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小说与意识形态

女性主义者对类型小说的挪用具有深层次的话语策略，即她们试图解构和重构类型小说中含有的意识形态信息。其实从政治的角度来看，类型小说本身被用作一种政治反抗的形式由来已久。类型小说不仅履行特定的社会职能，即传递保守的意识形态，同时也发出反对的声音。这些反对的声音有时以隐匿和克制的状态出现在保守的作品中;还有的出现在具有政治敏锐性的作者有意识创作的反对作品之中。

在19世纪，许多政治活动家利用类型小说作为政治辩论的工具。当时英国的宪章运动报所刊登的言情小说和情节剧，其内容是要表现出传统地主的堕落，赞扬英勇的工人阶级主人公^[14]。具有政治敏锐性的乌托邦小说家则更具自我意识，在乌托邦小说出产最高峰的1880年代和1890年代，仅在英国就有约200部乌托邦小说发表。乌托邦小说本质上即是政治性的，其写作内容围绕着一个与读者的经历完全不同的社会结构展开。在19世纪，社会主义者和女性主义者都将乌托邦小说作为政治论战和宣传的工具。当时的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存世很少，但一些社会主义乌托邦小说尚能找到^[15]。侦探小说也在19世纪发展成了广受欢迎的小说类型。那一时期最出名的侦探小说无疑是阿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系列。道尔的故事并不缺乏政治意义，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侦探小说被公开用于政治宣传目的。这些小说被刊登在带有明显政治倾向性的出版物上，例如凯尔·哈迪(Keir Hardie)为新成立的独立劳动党创办的报纸《工人领袖》(Labour Leader)^[16]。实际上，当代女性主义者运用类型小说的理由，与当年社会主义者运用类型小说的策略别无二致，即类型小说具有流行性。但是，当代女性主义者对小说写作技巧所包含的意识形态的重要性有更为充分的理解，并有更为自觉、更有深度的利用和发挥。

类型小说中的意识形态信息已经被植入其传统写作手法中，这是女性主义作家最关注的问题之一。传统类型小说中最常见的性别意识形态是非常保守的，女性的形象非处女即妓女，她们是一场追逐或冒险的目标，是社会行为和话语的客体，而非主体。由于这样的意识形态已沉淀入故事中，女性主义作家不得不开发出革新策略，来应对这种初看之下注定失败的局面，其应对的方法不是单纯地排斥传统叙事模式，而是有意识地应用这种叙事，并将之与其他手法进行有意识的结合。这种形态的直接挪用将传统的话语方式带入一种新的实验背景之中，本身就具有一种反对和抗辩的性质，使得那些被植入传统手法中的保守意识形态在叙事观念与文本形态的对立和挤压之下被“凸显出来”。特里萨·德·劳拉提斯(Teresa de Lauretis)认为，这种策略在露西·伊丽葛莱(Luce Irigaray)的著作《女人的性别不只是一种》(The Sex Which Is Not One)中就得到了讨论:

对女性来说，仿写是试图夺回被男性意识形态剥削去的领地，使自己不至于简单堕落其中。这意味着让自己再次顺从于通过男性逻辑表达出来的女性思想，但这一次的目的是要通过戏谑式的重复，使得那些男性想要隐藏的思想“显而易见”:即女性能够在语言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同时，这还意味着要“揭露”这个事实，即女性是如此优秀的模仿者，因为她们并不仅仅只擅长模仿。她们无所不能。^[17]

在女性主义类型小说中，女性成为叙事的主体，她们既身处这些故事之中，又置身事外;既身处那个将她们称为“女人”的父权意识形态之中，又呈现出超越和否定的力量。女性主义作家能够熟练地运用保守的叙事方式和传统写作手法，因为她们对之有充分的认识和理解，能与之周旋，并能保持自己不被其控制或同化。以侦探小说为例，当代侦探小说中出现了为数众多的职业女侦探，是在西方社会中职业女性的地位得到提高后才被人广泛接受。但同时，这对很多传统读者来说是一种冒犯，因为他们认为侦查是男人的工作。见微知著，这种叙事实际包含了深刻的意识形态信息——它使传统手法本身变成了意识形态争论的战场。作者、读者和评论家被卷入一场复杂的抗辩和协商过程之中——女性主义类型小说的观念和形态的不对称打破了原本平衡的话语方式和结构模式，导致了传统文学意识形态的争论和分裂，这场争论促使人们认识到传统意识形态并非不证自明、坚不可摧，而是可以不断质问并从这些根基上创造出新的意义。德·劳拉提斯认为这是一种“从别处来的视角”，“别处”在这里被定义为“霸权意识形态留下的缝隙，从各种制度的裂隙以及权利知识这一容器的裂痕中开凿出的社会空间”^[18]。

彼得·拉宾诺维茨(Peter Rabinow itz)在《阅读前》(Before Reading)一书中谈到:“传统手法是导致艺术派别能被预先设定的众多原因之一;传统手法通常是隐形的，它们是文学意识形态结构成立的前提。因此，研究传统手法能够帮助揭示艺术派别与学术界目前对其的理解和评价之间的联系。”^[19]女性主义类型小说家和评论家在各种文学传统手法中千辛万苦地寻找限制女性、对女性有负面影响的性别意识形态，揭示了反对性的或被边缘化的声音是如何被贬损的，这项研究成就了她们的文学价值和社会学、政治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