单位。考核的作用,在于考勤以计序资。“凡考第之法,内外选人周一岁为一考,欠日不得成考。”[6]宋代文官分京朝官和选人两类。其中选人又分七阶。柳永作为团练推官,属于选人七阶中的第四阶,为初等职官。选人虽属文官,但位卑人众,如果不改京官,就会沦于选海,仕进无望。但选人改官,需要五个人举荐,其中一人为监司官,还要有荐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柳永“磋砣于仁宗朝,及第已老”。[7]五十岁的人了,困于场屋近三十年,才得到这么一个小小的推官,知州吕蔚同情他,又钦佩他的才华,所以上任不到一月,便与监司连续举荐。这本来算不上多大的徇私,不料荐状报到吏部,却让郭劝驳回了。

吕蔚是故相吕端的儿子,以荫补千牛备身,是个武将。他以武将知睦州事,所以李焘称他为“知州”,而叶梦得又称他为“郡将”。吕蔚的事迹,除《宋史》卷二百八十一“蔚千牛备身”一句记载外,[8]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六、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六和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八亦各有一条记载,但都是记他推荐柳永被驳回一事。其他事迹不详。郭劝字仲褒,郓州须城人。《宋史》本传载:明道元年(1032),“赵元昊袭父位,以劝为官告使,所遗百万,悉拒不受。还,兼侍御史,知杂事,权判流内铨。”流内铨属吏部,是掌管幕职州县官之铨选的专门机构。吕蔚荐柳永时,郭劝正“权判流内铨”。这位“性廉俭,居无长物”的铁面人物,[9]不仅驳回了吕蔚等人的荐状,还把这件事捅到了皇帝那里。

这件事对柳永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在睦州时,柳永写过一首很有名的《满江红》: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作品写的是秋景。其中流露的“伤漂泊”的情绪与“归去来”的心态,乃是词人现实境遇的一种折射。

当时的睦州,辖桐庐、建德、寿昌、遂安、青溪、分水六县,治建德。严子陵垂钓的钓台,即柳词所写的严陵滩,就在桐庐境内的桐江边上。据文莹《湘山野录》卷中载:“范文正公谪睦州,过严陵祠下,会吴俗岁祀,里巫迎神,但歌《满江红》。有‘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之句。公曰:吾不善音律,撰一绝送神曰:‘汉包六合网英豪,一个冥鸿惜羽毛。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吴俗至今歌之。”[10]这段文字的真实性值得怀疑。范仲淹知睦州在景祐初。其《留题方干处士旧居》云:“某景祐初典桐庐郡,有七里濑子陵之钓台在,而乃以从事章岷往构堂而祠之。”[11]他离开睦州的时间是在景祐元年六月。《姑苏志》卷三《古今守令表》载其“景祐元年六月壬申自知睦州徙乡郡,八月徙明州,九月诏复改苏,二年十月召判国子监。”[12]他在睦州呆了多久,文献上没有明确记载,然其《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云:“某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13]可见他在睦州,实际上是经历了“构堂”的全过程,至少也在两个月左右。柳永于景祐元年春“举进士登科,为睦州椽”。到官余月,“吕蔚知州事,即荐之”。而后被“侍御使知杂事郭劝”驳回。改官失败之后,柳永才游览严子陵钓台,写作《满江红》,表达“伤漂泊”的情绪和“归去来”的失意之感。这一连串的事件不可能发生在范知睦州之前,更不可能发生在范知睦州之时,只能发生在范离开睦州之后。作品所描写的秋天景色,也说明柳永写作《满江红》应在景祐元年六月范仲淹离开睦州之后。因此,“范文正公谪睦州”时,不可能听到里巫唱柳永的《满江红》。文莹《湘山野录》的这条记载经不住推敲。

(二)昌国

宋人张津等纂《乾道四明图经》卷七载:“晓峰场,在县西十二里。柳永字耆卿,以字行,本朝仁庙时为屯田郎官,尝监晓峰盐场,有长短句,名《留客住》,刻于石,在廨舍中。后厄兵火,毁弃不存。今词集中备载之。”[14]宋人罗濬《宝庆四明志》卷二十《昌国县志》亦载:“东江盐场,县东八里又有子场,曰晓峰,在县西十二里。晓字本避英宗皇帝庙讳更名。屯田郎官柳永耆卿,尝为盐场,有长短句题壁,因兵火失之。”[15]

四明是明州(北宋)和庆元府(南宋)的别名,治所在今宁波市。北宋时的明州辖奉化、鄞县、慈溪、定海、昌国、象山六县,昌国即今之定海。“明之昌国,介居巨海之中”。“其地瘠卤,不宜于耕,故民多贫。”虽有渔盐之利,然“民无常产”。[16]柳永在这里亲眼目睹了盐民的贫苦,写了一首有名的长篇七古《煮海歌》。钱钟书先生认为:“柳永的这一首跟王冕的《伤亭户》可以算宋元两代里写盐民生活最痛切的两首诗。”[17]限于篇幅,不做内容分析。《留客住》这首词,也是写在晓峰盐场。其中“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波浩渺”诸句,是唐宋词里第一次描写大海,在词史上具有创新意义。

柳永在昌国的具体时间不可考,但肯定是在睦州推官任之后。他在这里的官声很好,名气很大。他的《留客住》被刻入廨舍,他的《煮海歌》被收入《大德昌国州图志》卷六,他本人同时被列于该志的《名宦传》。[18]

(三)苏州

本文开头讲过,柳词的纪实性是很强的。现在举两个例子。先看《引驾行》:

虹收残雨,弹嘶败柳长堤暮。背都门、动销黯,西风片帆轻举。愁睹。泛画鷁翩翩,灵鼍隐隐下前浦。忍回首、佳人渐远,想高城、隔烟树。几许。秦楼永昼,谢阁连宵奇遇。算赠笑千金,酬歌百琲,尽成轻负。南顾。念吴邦越国,风烟萧索在何处。独自个、千山万水,指天涯去。

词人的行程是辞东京,出都门,沿着汴河挂帆东去,所以称“西风片帆轻举”。到了淮泗一带,画鷁进入运河,往吴越方向泛去,所以称“南顾”。再看《洞仙歌》:

乘兴。闲泛兰舟,渺渺烟波东去。淑气散幽香,满蕙兰汀渚。绿芜平畹,和风轻暖,曲岸垂杨,隐隐隔、桃花浦。芳树外,闪闪酒旗遥举。羁旅。渐入三吴风景,水村渔浦。闲思更远神京,抛掷幽会小欢何处。不堪独倚危楼,凝情西望日边,繁华地、归程阻。空自叹当时,言约无据。伤心最苦。伫立对、碧云将暮。关河远,怎奈向、此时情绪。

也是离开东京,走汴河水路,所以叫“闲泛兰舟,渺渺烟波东去”。到了淮泗一带,进入运河,吴越在望,所以叫“渐入三吴风景”。沿路的景致也在变化。汴河两岸是“绿芜平畹”,运河两岸则是“水村渔浦”。两首词都是写由东京出发,走水路,往吴越一带,但《引驾行》写的是秋景,而《洞仙歌》写的则是春夏之景。这就表明,柳永从东京去吴越一带,至少也在两次以上。

《乐章集》中,写苏州的作品有五首,即《永遇乐·天阁英游》、《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双声子·晚天萧索》、《瑞鹧鸪·全吴嘉会古风流》和《西施·苎萝妖艳世难偕》。《永遇乐》和《木兰花慢》两首为投献词。薛瑞生教授认为《永遇乐》这首词的投献对象,“当为既有天章阁官衔又有战功之苏州太守”。他认为只有滕宗谅具备这三个条件,“滕于庆历七年到任,不久即卒,故知此词写于庆历七年无疑。”他如此肯定地指认这首词的写作对象和写作时间,是基于对“天阁英游”一句的理解。他认为“天阁”就是指天章阁。[19]按:“天阁”不是天章阁,是尚书台。[20]他的说法不能成立。

关于《木兰花慢》这首词的投献对象,薛教授认为是吕溱,并引《姑苏志》的《古今守令表》为证,谓“吕溱在庆历三年二月至四年三月知苏州。”按《姑苏志》卷三《古今守令表》原文如下:“吕溱,字济叔,庆历三年二月以秘书省著作佐郎直集贤院知苏州,四年三月戊辰入为度支三司判官。此与富严移任交待年月不合,姑因之。”同表又载:“富严,庆历元年三月以尚书刑部郎中任,四年十月移泉州。”[21]前任富严四年十月才离任,后任吕溱怎么可能在三年二月接任?岂不是提前一年零八个月就到任了?《姑苏志》的编者王鏊解决不了这个矛盾,只能“姑因之”,而薛教授居然以此为据,断定柳永“此词决非写于庆历四年,当写于庆历三年吕溱初到苏州任时。”[22]这就未免有些武断了。

又按吕溱知苏州事,《宋史》和《续资治通鉴长编》均无载。唯《东都事略》卷七十六载:“吕溱,字济叔,扬州人也。举进士第一,为将作监丞,通判亳州。迁直集贤院,知苏州。同修起居注,坐与进奏院燕饮,出知苏州。”然亦未言吕溱知苏州的时间。盖吕溱知苏州的时间,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既是一笔糊涂帐,怎么能够以此为据,来断定柳永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和投献对象呢?

《双声子》、《瑞鹧鸪》和《西施》三首都是怀古词,在词史上具有创新意义。尤其是《双声子》这首词,可以说是为苏轼的怀古词导夫先路。试把苏词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同柳永的“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作一对比,两者之间的承传关系不言自明。

(四)泗州

柳永曾为泗州判官,见于宋人王应麟所编《镇江府志》卷三十二的一条记载:“近岁水军统制羊滋命军兵凿土,得柳墓志铭并一玉篦,及搜访摩本,铭乃其侄所作。篆额曰:《宋故郎中柳公墓志铭》。文皆磨灭,止百余字可读。云:‘叔父讳永,博学善属文,尤精于音律。为泗州判官,改著作郎。既至阙下,召见仁庙,宠进于廷,授西京灵台令,为太常博士。’又云:‘归殡不复有日矣。叔父之卒,迨二十余年’云云。”[23]这篇《墓志铭》的作者,是柳永的侄子柳淇,他是皇祐五年(1053)的进士,官至太常博士。柳淇是有名的书法家。宋人魏峙云:李觏《袁州学记》,河东柳淇书,京兆章友直篆,“天下号为三绝”。[24]作为柳永的亲侄,他对其叔父的生平仕履的介绍应该是可信的。

按柳永《乐章集》中,有好几首词是写淮泗风光的。这可从另一个角度证明柳淇的说法并非杜撰。这些作品留下了柳永在淮泗一带的宦迹或游踪。如:

淮岸。渐晚。圆荷向背,芙蓉深浅。仙峨画舸,露渍红芳交乱。难分花与面。采多渐觉轻船满。呼归伴。急桨烟村远。隐隐掉歌,渐被蒹葭遮断。曲终人不见。(《河传》)

长川波潋艳。楚乡淮岸迢递。一霎烟汀雨过,芳草青如染。驱驱携书剑。当此好天好景,自觉多愁多病。行役心情厌。

望处旷野沈沈,暮云黯黯。行侵夜色,又是急桨投村店。认去程将近,舟子相呼,遥指渔灯一点。(《安公子》)

淮楚。旷望极,千里火云烧空,尽日西郊无雨。厌行旅。数幅轻帆渐落,舣掉蒹葭浦。避畏景,两两舟人夜深语。(《过涧歇近》)

这些作品都是写淮泗风光的羁旅行役词。柳永的羁旅行役词本是以写秋景为特色的。《乐章集》中写秋景的作品多达五十首,占其全部羁旅行役词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这三首词所描写的却是淮泗一带的夏日景致。也许词人当年赴任泗州时正值夏天。其舟楫劳顿、书剑飘零之情状,以及多愁多病、行役厌厌之心态,则表明词人长期困于选调,现实境遇并未好转。

(五)华阴——灵台

柳永在华阴的宦迹,只宋人罗烨的《醉翁谈录》庚集卷二有载:“柳耆卿宰华阴日,有不羁子挟仆从游妓,张大声势。妓意其豪家,纵其饮食,仅旬日后,携妓首饰走。妓不平,讼于柳,乞判执照状捕之。”[25]柳永在灵台的宦迹,则见柳淇所作《宋故郎中柳公墓志铭》。有学者由此认定,柳永做过华阴县令,[26]也做过灵台县令。[27]仅凭一条孤证就下结论,似难令人信服。好在《乐章集》中至少有六首词,印证了他在这一带的宦迹或行踪。

华阴是华州属县,在永兴军路;灵台是泾州属县,在秦凤路。从华阴到灵台,必须经渭南、过霸陵、走长安、越陇水,反之亦然。这些地方,在柳词中都有记载。如“全吴嘉会古风流,渭南往岁忆来游”(《瑞鹧鸪》);“参差烟树霸陵桥,风物尽前朝”(《少年游》其二);“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戚氏》)。出现得最多的是长安。如“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少年游》其一);“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轮台子》);“上国。去客。停飞盖,促离筵。长安古道绵绵”(《临江仙》);“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谁人,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引驾行》);“满长安,高却旗亭酒价”(《望远行》)等等。

柳永写这一带的作品不下六首,但时间不一样,心情也不一样。如《轮台子》:

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销。寸肠凭谁表?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又如《临江仙》:

上国。去客。停飞盖,促离筵。长安古道绵绵……醉拥征骖犹伫立,盈盈泪眼相看。況绣帏人静,更山馆春寒。今宵怎向漏永,顿成两处孤眠。

还有《引驾行》: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谁人,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销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帏、深处盖枕,说如此牵情。

这是前一阶段的作品。这个时候的他,还属于“芳年壮岁”,还在为情所苦,还打算有朝一日回到东京,“重买千金笑”。

后一阶段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如《少年游》其一: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少年游》其二:

参差烟树霸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乡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是壮志销磨,身心疲倦,不思女人,不思酒徒,“不似少年时”了。

由此看来,柳永在华阴、灵台这一带,滞留的时间一定不算短。

(六)江夏——九嶷山

没有资料记载柳永在江夏(今湖北武汉)和九嶷山(今湖南宁远)一带做过官,但是他的作品表明,他的足迹到过这两个地方。《乐章集》中,像楚天、楚峡、楚江、楚台、楚榭、楚调、楚梅、楚客、潇湘、淮楚、楚乡淮岸这样的字眼一共出现了十八次,其中淮楚和楚乡淮岸是写淮泗一带风光,已如上述。其余的则多是写两湖一带风光。还有一些作品,虽然没有出现楚、湘这样的字眼,但其内容仍是写两湖一带的。如《竹马子》: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渚。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暑。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销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断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逐残阳去。

这里有三个词语值得注意。一是“雄风”。这个词出自楚国作家宋玉的《风赋》:“清清泠泠,愈病析酲。发明耳目,宁体便人。此所谓大王之雄风也。”这是用楚地之典。二是“江城”。江城这个词,用得比较乱,似乎许多城市都可称江城。但是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来讲,真正的江城只有一个,这就是江夏城,即今湖北省武汉市。[28]李白《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云:“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四库》本《李太白文集》在该诗标题下特意注明“江夏”二字。[29]三是“南楼”。南楼在古代有十九座。[30]笔者曾对这十九座南楼的有关资料做过研究。结论是:绝大多数称江城者无南楼,有南楼处非江城。同时具备江城和南楼这两个地理要件的,就只有江夏城。江夏南楼,就在今湖北省武汉市武昌黄鹄山上。李白《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云:“清景南楼夜,风流在武昌。”无独有偶,《四库》本《李太白文集》在该诗标题下,也注明“江夏”二字。[31]可见江城即江夏,江夏有南楼。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这首《竹马子》,透过“登”、“旷望”、“静临”、“对”、“渐觉”、“览景”、“指神京”、“向”、“凭高”、“赢得”、“极目”、“送”等一系列动作行为,可以断定,词人写的是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受。他到过江夏,这是可以肯定的。

又如中吕调《轮台子》:

雾敛澄江,烟消蓝光碧。丹霞衬遥天,掩映断续,半空残月。孤村望处人寂寞,闻钓叟、甚处一声羌笛?九疑山畔才雨过,斑竹作、血痕添色。感行客。翻思故国,恨因循阻隔。路久沉消息。正老松枯柏情如织。闻野猿啼,愁听得。见钓舟初出,芙蓉渡头,鸳鸯滩侧。干名利禄终无益。念岁岁间阻,迢迢紫陌。翠娥娇艳,从别后经今,花开柳拆伤魂魄。利名牵役。又争忍、把韶光轻掷?

这里有两个词语值得注意,一是“九嶷山”,一是“斑竹”。九嶷山在湖南宁远县南六十里,汉时属零陵郡,宋时属道州。据《史记》卷一:舜“南巡狩,崩於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32]又据《博物志》卷八:“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33]又据《水经注》卷三八:营水“西流经九疑山下,蟠基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罗岩九举,各导一溪,岫壑负阻,异岭同势,游者疑焉,故曰九嶷山。大舜窆其阳,商均葬其阴。山南有舜庙。前有石碑,文字缺落,不可复识。自庙仰山极高,直上可百余里,古老相传,言未有登其峰者。”[34]这个地方有老松枯柏,有斑竹,也有野猿。这些物象在古典诗词里都带有悲剧色彩,所以词人看到老松枯柏则“情如织”,看到斑竹则“翻思故国”,闻野猿啼则“愁听得”。只有身临其境者,才会有这样生动具体的感受。因此可以肯定,柳永到过九嶷山。

此外,如《雪梅香·景萧索》、《雨霖铃·寒蝉凄切》、《倾杯乐·木落霜洲》、《卜算子慢·江枫渐老》、《阳台路·楚天晚》、《临江仙·渡口》、《小镇西犯·水乡初禁火》、《迷神引·一叶扁舟轻帆卷》、《女冠子·淡烟飘薄》、《倾杯乐·楼锁轻烟》等等,都是写楚地风光的作品,限于篇幅,不一一分析。

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四载:“柳耆卿风流俊迈,闻于一时。既死,葬于枣阳县花山。远近之人,每遇清明日,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35]又祝穆《方舆胜览》卷十载:永“流落不偶,卒于襄阳。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于南门外。每春月上冢,谓之‘吊柳七’”。[36]这两条关于柳永卒葬之地的记载,由于缺乏相应的文献佐证,不被学术界所重视。按宋时的枣阳属随州,襄阳属襄州,都在京西北路。枣阳离襄阳很近,中间只隔一条滚河。这个地方历来是一个南北交通要冲。柳永若是从东京出发到两湖(荆湖南路和荆湖北路),应是先到襄阳,然后经汉水到夏口,再由夏口溯长江到洞庭湖,最后沿湘水到九嶷山。襄阳以及附近的枣阳既是他由北而南的必经之地,他一定在此有过停留,给当地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在他死后,人们会自发地在清明日举行吊柳会。曾敏行和祝穆关于柳永卒葬之地的记载虽难确认,但他们关于吊柳会的说法,应该是有生活依据的。

(七)成都

柳永写过一首有关成都的词。名《一寸金》: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美如画。梦应三刀,桥名万里,中和政多暇。仗汉节、揽辔澄清,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空遗爱、两蜀三川,异日成嘉话。

这首词把成都的地理环境、民俗风情和繁华景象写得生动如画,不是身临其境的人,似难有这样鲜明的感受。《花草粹编》于此调下注云:“上蜀刺史”。这个“蜀刺史”是谁?薛瑞生教授认为是蒋堂。理由是:“词中所写‘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正与蒋传所言符契,故知此词为投献蒋堂也。”[37]按薛教授所言蒋传,即《宋史》卷二百九十八《蒋堂传》,兹将传主在益州的事迹抄录如下:“以枢密直学士知益州。庆历初,诏天下建学。汉文翁石室在孔子庙中,堂因广其舍为学宫,选属官以教诸生,士人翕然称之。杨日严在蜀有能名,堂素不乐之。于是节游宴,减厨傅,专尚宽纵,颇变日严之政。又建铜壶阁,其制宏敞,而材不预具。功既半,乃伐乔木于蜀先主惠陵,江渎祠,又毁后土及刘禅祠,蜀人浸不悦,狱讼滋多。久之,或以为私官妓,徙河中府。”[38]蒋堂在益州,可以说是功过相抵,毁誉参半。他在那里办教育,似可和文翁相比;他在那里破坏文物,引起蜀人不快,官司日多,而且违反朝廷法度,私狎官妓,有伤教化,乃至最后被贬河中府,这些劣迹,就不能和文翁相比了,更谈不上“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可见柳词所写的这位“高掩武侯勋业,文翁风化”的“蜀刺史”,与蒋传所言并不符契。薛教授的观点仍嫌武断。

【注释】

[1]曾大兴《柳永和他的词》,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初版,2001年再版。

[2]张端义《贵耳集》,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按:本文所引《四库全书》,均系文渊阁本,不再一一注明。

[3]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四库全书》本。

[4]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六,《四库全书》本。

[5]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六,《四库全书》本。

[6]脱脱等《宋史》卷一六○,《四库全书》本。

[7]宋翔凤《乐府余论》,唐圭璋《词话丛编》本。

[8]脱脱等《宋史》卷二八一,《四库全书》本。

[9]脱脱等《宋史》卷二九七,《四库全书》本。

[10]文莹《湘山野录》卷中,《四库全书》本。

[11]范仲淹《题留方干处士旧居》,《范文正集》卷三,《四库全书》本。

[12]王鏊《姑苏志》卷三,《四库全书》本。

[13]范仲淹《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范文正集》卷七,《四库全书》本。

[14]张津等《乾道四明图经》卷七,徐氏烟屿楼本。

[15]罗濬《宝庆四明志》卷二十,徐氏烟屿楼本。

[16]《普慈禅院新丰庄开请塗田记》,《乾道四明图经》卷十。

[17]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18]冯福京《大德昌国州图志》卷六,徐氏烟屿楼本。

[19]薛瑞生《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版。

[20]陈永正《<乐章集校注>辨误》,《学术研究》1999年第7期。

[21]王鏊《姑苏志》卷三,《四库全书》本。

[22]薛瑞生《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版。

[23]王应麟《镇江府志》卷三二,万历影印本。

[24]魏峙《李直讲年谱》,李觏《盱江集》,《四库全书》本。

[25]罗烨《醉翁谈录》庚集卷二,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

[26]詹亚园《柳永二题》,《文学遗产》,1984年第2期;谢桃坊《柳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7]罗忼烈《话柳永》(一),《社会科学战线》1986年第2期。

[28]魏嵩山《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29]李白《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李太白文集》卷二○,《四库全书》本。

[30]魏嵩山《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广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31]李白《陪宋中丞武昌夜饮怀古》,《李太白文集》卷一九,《四库本书》本。

[32]司马迁《史记》卷一,《四库全书》本。

[33]张华《博物志》卷八,《四库全书》本。

[34]郦道元《水经注》卷三八,《四库全书》本。

[35]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四,《四库全书》本。

[36]祝穆《方舆胜览》,卷十,《四库全书》本。

[37]薛瑞生《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版。

[38]脱脱等《宋史》,卷二九八,《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