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都市风情词的历史依据和认识价值

三、柳永都市风情词的历史依据和认识价值

柳永的都市风情词共有36首,占其现存词作的百分之十七。这类作品之所以长期遭受冷遇,根本的原因是它的所谓“歌功颂德”的问题。

柳永的这类作品确实存在“歌功颂德”的问题。不过在多数情况下,它们所歌颂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都市、一个时代的富庶与繁华。它们是有较充分的历史依据和较高的认识价值的。

柳永的词,除了词学界经常论及的歌妓词和羁旅行役词,还有不少反映都市君民的宴安游乐、描写都市的民俗风情、歌咏都市的繁华景象的词,我这里称之为都市风情词。对于这类作品,宋代学者称之为“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1]“音律谐婉,语意妥贴,承平气象,形容曲尽”,[2]评价是相当高的。但是自“五四运动”以来,这类作品却一直受到学术界的冷遇。人们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他的歌妓词和羁旅行役词上面,对于他的都市风情词,要么视而不见,[3]要么评价不高。[4]我曾对1919~2002这八十多年间的柳永研究论著做过统计。在中国大陆所发表的244篇柳永研究论文中,真正对这类作品做过初步研究的只有丰家骅先生的一篇文章。[5]丰先生认为古人对柳永这类词的评价,“长期以来只存其论,不及其词。”“近年来即使有人论及,也多语焉不详。这直接影响了柳词的分类和评价。”这个说法是符合事实的。十多年前,我写《柳永和他的词》这本书时,[6]也没有对这个问题展开论述,一直以为是一个很大的缺憾。

我认为,对柳永的这类作品,还有必要做进一步的研讨,有些认识还有待于深化,还可以多角度、多层面地展开讨论。这样做,不仅对柳词的分类和评价是有意义的,对整个古代文学中诸多类似问题的认识和解决,也是有启发和借鉴意义的。

据我的分析和统计,柳永的都市风情词共有36首,占其现存词作的百分之十七。下面,我想就这些作品的历史价值问题,做一个具体的分析和探讨。

柳永的都市风情词遭受冷遇的根本原因,是它的歌功颂德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应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第一,这些作品究竟有没有歌功颂德的内容?第二,如果有的话,这些功,这些德,究竟有没有歌颂的价值?究竟有没有历史依据?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柳永的这类作品,确实有歌功颂德的内容。《送征衣·过韶阳》和《永遇乐·熏风解愠》是圣寿词,《醉蓬莱·渐亭皋叶下》是应制词,[7]这三首都是歌颂仁宗皇帝的,而《望海潮·东南形胜》、《早梅芳·海霞红》、《玉蝴蝶·渐觉芳郊明媚》、《永遇乐·天阁英游》、《木兰花慢·古繁华茂苑》、《瑞鹧鸪·吴会风流》、《临江仙·鸣珂碎撼都门晓》、《一寸金·井络天开》和《如鱼水·轻霭浮空》九首,则是投献之作,是歌颂杭州、苏州(两浙路)、扬州(淮南东路)和成都(成都府路)等处的地方大员的。

关于第二个问题,我认为要做具体分析。以两首圣寿词为例。和历朝历代的圣寿之作一样,这里边确实有一些“瑞枢电绕,华渚虹流”(《送征衣》);“视尧龄、北极齐尊,南山共久”(《永遇乐》)之类的套语,但是,除了这些套语,还有某些铺陈描写,应该引起我们的注意。如:

遇年年、嘉节清和,颁率土称觞。无间要荒华夏,尽万里,走梯航。彤庭舜张大乐,禹会群方。鹓行。望上国,山呼鏊抃,遥爇炉香。

——《送征衣·过韶阳》

殊方异域,争贡琛赆,架img2航波奔凑……藩侯瞻望彤庭,亲携僚吏,竞歌元首。

——《永遇乐·熏风解愠》

这样的铺陈描写,就不宜把它们当作歌功颂德的套语而一笔抹杀。它们是有一定的历史依据和认识价值的。自十世纪六十年代至十二世纪初,中国境内形成几个民族政权并存的局面,主要有北宋、契丹(辽)、西夏、大理,以及吐蕃、回鹘等族建立的一些小王国。北宋凭借自身高度发展的经济和文化,以及建都中原的优势和汉族统一王朝的正统地位,成为境内各族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以辽宋关系为例。自真宗景德元年(1004)双方订立澶渊之盟,约为兄弟之国,互相承认政治上的平等地位之后,两国关系和好,彼此间互贺正旦、皇帝及皇太后生辰,信使往来不断。两国失和的时间仅43年,而保持和平友好、互通往来的时间则达122年。据统计,在辽宋共处的一百多年中,辽的各种使节来东京者有300次左右,人数约在700人以上。其他如西夏、于阗、龟兹、吐蕃、大理、女真、鞑靼等,同宋廷的交往也很密切,仅对宋的贡赐贸易即达230多次。至于境外的高丽、日本、交趾等二十个国家的使臣、商人和宗教徒来东京者,竟多达271次。[8]因此,上面这两首圣寿词所描写的类似“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9]的壮观场面,是有历史依据的。

北宋王朝能够赢得周边国家和境内各少数民族政权的尊重,靠的不是武功和强权,而是和平外交,以及经济文化方面的友好交流。据作品本身提供的线索,这两首词都写在明道二年(1033)刘太后崩、仁宗亲政之后。仁宗在位的四十二年,正是北宋对外经济文化交流的黄金时期,也是同境内各民族关系最为和睦的时期。据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载:“仁宗皇帝崩,遣使讣于契丹,燕境之人无远近皆聚哭。虏主执使者手号恸曰:‘四十二年不识兵革矣’。”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亦载:“仁宗死后有人题诗于其寝宫之上曰:‘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觉,春风吹泪过昭陵。’”正因为“四十二年不识兵革”,四十二年“边将无功”,战事不兴,才使得这个不以“兵革”称雄的王朝,赢得了“殊方异域”的敬重,同时也为自身经济文化的发展创造了一个安宁的周边环境。

再看《望海潮·东南形胜》等九篇投献地方大员的作品。这九篇作品有没有歌功颂德的成分?同样有。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颂美,如“汉元侯,自从破虏征蛮,峻陟枢庭贵。筹帷厌久,盛年昼锦,归来吾乡我里”(《早梅芳》);二是祝愿,如“台鼎须贤久,方镇静、又思命驾”(《一寸金》)等等。这些歌功颂德之词究竟有没有历史依据?这是柳词研究中的一个难题。因为直到今天,由于文献资料的缺乏,这些作品的投献对象,大都难以确定。[10]所以对于它们的历史价值,尚难做出恰当的判断。不过这些作品的另一半,即词人对当地都市的繁华景象的描写,是有历史依据的。如写成都的《一寸金》: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沈花溪畔美如画……

写杭州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这些描写有没有歌功颂德呢?仍然有。但是它们所歌颂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都市、一个时代的富庶与繁华。据宋人黄休复《茅亭客话》载:“蜀有蚕市,每年正月至三月,州城及属县循环十五里处,皆为蚕市。耆旧相传,古蚕丛氏为蜀主,民无定居,随蚕丛所在致市以居,此之遗风也。”[11]柳永的词,让我们加深了对这个西南地区繁华都市的认识和感受。又据欧阳修《有美堂记》载:“钱塘自五代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泊,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矣。”[12]欧阳修这篇文章,写于仁宗嘉祐四年(1059),这就有力地证明,柳永对杭州这个东南地区繁华都市的描写是真实可信的。

除了这十二首圣寿、应制和投献词,余下的二十四首词,除《小镇西犯·水乡初禁火》之外,都是描写东京岁时民俗的作品。这些作品有没有歌功颂德的内容?肯定有。不但有,而且还很多。不过它们所歌颂的,同样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承平、富庶、欢乐的时代:

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竟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

——《长寿乐·繁红嫩翠》

玉墄金阶舞舜干。朝野多欢。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

——《看花回·玉墄金阶舞舜干》

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太平时、朝野多欢。遍锦街香陌,钧天歌吹,阆苑神仙。

——《透碧霄·月华边》

有宋一代,虽然在疆域和军事上不及汉唐,但是在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和经济发达程度上,则大大超过汉唐。柳永的一生(约983~约1053)跨太宗、真宗和仁宗三朝,其文学活动则集中在真、仁两朝。这半个多世纪,正好是北宋王朝的全盛时期。据《群书考索》续集卷四五《财用·祥符天禧出人之数》记载:“国初以来财用所入莫多于祥符、天禧之时,所出亦莫多于祥符、天禧之时。至道中榷酒税钱一百二十万贯,至天禧增至七百七十九万贯。其他关市津渡等税率增倍之。至道末盐课钱七十万贯,天禧末至一百六十三万贯。至道中岁铸钱八十三万贯,景德末至一百八十三万贯,则财之所入多于国初矣。”[13]在传统农业社会,人口的增长速度最能反映经济的发展水平。柳永出生前后的太宗太平兴国末年,全国共六百四十九万户,二千六百六十二万人,到他去世前后的仁宗皇祐末年,则增至一千零七十九万户,四千四百二十五万人。[14]七十年间,人口上升了百分之六十。

随着经济的持续发展和人口的迅速增加,国内出现了许多繁华的都市,而东京作为全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作为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15]其繁华程度堪称一流。生活在这里的官员百姓,尽情地享受着承平之世的安乐与富庶。所谓“垂髻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16]

我们注意到,在柳永的都市风情词里,多次出现“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太平时,朝野多欢”、“雅俗熙熙物态妍”、“雅俗多游赏”这样的句子。这就表明,在这些欢乐的人群中,有皇帝,有文武百官,也有老百姓。人民享受到了承平时代的实惠,人民的满意度是比较高的。任何时候,生产力的发展水平、国家的富裕程度和人民的满意程度,始终是我们评价一个时代是否进步、是否兴盛、是否值得歌颂、值得赞美的根本标准。而柳永的都市风情词,正是以满腔的热情、绚丽的文字和昂扬的音符,讴歌了这个值得讴歌的时代。

柳永的都市风情词,以其内容的真实和音乐文学的魅力,赢得了时人的喜爱和赞美。据陈师道《后山诗话》载:“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17]身为史官的范镇更是由衷地慨叹:“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歌咏,乃于耆卿词见之。”[18]而神宗朝的状元黄裳,甚至把柳词比作杜诗:

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是时予方为儿,犹想见其风俗,欢声和气,洋溢道路间,动植咸若。令人歌柳词,闻其声,听其词,如丁斯时,使人慨然有感。呜呼!太平气象,柳能一写于乐章,所谓盛世之黼藻,岂可废耶![19]

众所周知,杜诗所反映的,是唐王朝由盛转衰时期的历史图景,而柳词所反映的,则是北宋王朝处于极盛时期的历史图景;杜诗的基本风格是沉郁顿挫,柳永的基本风格则是真率明白,杜诗柳词在内容和风格方面本不相侔。但是,在真实地、现实主义地反映自己所生活的时代,丰富人们对历史的认识这一点上,杜诗柳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注释】

[1]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姑溪居士前集》卷四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薛砺若云:“他的作品,可以分为两大类。第一类系描写狭邪的生涯与放浪心绪的;第二类则系写他的旅况与游程。”见《宋词通论》第三编,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13页。.

[4]胡云翼云:“他写词本以铺叙见长,但用之于描绘太平景象,甚至歌功颂德,便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了。”见《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5页。

[5]丰家骅《论柳永歌咏太平的词》,《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2年第4期。.

[6]曾大兴《柳永和他的词》,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2001年再版。

[7]唐圭璋编纂《全宋词》,第一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3~57页。按本节所引柳词,均据此本,不再一一注明。

[8]周宝珠《宋代东京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69~598、633~664页。

[9]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77页。

[10]按:《望海潮》一词,据宋人罗大经的说法,乃是赠孙何之作。见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之一),中华书局1983年,第241页。然孙何任两浙转运使的时间,只有一年左右。他在此地的表现,史籍无载。参见脱脱等《宋史》卷三百六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黄休复《茅亭客话》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欧阳修《有美堂记》,《欧阳文忠公集》卷四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汪圣铎《两宋财政史》,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4页。

[14]赵文林、谢淑君《中国人口史》,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4~235页。

[15]北宋东京的人口,最盛时达150万。见周宝珠《宋代东京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319~324页。

[16]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8]祝穆《方舆胜览》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黄裳《书乐章集后》,《演山集》卷三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