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稼轩词》的四种美
三、辛弃疾《稼轩词》的四种美
辛弃疾的审美情趣是比较健全的。他的《稼轩词》,既有劲健之美和悲壮之美,又有妩媚之美和疏淡之美。这四种美既各呈个性,又达到了有机的统一。它们都以劲健郁勃为其精神内核。
辛弃疾是继苏轼之后,审美情趣比较健全、比较独特的一位杰出词人。在他的作品里,既有“骏马秋风冀北”的气概,也有“杏花春雨江南”的情韵。而阳刚美和阴柔美的有机统一,其中又以阳刚美作为基本元素,则是稼轩词最基本的审美特征。阳刚美主要表现为劲健和悲壮,阴柔美则主要表现为妩媚和疏淡。
(一)劲健之美
劲健的美,是辛稼轩孜孜以求的一种崇高美的境界。“万壑千崖归健笔,扫尽平山风月。雪里疏梅、霜头寒菊,迥与余花别。”(《念奴娇·赠夏成玉》)是他这种审美情趣的最好表白。同其他词人一样,他也常常以松、竹、梅作为自己的审美对象,然而他所着意礼赞的,则是它们那不屈不挠、傲雪斗霜、雄奇劲健的禀赋和节操:
断崖修竹,竹里藏冰玉。
——《清平乐·检校山园,书所见》
深雪里,一枝开,春事梅先觉。
——《蓦山溪·赵昌父赋一丘一壑……》
闻道千章松桂,剩有四时柯叶,风雪岁寒余。
——《水调歌头·唤起子陆子》
他常常用这类不屈不挠、傲雪斗霜、雄奇劲健的自然景物来比拟和称许那些有节操、有才干、有抱负的人士:
松枝虽瘦,偏耐雪寒霜晓。
——《感皇恩·寿范倅》
秀骨青松不老,新词玉佩相磨。
——《西江月·为范南伯寿》
看公风骨,似一长松,磊落多生奇节。
——《念奴娇·赵晋臣敷文十月望日生》[1]
显然,松、竹、梅是他的知己。词人于中寄寓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进取精神和处世态度:
桃李漫山过眼空,也曾恼损杜陵翁。若将玉骨冰恣比,李蔡为人在下中。
——《鹧鸪天·用前韵赋梅》
孤竹君穷犹抱节,赤松子嫩已生鬚。
——《浣溪沙·种松竹未成》
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定风波·用药名招婺源马荀仲游雨岩》
同样,他笔下的其他自然景物,也大都体现出一种激昂、壮伟、飞腾、奋厉的审美特征,充满着一种青春的律动和蓬勃的生命力。例如他写山,往往喜欢用奔马的踔厉奋发的雄姿来比拟山的气势和神韵: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
——《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
——《沁园春·灵山齐庵赋》
他写水,往往要突出那种冲破重峦叠障的倔强精神和豪迈气势:
清泉奔快,不管青山碍。
——《清平乐·题上卢桥》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这些形象,或为劲健的松竹,或为峭拔的高山,或为奔突的江水,作为自然美的类型,都属于壮美的范畴。它们以其强大的力量,非凡的速度,豪迈的气势,以及突破形式的体积和刚健的雄姿,给人以龙腾虎掷、风发凌厉的动荡感、崇高感,在人们的心灵激起对祖国山河的炽烈的爱,以及昂扬奋发的斗志和改造社会的豪情。它们不朽的审美价值也正在这里。
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这种崇高感的获得,有赖于辛稼轩本身就是一位“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范开《稼轩词序》)的爱国志士和民族英雄。他在自然景物身上倾注了自己的壮志雄心和用世热情。因此,在他的眼里和笔下,即便是一块为人不屑一顾的小小石壁,也有着势欲摩空的非凡气慨:
莫笑吾家苍壁小,稜层势欲摩空。相知惟有主人翁。有心雄泰华,无意巧玲珑。
——《临江仙·莫笑吾家苍壁小》
正因为“无意巧玲珑”,他才“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四库全书提要·稼轩词提要》),而绝少衰飒、纤弱之景的描绘与柔靡软媚之情的低诉。正因为“有心雄泰华”,他才“率多抚时感事之作、磊砟英多,绝不作妮子态”(毛晋《稼轩词跋》)。他说过:“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沁园春·戊申岁》)。他的志向在于“西北洗胡沙”(《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在于“了却君王心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他惯于以英雄自许,也乐于以英雄许人。他笔下的主人公,就大都是些英气勃勃、胆略超群的豪壮之士:
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
——《木兰花慢·汉中开汉业》
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
——《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
这些形象,无不凝结着词人收复中原、拯救黎庶的热血和梦想。
(二)悲壮之美
然而,正如“补天西北”的宏愿只能待“他年”去实现一样,现实政治环境是很险恶的。辛稼轩奔走呼号了一生,却备受打击,屡遭罢斥,英雄失路,报国无门。这就使得这种劲健的美学特征,大都呈现一种悲剧的色彩。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悲剧色彩,并不是悲伤、悲戚,更不是悲惨,而是悲壮,是以劲健为底色的悲,始终充满着一种抗争性和不屈精神。我们读稼轩词,发现这种悲壮的色彩、悲壮的情调、悲壮的形象几乎比比皆是。例如:
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愦终千古。
——《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
落魄封侯事,岁晚田园。
——《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贺新郎·绿树鸣鹈鴂》
总之,他笔下的廉颇、伍子胥、李广、李陵等叱咤风云的壮士,很少不是以悲剧告终的。这是作者对几千年来专制、腐败的封建统治者的有力鞭挞和控诉,也是对民族英烈的和着血泪的曲曲悲歌。其悲剧美学意义是不容低估的。同时,“独坐悲君亦自悲”(元镇《遣悲怀》),他写悲剧英雄,实际上也是在为自己悲剧的一生作传。他写了美的崇高和毁灭: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心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雄壮的阵容,激烈的战斗,火热的功名向往,前九句写得有声有色,浑灏劲健,一气流注。“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岭、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姚鼐《复鲁洁非书》)。真有振顽起懦,不可一世之慨。而结句却陡地反收,戛然而止,由雄壮变悲壮。年华虚掷,壮志烟云,心情何等沉痛愤激!这就是理想的落空,就是美的夭折,就是“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司空图《诗品》)的悲的境界。
难得的是,作者并没有被这种悲的情绪所吞噬。在“萧萧落叶、漏雨苍苔”的凄凉环境里,仍然有着“壮士拂剑”(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的伟观。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饥鼠、蝙蝠、松风、破纸、急雨,一系列灰暗、衰瑟的物象组成一片凄凉已极、孤独不堪的氛围。“平生塞北江南”,经历何等奇伟;“归来华发苍颜”,晚景又何等落寞!可是就在这末路英雄的满腔悲愤里,仍然激荡着拯救颓局的热血。“秋宵梦觉”,本当令人愁绝,然而由于他胸中装的是收复中原的民族大业,所以眼前展现的仍是辽阔无垠的“万里江山”。这种昂扬奋发的激情,使全词的思想情绪飞跃到一个很高的境界!陡地变悲伤为悲壮。毋庸置疑,这种悲的审美特性仍是一种崇高的美。尽管正义的事业遭到毁灭,但给予我们的不是低沉和压抑,更不是悲悯和绝望,而是一种震撼,一种历史的反思,一种精神上的审美愉悦。这才是真正的美学意义上的悲剧。
(三)妩媚之美
稼轩词的妩媚之美,则集中体现在为数不少的婉约作品中,因此,准确地赏析这类婉约词,是了解这种妩媚之美并进而理解其审美风格多样化的关键。我认为,问题不在于一般性地指出辛稼轩这位豪放派的大词人也有不少婉约之作,也追求一种妩媚的美;而在于能否揭示稼轩的婉约词体现出一种什么样的个性?民族英雄、磊落壮士的妩媚和一般剪红刻翠者的妩媚有什么不同?先请看一首这方面的代表作《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的突出特点在于以乐景写哀,用市俗的热闹和狂欢来衬托词人内心的孤高和执著。全词用工笔图写了元宵之夜的欢乐场面,形象多么华美,气氛多么热烈而氲氤!可是抒情主人公对这一切却十分淡漠,十分厌倦,他千百度来回寻找、倾心追慕的,则是一位不随波逐流、自甘清冷的形象。难怪梁启超要激赏这首词“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梁令娴《艺衡馆词选》)了。
我认为,梁启超的这一评语,正可用来概括辛稼轩婉约词的表情方式和精神内核。“自怜幽独”是它的表情方式,具体表现为题材上的伤春感暮、怀人念远;情调上的细腻柔婉、诚挚缠绵;语言上的秾纤妩媚、清丽典雅;章法上的跌宕委曲、低迴往复;意象上的凄迷要眇、若即若离等等,这同一般婉约词人大同小异;而“别有怀抱”,则是它的精神内核,为一般婉约词人所欠缺。它显然继承了楚骚“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的优秀传统。因为辛稼杆是不屑于剪红刻翠、无病呻吟的作家,他曾经鲜明地表白过自己的创作主张:“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送人》)。强调反映现实的矛盾和斗争,呼吁抗金和恢复国土,谴责卖国投降。只是在艺术表现上比较婉曲,比较含蓄蕴藉罢了。
纵观稼轩的婉约词,“伤春”之作尤多。《祝英台近·宝钗分》、《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这样的千古绝唱自不用说,它如《念奴娇·书东流村壁》、《满江红·暮春》、《汉宫春·立春日》、《满庭芳·和洪丞相景伯韵》、《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以及《蝶恋花·戊申元日立春》等等,又何尝不是婉约妩媚,缠绵悱恻!重要的是,这种伤春词的落花风雨的意象,大都暗示了南宋被金兵胁迫的危急和作者频遭打击、壮志难酬、青春难再的悲伤。《蝶恋花·元日立春》写词人因惜花而恨春。由于春天的短促,花开得迟,又凋谢得早,这已经含有一层悲戚。加之风雨无常,即便正当花期,也不免飘零殆尽,这就更其悲伤了。“长把新春恨”,则表明此种不幸际遇,殆非一时,因为“往日不堪重记省”,已明确透露个中消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指出:“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盖言荣辱不定,迁谪无常,言外有多少哀怨,多少疑惧。”而从这首词的表现形式看,却显得十分妩媚,语言清丽,情致凄婉。
辛稼轩的婉约词,不仅表现了深厚的家国之感和个人的落寞之情,更难得的是大都体现出一种“楼高欲下还重倚”式的悲剧精神,不屈服,不颓丧,不放弃对理想的追求,这就在相当程度上突破了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传统信条,前边所举《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即是一例。至于《鹧鸪天·代人赋》中的痴情、执著,则更为少见。它仅仅表达了“伤离意绪”吗?不是的。稼轩自己就说过:“不是离愁难整顿,被它引惹其他恨”(《蝶恋花·送祐之弟》)。这就告诉了我们他的婉约词的全部秘密了!
我们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像冬烘学究强作解事,硬给他的每一首婉约词都派上一个具体的美刺对象,但是,为了认识这类作品的思想内涵和美学特征,适当了解词人所处的时代背景和身世遭遇,则是必要的。由于金人的不断入侵,南宋统治集团又乐于苟且,不择手段地打击迫害爱国志士,使国家长期处于内忧外患之中。辛稼轩在当时的处境则更为难堪。其《九议》披露:“朝庭恢远略,求西北之士谋西北之事;西北之士固未用事也,东南之人必有悻然不乐者矣。”作为南归之人的稼轩,其苦衷自然可知。又其《论盗贼札子》说:“臣孤危一身久矣,……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至于踵。”艰难的处境,使他终于明白了“刚者不坚牢,柔底难摧挫”(《卜算子》)的人生哲理,因此他便挫刚为柔,所谓“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朱彝尊《陈纬云红盐词序》)。
这就是稼轩婉约词及其妩媚之美产生的主客观方面的原因。对于这种独特的美的境界,他自己曾经作过不自觉的形象的描述。如《沁园春·一水西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又《贺新郎·甚矣吾衰矣》:“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在这里,妩媚之貌与峥嵘之骨相提并论,并且由于词人主观情感的作用,这种优美与壮美的因素得到水乳交融。这种美学追求反映在他的婉约词创作里,就是妩媚而不失于软媚浮艳,郁勃而不流于浅率粗豪,柔中有刚,刚柔并济。这就是稼轩婉约词的个性所在——独特的妩媚之美。
(四)疏淡之美
难怪沈谦要感叹“才人伎俩,真不可测”了,劲健、悲壮、妩媚如是的辛稼轩,在许多时候,又倾心于一种疏淡的美。
玉人好把新妆样,淡画眉儿浅注唇。
——《鹧鸪天·和张子志提举》
菱花照面须频记,曾道偏宜浅画眉。
——《鹧鸪天·一夜清霜变鬓丝》
这里的“淡”和“浅”,实际上就是一种疏淡的美。其表现特征是清新、朴素、淡雅、和谐、自然天成:“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骨清香嫩,迥然天与奇绝”(《念奴娇·题梅》)。这就是他所着意追求的疏淡美的境界。
这种疏淡美,不同于淡乎寡味和质木无文。辛稼轩在此基础上,更追求一种“真”,一种“味”,一种“神”:
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
——《鹧鸪天·晚岁躬耕不怨贫》
淡中有味清中贵,飞絮残红避。
——《虞美人·赋荼縻》
书万卷,笔如神。
——《鹧鸪天·发底青青无限春》
賸向青山餐秀色,为渠着句清新。
——《临江仙·探梅》
追求自然和神韵,既是中国传统的审美理想,也是辛稼轩的同时代人十分热衷的审美趣味。例如当时的画论家董逌就认为绘画必须做到形神兼备,尤其注重传神,不仅指出人物“以神明为胜”,而且强调“物各有神明”(参见郭因《中国绘画美学史稿》)。诗论家张戒指出:“大抵句中若无意味,譬之山无烟云,春无草树,岂复可观?”(《岁寒堂诗话》)诗论家、著名词人姜白石也指出:“沉著痛快,天也。自然与学到,其为天一也”(《白石道人诗说》)。辛稼轩这类自然、疏淡的作品,比较成功地体现了这种时代的审美风尚,也表现出其鲜明的个性特征。这类篇什,以“博山道中”诸作最为典型。如《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
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宿鹭窥沙孤影动,应有鱼虾入梦。
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这首词,既不壮怀激烈,也不婉约缠绵,更非沉郁悲凉,而是清新朴素,自然冲淡,通俗明快。然而癯而实腴,淡而有味,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宁静、优美的乡村生活的挚爱。他用写意的手法,勾勒出了词人的行色,宿鹭的美梦,星月的疏朗,浣纱女的倩影与羞涩,小孩子的啼叫。既准确传神,又充满生活的芬芳。流动而不板滞,清空而不质实。它的语言是自然天成的,不藻饰,不雕琢,更不用典,就像一阵阵夏夜田野的风,给我们一种清新的恬淡的美的陶醉。这种体现着疏淡之美的作品还有:《鹧鸪天·博山寺作》、《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江神子·博山道中书王氏壁》、《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等等。
按“博山道中”诸什,为淳熙十四(1187))年,辛弃疾家居上饶时作。《宋会要》一○一册《职官门·黜降官第八》载:“淳熙八年十二月二日,右文殿修撰新任两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辛弃疾落职罢新任,以弃疾奸贪凶暴,帅湖南日虐害田里,至是言者论列,故有是命。”(参见邓广铭《辛稼轩年谱》)。辛稼轩在上饶一住就是十一个年头,直到绍熙三年春,才被召赴福建提点刑狱任。这就是上述作品的写作背景。了解这一点,对于我们体会稼轩审美情趣的多样化及其有机的统一,同样是十分重要的。为什么一位慷慨悲歌的民族英雄,忽而这样倾心于一种恬静、疏淡的美呢?这种恬静疏淡的美同他沉雄悲壮的美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一个作家的审美情趣归根到底是受他的生平遭遇和思想意识的制约的。一方面,备受排挤、中伤的辛稼轩一旦离开卑鄙龌龊的官场,摆脱名缰利锁的羁縻,而投向大自然的怀抱,来到淳朴、宁静的乡村时,他的词人的童心便会大放异彩。他会以一种诚挚而宁静的心态来观照、体验这优美、秀雅的一切,和青山、绿水、白云、花鸟虫鱼以及农夫渔父等等进行亲切的心灵的会晤。这优美、宁静的一切,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灵,也捧给他自然美和生活美的一瓣心香!于是,通过词人的兴发感动,他便用最自然、最朴素的艺术手段把它们再现出来。这样,就有了辛词的疏淡美。另一方面,辛稼轩虽是儒家信徒,但是,如前所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信条却不能规范他的全部思想和行为。他即使投闲置散,也没有忘却统一恢复的大业,没有成为“万事不关心”的隐士,而是闲而不适,身闲心不闲的用世者。辛稼轩这一类的自我表白特别多,我们只要看看他规劝自己的弟弟、晚辈们振作精神、以国事为怀的一些言语,就可看出他闲居时的真性情。如《鹊桥仙·和范先之送祐之弟归浮梁》:“莫贪风月卧江湖,道日近、长安路远。”又《满江红·和杨民瞻送祐之弟还待浮梁》:“黄卷莫教诗酒污,玉阶不信仙凡隔。”
这就启发我们不要把他闲适、旷达、疏淡一类的作品,同一般隐逸之士的类似篇什作等量齐观。这一点,陈廷焯倒是颇有所得,他说:辛稼轩“‘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又‘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又‘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之类,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厚,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札,斯为绝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这种“信笔写去”,而“洞穿已过七札”的独特的审美效果,正好表明稼轩词的疏淡之美、闲适之趣,是以劲健郁勃为其精神内核的。旷达之中仍然潜流着抗争的血液和愤懑之气。优美中有壮美、壮美中含优美,以壮美为基本质素,劲健、悲壮、妩媚、疏淡四种美的风格,在稼轩那里既各呈个性,又达到了有机的统一。这就是稼轩词的审美特征。
【注释】
[1]按:张炎《词源》指出:作寿词“松、椿、龟、鹤有所不免”。可见这种祝颂已成俗套。但于稼轩之寿词则不宜作如是观。稼轩词中存寿词三十四首,而以松竹许人者不过四首而已。以上举三首为例,足见稼轩并非谀佞之作。第一首之范倅即第二首之范南伯。刘宰《故公安范大夫行述》:“公治官犹家,抚民若子,人思之至今,……女弟归稼轩先生辛公弃疾。辛与公皆中州之豪、相得甚。……公赋诗自见,亦曰:‘伊人固可笑,历落复崎嵚。略无资生策,而有忧世心。’”又,辛稼轩以一代之豪,同赵晋臣酬唱应答之什达二十四篇之多,即便不考其行状,也可知赵氏断非平庸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