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人生价值的思考与实现

九、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人生价值的思考与实现

《小草》、《小小的我》和《少年壮志不言愁》一类歌曲,体现了人们对于生命价值的种种思考。《小草》是平庸之人的思考,《小小的我》是独立自主之人的思考,《少年壮志不言愁》则是英雄人物的思考。中国文化是一种务实的文化,中国人所期待的人生价值的实现,是一种现世意义上的实现,缺乏一种超现实的精神。

一九八七、八八年前后,有一支名为《小草》的歌曲曾经流行一时:

没有花香,

没有树高,

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

从不烦恼,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

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

其实,这支歌并不怎么好。它所流露的思想情绪不足以体现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精神,不足以正确引导我们的青年朋友进行有关人生问题的思考。“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既无中看的形象,也无诱人的清香,当然不可能为人所知晓,可知这是自然界里一种十分平庸的东西。世间万物,有俊拔者,亦有平庸者。平庸不足为怪,不足为鄙,可怕的是自甘平庸,不思振作,不思改变,心安理得,自我感觉良好。而这里的小草正是这样一种状态:“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似乎很满足,很自得。忍受寂寞,当然是一种不坏的品德,但是,忍受寂寞的目的应该是为了今后的不寂寞。所谓“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明明处在寂寞之中,偏偏感觉不到寂寞,“从不寂寞”,如果不是假话,便是一种麻木状态,一种人格上的无知觉状态。其所以从不感到寂寞,从不感到烦恼,是因为“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像我这样的小草多得很呐,如果说我寂寞,我烦恼,那么同有这种烦恼和寂寞的可谓不计其数;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无声无名的大有人在。大家都这么过活,都这么心安理得,都这么自我感觉良好,我偏偏烦恼什么呢?开头的几句歌词,活脱脱地呈现出一副庸人的心态。

大凡彻底的庸人,总有这样两个特点。一是自甘平庸,不思振作,自我感觉良好;二是惯于索取,懒于奉献,不为自己的无所作为感到羞愧。这支歌的下半部分就是这样表白的:“春风啊春风你把我吹绿,阳光啊阳光你把我照耀。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大地啊母亲把我紧紧拥抱”。被吹绿,被照耀,被哺育,被拥抱,全是被动态而非主动态,全是索取而非付出,不仅不为自己的毫无贡献感到半点羞愧,反而对这种极为周到的照顾感激涕零。这就是歌词作者所描绘的小草。

必须指出,这支歌曲严重地歪曲了小草的形象。小草同春风、同阳光、同山川、同大地的关系是互为存在的。小草受惠于春风、阳光、大地和山川,小草同时也染绿了春风的颜色,储存了阳光的能量,保护了水土的流失,维持了自然生态的平衡。小草美化了人类的生存环境,净化了周围的空气。小草给人们带来温馨,带来慰藉。小草为疲惫的旅行者铺平了脚下的道路,小草为幸福的恋人提供了舒适的席梦思,小草为人类新生命的诞生构筑了一座又一座美丽的圣坛。小草并不平庸,更不自甘平庸。冬雪过后,满地泥泞,小草顽强地冲破马蹄、人迹和车辙的辗压,倔强地吐出其新芽嫩叶;野火过后,四野枯焦,小草第一个送来春的信息。蝴蝶在它的头上飞舞,小溪在它的身旁流淌。小草受惠于世界,小草同时也维护、美化和创造了这个世界。小草是纤细的,同时又是伟大的。小草来自大自然这个大家庭,同时又是一个自足自立的存在。

很清楚,这首歌的目的在劝喻。劝喻人们不要好高骛远,不要不甘平庸,不要为自己的渺小和平凡而生寂寞之感与烦恼之心,因为许多人都这么过活。我们说,好高骛远固然不好,但是胸无大志亦未必可嘉;渺小和平庸不足为怪,但是自甘平庸不思振作未必有益于这个世界。胸怀大志而从身边做起,诚实劳动而又不甘寂寞,即便潜能太小,机会有限,也当像昙花那样,拼其全部的心力与精神,力图一现;虽时限短促,也博得个光彩照人!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精神。

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我们所推崇的应是胸怀大志,不甘寂寞,锲而不舍,百折不挠,力图通过对社会的奉献来实现自身的社会价值。为此,我倒很想说说《小小的我》这支歌:

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

噢,小小的我。

不要问我叫什么,

噢,叫什么。

我是山间一滴水,

也有生命的浪波。

我是地上一棵小草,

也有生命的绿色。

小小的我,

小小的我,

投入激浪就是大河;

小小的我,

小小的我,

拥抱大地就是春之歌。

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

噢,小小的我。

不要问我叫什么,

噢,叫什么。

我是山间一缕风,

也能燃起一团火。

我是地上一朵小花,

也有春天的绿色。

小小的我,

小小的我,

全部的爱献给祖国,

小小的我,

小小的我,

谱写一曲爱之歌。

我虽然小,但我是从天地大背景间走来的,头顶蓝天,脚踏绿地;我虽然小,但不卑微,不委琐,我是一个自足自立的存在。我是山间的一滴水,质量虽轻,冲击力虽小,却也能形成生命的浪波;我是地上的一棵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却能染成生命的绿色。我能把自己投入大河,投入大地;大河与大地虽广袤无垠,浩浩荡荡,却须臾离不开我的存在。我是山间的一缕风,轻微散淡,一瞬即逝,却能借着燃点和助燃物而点起一团火。我是地上的一朵小花,不雍容华贵,无十里馨香,却也组成了春天的原色。总而言之,我形体虽小,能量虽小,但志向不小,贡献不小。我不自卑,不平庸,更不自甘平庸。我把自己奉献给世界,从世界获得我的价值的实现。

诚然,我们主张自我实现,但是并不赞成自我膨胀。自我膨胀的显著标志是“中空”。所谓“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没有真本事,真道德,真贡献,哗众取宠,沽名钓誉,把一分本事说成十分本事,把一分贡献说成十分贡献。贡献的少,索取的多。无限度地夸大自己个人的作用和价值,忽视或无视整体的作用和价值;无限度地夸大自己的能力,无视乃至贬低他人的能力。而真正的自我实现,则是个体能力与价值在整体利益中的实现。一方面把自己的能力奉献给社会,一方面则从社会取得认可和报酬。

自我实现的主要方面是社会价值的实现。《便衣警察》的主题歌《少年壮志不言愁》所体现的,就是这种精神: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金色盾牌,

热血铸就,

危难之处显身手。

为了母亲的微笑,

为了大地的丰收,

峥嵘岁月,

何惧风流。

“便衣警察”本是首都的一名普通公安人员。1976年清明节前后,因参与悼念周总理、揭露四人帮的民主斗争,因暗中保护参加这一民主斗争的干部群众而被逮捕、判刑和劳改。在劳改队里,他没有因为沦为囚犯而失去自己人民警察的本色,没有自暴自弃,自我隳沉,而是积极地同时也是忍辱负重地坚持履行自己的职责,帮助劳教人员捉拿逃犯,改造逃犯,维护法律的尊严。出狱之后,立即着装上岗,没有怨恨,勤于职守。他是我们时代的自我实现者。一方面是积极的奉献——“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以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委屈,自己的贡献来换取社会的安宁;一方面则在风霜雨雪之中显出英雄本色,从而赢得了人们的敬重。

实现人生的价值,首先在于自我的觉醒。而《小草》则处于自我的蒙昧状态。认识不到自我的存在,自我的价值,自我的使命,只是自甘平庸,只是索取,只是被动地接受。《小小的我》,则处于自我的觉醒状态,已经认识到自我的存在,自我的价值,自我的使命,虽说能量有限,但是愿意把这小小的能量汇入时代的大潮,从而谱写生命的壮歌。《少年壮志不言愁》,则已由觉醒而进入具体实施,并且在风霜雨雪中历尽苦难,在峥嵘岁月中显出英雄本色。通过对社会的奉献,来实现自己的价值。毫无疑问,《少年壮志不言愁》是一首优秀的歌。

应该指出的是,中国文化是一种务实的文化,中国文化所规定的人生价值的实现,只是一种现世意义上的实现。一般人所追求的是福、禄、寿、喜,知识分子所追求的是修、齐、治、平,这里虽有交叉现象,虽有层次之分,但实际上都指向一个现世的世界。这种文化缺乏超越精神,因而在很大的程度上限制了国人的人生境界的拓展。

事实上,人类的理想有现实的境界,也有理念的境界。人的价值有的可以在当世实现,有的则不可能在当世实现,而需要几代人乃至几个世纪的延续。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最需要一种超越精神,超越具体的时空,超越现世的自我。人的生存时空是有限的,但是人的意义却可以无限。人的物质生命是有限的,但是人的精神却可以永恒。人是一定要死的,为了不至于担心死后的寂寞,人需要死后留下一点精神的东西,一点足以影响后人的东西。这样在他死后,他会通过他的精神来延续他的存在。他的书,还会存放在后人的案头;他的思想和情感,还会影响后人的精神生活。也就是说,他的物理存在属于这一个世纪,而他的精神存在则属于下一个或下几个世纪。他不仅可以为当世人创造出看得见的摸得着的享受得到的物质财富,更能为后人留下用之不尽的精神财富。他的思想和德行足以移风易俗,足以开拓人们的视野,足以帮助提高人们的人生境界。这便是一种最高层次的实现。这种超越当世的实现在市俗文化中不大受重视,在流行歌曲当中更是难以寻觅。作为一种市俗的大众性文化,流行歌曲的局限也在这里。流行歌曲关心人们所普遍关心的社会问题和人生问题,平易近人,通俗易懂,为多数人所喜爱,但也过于务实,过于世俗,过于具体,缺乏应有的超越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