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性共存的理想社会——性别的对话
与前两类女性乌托邦社会模式相比,在生物学上最可行、在道德层面上最理想的社会模式,是两性平等和谐共存的社会。玛吉·皮尔西的《时间边缘上的女人》就对这种乌托邦社会里的两性关系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在这种社会模式中,男女两性的对立不复存在,等级观念也彻底消失,男性和女性共同承担包括生育在内的各种家庭和社会角色,女性与男性一样,充分实现了自我价值,得到了社会的尊重。
女性主义问题是一个具有历史延展性的文化命题,它作为一种文化观念,不是来自孤立、分割的女性内部,而是两性共同创造的结果,因此,还原这个共同创造的历史对于认识女性主义的历史维度至关重要。而要对女性主义进行有效的归纳,纵向的历史传统远比横向的异域经验更值得信赖。同时,与女性主义关系重大的主体建构问题往往不是存在于女性的性别范畴之内,而是隐藏在传统的男权制度的历史结构之中。作为男权意识和制度的牺牲品,女性曾经在这个权利系统中缺席了数千年。因此,要重塑女性主义的主体,并不能完全依赖于对女性的生理和社会性别的全面颠覆,更不能依赖于对历史的断然割裂,而是需要在两性共存的历史话语和现实话语中全面探讨女性价值的实现和发展。这不仅仅是一个价值取向问题,更是一个思考方法和实现策略问题。
《时间边缘上的女人》展现了两性共建理想社会的蓝图。小说的女主人公科妮是个生活在纽约的奇卡诺人(墨西哥裔美国人),她深受男权制度和种族主义的压迫,在遭受多个男人的抛弃之后,被送进了疯人院。正当她痛苦绝望之际,一位来自未来世界的女人将她带到了时间已是2137年的一个叫做迈特坡伊塞特的地方。在那里,性别、种族、年龄和阶级的范畴已经消失,人们的种族和性别可以自由选择。母性也不再是女人独有的价值和经历,婴儿可以在子宫外受孕和培育,男人在注入某种荷尔蒙之后也可以哺乳婴儿。由于人工生殖代替了自然生殖,女性得以彻底的解放。男性和女性从事的工作都按照各自的喜好和才能分配,对服兵役、处理垃圾之类不太受欢迎的工作进行平等分配。为了体现男女两性的和谐,皮尔西特地安排男性作为艺术团体的领袖,女性作为科学团体的领袖。在迈特坡伊塞特,不存在婚姻制度,性关系是完全自由的。每个人可以同时或者先后选择多个性伴侣,建立长期和短期的关系。
皮尔西所建构的这个未来世界所具有的平等互助、亲如一家的群体精神与美国现实社会的个人主义、性别主义、种族主义和物质主义形成鲜明反差。它既保留了女性的性活力,又剔除了建立在性别差异上的劳动分工和政治活动上的性别偏见,实现了两性的对话。在小说的语言层面和社会学内容层面,都能看出皮尔西对这个乌托邦社会的精心建构。她用per这个词来指代所有人,同时注意保留人类在种族、民族、文化上的多样性。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基因谱系,并可以选择居住在保留自己民族文化特征的社区之中。作者通过来自未来世界的露西恩特阐释道:“早在40年前,我们就决定要培育高比例的深色人种,以达到整个人口的基因混合,打破生理与文化的传统联系,不给种族主义留下任何存在的机会。但同时,我们仍会保持文化的多样性,因为我们深知:只有差异才会使世界变得丰富多彩。”[34]此外,在迈特坡伊塞特这个未来世界里,每个人的名字不是固定的和被强加的,而是可以在塑造自我完善自我的过程中随时改变的。取名方式的革新是消除统治、尊重个体的一种有效尝试。这种做法不仅保障了个体间的平等,也为人的发展提供了无限的空间。
皮尔西所设计的未来世界与前面所列的纯女性社会和雌雄同体社会相比,是女性乌托邦小说中最具有实践意义的模式,它注重对女性价值本身的挖掘和女性与诸多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的联系,也注重男女两性的互动,因此更具有实践性和开放性。但是,这个乌托邦社会依然建立在人口剧减和简捷民主管理的基础上,并没有提出一个更合理大型社会管理模式。由于在科妮生活的时代和2137年之间发生了世界大战,导致世界人口剧减,因此,迈特坡伊塞特的人口很少,没有城市这样的建制单位,只有由一个个小型社区相互依托而形成的自给自足的社会网络。人口数量由人工繁殖孵化器进行谨慎的控制,以保证每个居民都能获得充足的食物和居所。在两性关系上,皮尔西注重挖掘和实现男女两性的个性和才能,尊重个体情感和价值,但她所设想的性自由模式,很难实现爱情所带来的归属感和满足感。皮尔西自己也承认,在这种自由的、多重的性关系中,肯定会出现妒忌、紧张的情绪和负面的影响。从历史上看,建立性自由社会模式的尝试并不成功。俄国十月革命时著名的女性主义者阿历桑达·科伦泰(Alexandra Kollontai)认为性的排他性阻碍了女性与更多社会成员之间的情感和社会交流,提倡“性爱应该成为人类扩大爱的能力的一部分”[35]。十月革命胜利后,苏联就出现了以工人阶级和大学生为主体而倡导的性解放运动,不少革命组织尝试建立“共产共妻”的性自由模式,消灭私有制下的婚姻和家庭。但这种试验的后果被证明是灾难性的,混乱的性关系很难建立在平等自愿的基础上,更难以持久,反而成为性侵犯和道德沦丧的源头,导致了诸多严重的社会问题。
两性关系是评判人类文明程度的重要参数,两性关系的和谐代表着人类文明的完满。女性主义小说家借助乌托邦小说这一形式,营造着女性和人类的精神和生活家园,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来完成女性向男性话语霸权的挑战,但它的意义还不仅在于推翻男性专制和实现男女平等。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是女性主义直觉属性和文化意识最为敏感、活跃的脉动,它并非女性性别界限之内孤立、分割的文化表达,而是后现代社会学反权利、反中心、反家长制度的集体文化策略。正是女性主义小说本身对男权文化的批判和开放,使女性主义的文化包容量已经大大超越了性别文化的范畴,使其成为了当代开放文化生态的重要推动力,更重要的是,由这种反对和开放的文化气质所序引的后现代思潮是早期女性主义者所无法想象的。因此,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家们在属于自己的特定时代背景中构建女性乌托邦社会,为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及其女性主义本身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时代意义。
同时,通过上文对三类性别模式的积极意义和局限之处的分析,我们也应该看到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中的思想存在不成熟之处。其实,乌托邦小说天生具有的空想性,使得它会不可避免地引发争议。恩格斯早在1882年的《社会主义:乌托邦与科学》一文中就指出社会问题的解决并不能靠乌托邦小说所预定的实验来解决,并认为“乌托邦所设想的理想社会模式的细节越多,其沦落为幻想的可能性就越大”[36]。的确,社会改革方案的实现会受到诸多因素的制约,并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地调整。恩格斯所评判的,正是乌托邦小说所设计的社会蓝图与作为具体的社会改革实施方案之间的差异性。但是,乌托邦小说更重要的功能,是在于它作为一种文本策略,在反对话语霸权、抒发政治主张方面的革命性和前瞻性。正如女性主义学者科拉妮·弗朗西斯所指出的那样:“如果仅仅把乌托邦小说看作社会蓝图,是对乌托邦小说的严重误读。”[37]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所塑造的新型两性关系模式,意在揭示社会变革不仅是可能性,也是在逐步发生的。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对两性关系和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为当代社会的发展发出了警示,也做出了启示。同时,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以充沛的激情和大胆的构想所表现出的社会良知和个人责任,无疑是对当代文学中人文精神的日益淡化、人文责任的逐渐丧失的状况的反拨。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下重新审视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倡导文学的乌托邦精神,对文学本身的发展,无疑也具有深刻的意义。
【注释】
[1]Ursula Le Guin,“Why Are Americans Afraid of Dragons?”,in Susan Wood(ed.).The Language of the Night:Essays on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New York:Perigeem,1979,p.44.
[2]Edward James,Science Fict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20.
[3]Jane Donawerth,“Science Fiction by Women in the Early Pulps,1926-1930”,in Jane L.Donawerth and Carol A.Kolmerten(eds.),Utopian and Science Fiction by Women,Liverpool and Syracuse:Liverpool University and Syracuse University,1994,pp.137-152.
[4]Edward James,Science Fiction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4,p.57.
[5]Pamela Sargent,Women of Wander:SF Stories by Women about Women,Harmondsworth:Penguin,1978,pp.11-51.
[6]Shulamith Firestone,The Dialectic of Sex:The Case for Feminist Revolution,New York: Morrow,1971;reprinted London:Women's Press,1979.
[7]Shulam ith Firestone,The Dialectic of Sex:the Case for Feminist Revolution,New York: Morrow,1971,p.211.
[8]Sarah Lefanu,In the Chinks of the World Machine:Feminism and Science Fiction,London:Women's Press,1988,p.59.
[9]Joanna Russ,“The Image ofWomen in Science Fiction”,in Koppelman(ed.),Images of Women in Fiction:Feminist Perspectives,Bow ling Green:Bow ling Green University,1972,pp.79-94.
[10]Ibid.,p.91.
[11]Joanna Russ,“What Can a Heroine Do?Or Why Women Can't W rite”,in Koppelman (ed.),Images of Women in Fiction:Feminist Perspectives,Bow ling Green:Bow ling Green University,1972,pp.3-20.
[12]Ursula Le Guin,“American SF and the Other”,Science Fiction Studies(November,1975).Reprinted in The Language of the Night,2nd ed,pp.83-85.
[13]Ursua Le Guin,“Is Gender Necessary?”,in VondaM clntyre and Susan Anderson(eds.),Aurora:Beyond Equality,New York:Fawcett,1976;Revised as“Is Gender Necessary: Redux”,in The Language of the Night,2nd ed,pp.135-147.
[14]Caroline Pearson,“Women's Fantasies and Fem inist Utopias”,Frontiers(Fall,1977),pp.50-61.
[15]Pamela Annas,“New Worlds:New Word:Androgyny in Feminist Science Fiction”,Science Fiction Studies,5(July 1978),p.144.
[16]Joanna Russ,“Amor Vincit Foeminam:The Battle of the Sexes in Science Fiction”,Science Fiction Studies,7(March 1980),pp.2-15.
[17]Susan Gubar,“C.L.Moore and the Conventions ofWomen's Science Fiction”,Science Fiction Studies,7(March 1980),pp.16-27.
[18]Marlene Barr(ed.),Future Females:A Critical Anthology,Bow ling Green,Ohio: Bow ling Green State University,1981.
[19]Donna Haraway,“A Manifesto for Cyborgs: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alist Feminism in the 1980s”,Socialist Review,80(1985),pp.65-107.
[20]Jenny Wolmark,“Science Fiction and Fem inism”,Foundation,35(1986),pp.48-50.
[21]Jean Pfaelzer,“The Changing of the Avant-Garde:The Fem inist Utopia”,Science Fiction Studies,15(November 1988),pp.282-294.
[22]Roz Kaveney,“The Science Fictiveness of Women's Science Fiction”,in Helen Carr (ed.),From My Guy to Sci-Fi,London:Pandora,1989,pp.78-97.
[23]Ibid.,p.88.
[24]Lucie Aimitt,Contemporary Women's Fiction and the Fantastic,London:Routledge,2000,p.13.
[25]Marleen Barr and Nicholas Smith,Women and Utopia:Critical Interpretations,Lanham: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1983,p.11.
[26]Kate cbell(ed.),Critical Feminism,Argument in the Disciplines,Buckingham:Open University Press,1992,p.25.
[27]Anne K.Mellor,“On Fem inist Utopias”,Women's Studies(1982 Vol.9),pp.250-251.
[28]Anna Tripp(ed.),Gender,London:Palgrave,2000,p.181.
[29]Judice Butler and JW Scott(ed.),Feminist Theorize the Political,London:Routledge,1992,p.85.
[30]Ursula Le Guin,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New York:Ace Books,1969,p.49.
[31]Ibid.,p.94.
[32]Anna Tripp(ed.),Gender,London:Palgrave,2000,p.178.
[33]Anne K Mellor,“On Fem inist Utopias”,Women's Studies(1982 Vol.9),p.253.
[34]Marge Piercy,Woman on the Edge of Time,New York:Fawcett Crest,1976,p.115.
[35]Valerie Bryson,Feminist Political Theory,London:The Macmillan Press Ltd.,1992,p.140.
[36]Frederick Engels,“Socialism:Utopia and Scientific”,Moscow:Progress Publication,1954,p.40.
[37]Anne Cranny-Francis,Feminist Fiction,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0,p.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