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都市的困惑与迷茫
一、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都市的困惑与迷茫
《心中的太阳》、《一样的月光》一类歌曲,反映了都市的困惑与迷茫。这种困惑与迷茫,从本质上讲,是由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由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错位所致。
在我们这片生产力不够发达,经济文化发展水平又不平衡的土地上,城乡之间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城里人可以接受比较系统的教育,可以拥有比较丰富的文化生活,可以享受许多社会福利待遇,可以吃好一些,穿好一些,玩好一些。乡下人则不然。乡下还有近一亿的文盲,许多家庭买不起电视和录像机,许多村子没有影剧院和图书室。乡下人享受的公共福利是微乎其微的,生老病死,都得靠自己。因此,做个城里人,乃是乡下人的普遍愿望。
然而城市也不一定就是人生的一块绿洲。城市作为现代经济文化相对发达的地方,也有因这相对发达所导致的综合病症,城里人也有自己的烦恼、困惑和苦闷,也有自己的悲歌和叹息,而这一切,则是乡下人所难以感受、难以明了的。请看看下面这首《别挤啦》:
别挤啦!
别挤啦!
为什么乘车总是这样难?
别挤啦!
别挤啦!
为什么乘车这样难?
别挤啦!
别挤啦!
大家都能快一点。
逢上假日还好办,
无非多搭点乘车的时间。
最怕上班下班的时候,
上班晚了要扣工钱,
下班晚了老婆孩子在等吃饭。
……
别挤啦!
别挤啦!
赶火车更怕误了点。
同乡下相比,城里多的就是公共汽车,然而多的也是乘车难。城里人口密集度高,大家都要上班、上学,大家都要流动。然而与人的流动量相比,公共汽车的流动量又相对的不足。于是便有了拥挤,有了磨擦,有了冲突,有了公共汽车咏叹调。为了不至于因上班迟到而被扣除工钱,乃至影响上司对自己的印象,大家得拼命地挤,拼命地钻,拼命地撞;同时,也为了不至于因下班迟归而引起家人的不快,大家也得拼命地挤,拼命地钻,拼命地撞。公共汽车站是人生的一个竞技场,恃强的人往往捷足先登,文弱的人则往往上不去。《别挤啦》是一种叹息,一种呼吁。它流露了对都市挤车行为的不满,它呼吁一种秩序,一种文明,一种谦让的美德。正是由于它包含着都市人的一种普遍的情绪和愿望,所以得到广泛的认可和传唱。
乡里人如果不进城,是用不着去挤车的,因而在乡里没有这种公共汽车咏叹调。在这方面,乡里人要轻松得多,潇洒得多,自在得多。乡里人自己种自己的地,只要不是防洪、抢险、救火一类的急事,迟到一两个时辰甚至一两天都没关系。乡里人不大在乎村长对自己的印象。乡里的竞争不似城里的激烈,乡里的叹息也不似城里的沉重。请看看《活着不容易》这支歌,这是在城里传唱的:
从出生一落地到七十古来稀,
脚下沟沟连坎坎活着确实不容易。
童年是书包里的ABCD,
青春是花布上的红蓝黄绿。
眉梢上挂满了春夏秋冬,
酸甜苦辣熬熟了油盐柴米。
活着不容易,
不容易,
活着确实不容易。
从出生一落地到七十古来稀,
脚下沟沟连坎坎活着确实不容易。
爱情是暖房里的鲜花一枝,
幸福是长诗中的最短一句。
唱不完公共汽车咏叹调,
听不够锅碗瓢盆交响曲。
活着不容易,
不容易,
活着确实不容易。这里的叹息更沉重,也更深长。在城里,这种人生的疲劳战从儿时便开始了。“童年是书包里的ABCD”,是黑板、数字、符号,是永远也做不完的作业,是分数的紧箍咒,是老师的恫吓与父母的责备。长大了也不轻松,要找工作,要找钱,要成家。这一切,都要精力,要时间,于是就得去争,去挤,去搏命。而成家之后,一系列的新的苦恼又接踵而至。育儿、养老、应付人情、协调家庭和社会关系,油盐柴米、锅碗瓢盆、住房、医疗、水电,一连串的琐碎,一切都要钱,一切都得去争,去奔波,去周旋。对物质生活的不懈追求,压扁了个人的精神空间。爱情,不过是暖房里的鲜花一枝,好看,却缺乏生命力;幸福,只是生命长诗中最短的一句,更多的则是苦恼、困惑与艰难。活着真是不容易,生命并不是一首明快的诗。
反观乡下人,虽然物质文化生活相对贫乏,但是由于人生期望值本来就不高,也就少了许多烦恼。乡下人之间的竞争不太激烈,人与人的关系较为松散。城里人之间的接触并不少,同上班,同坐车,然而心灵上的隔膜却是厚厚的。请看《城里人》这只歌:
城里的人和乡下的人不一样,
男娃的头发比女娃长比那女娃长。
城里的人他住房像鸽子窝,
门对门是两家不来往。
哎呀呀哎呀呀,
我的娘呀我的娘!
不知是城里比乡下好,
还是乡下比城里强?
……
城里的人哪她生一个娃也高兴,
城里的人哪他吃腻白面想杂粮。
城里的人他挤汽车像打仗,
骑车上班你可追不上你可追不上。
哎呀呀哎呀,
我的娘啊我的娘!
不知是城里比乡下好,
还是乡下比城里强?
……
吃着米面而想着杂粮,说明城里人的追求总在变化,总在升级。城里人的人生期望值是很高的,为了满足这高而且不断变化着的期望,城里人惯于竞争,长于竞争。为了竞争,一方面要同许多人周旋,一方面又要把心灵关闭起来;既要封锁自己,又要防范对方,所以虽是门对门地住着,往往也互不来往。
应该指出,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封闭,比起都市生活中的其他病症如拥挤、噪音、污染等等要严重得多。诚然,拥挤和噪音会破坏人的心境,增长人的坏脾气,从而损害人的身心健康,但是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随着乘车与住房问题的逐步解决,随着交通秩序的逐步建立与城市绿化卫生工作的逐步完善,这些都市病便可以得到逐步的缓解。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封闭却是难以克服的病症,因为导致这种冷漠与封闭的根源在人生的竞争。只要生活在都市,这种竞争就难以避免。冷漠与封闭是随着现代文明的进步而出现的一种道德病,多少人为解决这一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而绞尽脑汁,可是谁也提不出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案。相反,倒是由这种冷漠与封闭所造成的痛苦、困惑与迷茫,却在都市里不断蔓延。流行歌曲真实地披露了这一方面的丰富的信息,曾经风靡全国的《雪城》主题歌《心中的太阳》即是如此。
《雪城》是根据梁晓声的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一部电视连续剧。该剧描写东北某都市一群返城知识青年在爱情和工作方面的种种艰难和不幸,以及由这种种艰难和不幸所导致的对整个人生的困惑与迷茫,深沉悲壮,催人泪下。这些知青在北大荒战天斗地多年,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献给了那一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可是由于瞎指挥,由于生态的严重破坏,他们的劳动大都付诸流水。而他们年龄已大,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也失去了最美好的恋爱季节。北大荒欠他们的太多太多。他们要求返城,要求回到父母的身边,要求重新开始。可是返城之后,他们却难以找到一份工作。在家里,因为吃闲饭而受到家人的冷眼;在社会上,又因为没有工作和文凭而受到世人的歧视。工作、爱情互相牵制。没有工作养不活爱情,曾经有过的爱情由于工作的无着而丢失;而失去了爱情,又使得他们失去了寻找工作的那份原动力与韧性。仅有的那么一点点就业机会,则被那些有权有势有门路的人囊括无余。当年,他们满腔热忱地奔赴北大荒,改天换地,接受锻炼,当他们付出了巨大的劳动与美丽的时光之后,北大荒却辜负了他们。早年的梦想被现实的巨手撕得粉碎。可是,当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回城之后,城里的冷漠、势利和几乎是置对手于死地的竞争,更让他们失望。他们甚至觉得还不如呆在北大荒好。北大荒虽然苦,但人与人之间是相通的,心是热的,血是热的;城里虽然富裕一些,但人与人之间却是隔膜的,冷酷的。为什么理想总是落空,人的命运总是难以把握呢?他们困惑,他们迷茫,他们唱出了这样一首动人的歌: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哪个更圆?
哪个更亮?
哎嗨哎嗨呀。
山上有棵小树,
山下有棵大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哪个更大?
哪个更高?
哎嗨哎嗨呀。
下雪啦,
天晴啦,
下雪别忘穿棉袄;
下雪啦,
天晴啦,
天晴别忘戴草帽。
心中有个恋人,
身外有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应该属于
属于哪一个,
哎嗨哎嗨呀。
天上有个太阳,
水中有个月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哪个更圆,
哪个更亮,
哎嗨哎嗨呀。
啊太阳,啊太阳,啊太阳,啊太阳,
我心中的太阳!
太阳是光源,月亮不过是阳光的折射,太阳自然更亮;太阳是大行星,月亮不过是一颗绕着地球而旋转的小卫星,由于地球的转动,月亮总会有阴睛圆缺,而太阳则总是圆的。这是最基本的常识。而他们却不知太阳和月亮哪个更圆,哪个更亮。山上的树是小树,地下的树是大树,其高下大小一目了然。而他们却不知哪个更大,哪个更高。是他们无知吗?不是。是都市的颠倒错乱使他们产生了不尽的困惑与迷茫。太阳自然是最亮的,但是乌云可以遮掩它的光线;山上的小树自然是矮的,但是它所占据的有利地势却可以使它比山下的大树还高。一切都会因外在条件的作用而改变它们原来的形体和面貌。“心中有个恋人,身外有个世界。”心中的恋人是美好的,纯洁的,身外的世界是变形的,势利的。“我”本应该属于美好的纯洁的恋人,可是为了工作,为了家庭,“我”又必须同那个变形的势利的世界周旋。因为没有工作便养不活爱情,没有家,爱情也没有一个地方安顿。但是这个变形的势利的世界又实在让“我”感到格格不入。“我”究竟是属于心中的恋人,还是属于身外的世界呢?“我”不知道。“我”只有呼唤太阳,呼唤“我”心中的太阳。
这首词的第二段化用了西晋诗人左思《咏史诗》的意境。原诗是这样的:
郁郁涧底松,
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
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
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
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
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
白首不见招。
涧底是高大茂盛的松树,山上是枝叶纷披的野草。可是这直径不到一寸的野草,偏偏凭藉它所占据的有利地势而遮盖了那百丈高大的松树。世家纨绔蹑足高位,英俊之士沉屈下僚,如同野草遮盖着长松一样,都是由于占了地势的便宜。这种不平等的社会现象由来已久,不仅仅是重门第的魏晋时期是这样。西汉宣帝时的权贵金日碑和张安世,所依靠的就是他们先人的遗业,所以七代为侍中,帽子上插着貂鼠做的头饰。其实这些人什么才能都没有,什么功绩都没有。而冯唐却要伟大得多,可是一生总不得志,本是文帝时的旧臣,直到武帝时还只是个小小的郎官!《心中的太阳》这首歌的词作者文歧,有着比较厚实的文学根基,对左思的这首诗比较熟悉,很自然很成功地化用了它的意境,并且以通俗的白话出之,一方面给人以丰富的社会历史人生的启示,一方面又因其通俗易懂而为人们所广泛接受。
都市的困惑与迷茫,从本质上讲,是由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由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错位所致。这种情形实际上并不只是存在于中国的大陆城市,在香港、新加坡、台湾等处亦是如此。请看一首台湾歌曲《一样的月光》:
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
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
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沉寂的大地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一样的月光,
一样的照着新店溪。
一样的冬天,
一样的下着冰冷的雨。
一样的尘埃,
一样的在风中堆积。
一样的笑容,
一样的泪水,
一样的日子,
一样的我和你。
什么时候蛙鸣蝉声都成了记忆?
什么时候家乡变得如此的拥挤?
高楼大厦到处耸立,
七彩霓虹把夜空染得如此的俗气。
……
这首歌是电影《搭错车》的主题歌。这部电影描写的是台湾50年代末的都市生活。影片通过哑叔的收养女儿阿美的失足与觉醒的过程,揭露了都市生活的丑恶面。不过这首歌在传播的过程中已经超越了它最初的文本意义而幅射出更为丰富的文化信息。它已经不仅仅是在抒写一个少女对都市丑恶面的憎恨以及对乡村生活的留恋,更是在抒写一种更具普遍意义的人生的困惑与迷茫。这种困惑与迷茫也是相当沉重的。它源于抒情主体对于高速发展的工业文明的错谔和对于一去不返的农业文明的留恋。“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表明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离开家乡,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儿时的朋友都长大了,也都离开了这里;身旁的人或是外地迁来的,或是后来降生的,她自然感到陌生。不但人变了,家乡也变了。“哇鸣蝉声都成了记忆”,“家乡变得如此的拥挤”。她的家乡,从前是一个乡村,所以有稻花乡里的蝉的歌唱和蛙的鸣叫。因为是乡村,所以人不多。等到她回来的时候,这里变了。不再是乡村,而是“高楼大厦到处耸立”、霓虹闪烁夜如白昼的城市。过去的宁静而美丽的乡村不见了,一去不复返了。她因此感到陌生,她适应不了、接受不了这一事实。所谓“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实际上是由于物质的膨胀与精神的萎缩之间拉开了距离。她困惑,她迷茫,她问:“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实际上,是我们主体的人改变了这个世界,改变了这个世界的物理结构,而这个世界同时也改变了我们,改变了我们内心的平衡。
很难对这种困惑和迷茫作出价值判断。因为这种困惑和迷茫乃是由于历史与道德的二律背反所致。一方面,我们渴望、我们追求、我们致力于生产力的发展与科学的进步;另一方面,我们又要求、期待和呼唤精神世界的和谐、平衡和稳定,而这二者是难以统一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诚然,用历史的眼光来看,我们更需要生产力的发展与科学的进步,我们宁可失去内心原有的平衡,宁可调整自己的文化心理结构以适应变化着的物质世界。可是实际上,我们的道德和情感世界又免不了与人类的这一理性追求发生冲突。究竟怎样协调这一对矛盾?怎样避免或缓解这一冲突?我们总在思考和探索之中,同时也总在困惑和迷茫之中。这种矛盾和冲突得不到解决,这种思考和探索便不会停止,这种困惑和迷茫也不会消除,由这种困惑和迷茫导致的都市的咏叹更不会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