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戏仿的批判性

一、戏仿的批判性

1986年,詹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 interson)为女性主义出版社——潘多拉出版社编辑的《激情的果实:改写言情小说》是一部很特别的作品[32]。这是一本短篇故事集,书中故事的13位作者都是关注言情小说的重要女性主义作家,包括洛娜·特蕾西(Lorna Tracy)、萨拉·曼特兰(Sara Maitland)、菲·维尔顿(Fay Weldon)、约瑟芬·萨克斯顿(Josephine Saxton)、玛吉·皮尔西(Marge Piercy)、劳里·科尔温(Laurie Colwyn)、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菲奥纳·库柏(Fiona Cooper)、阿加莎·克里斯蒂、艾琳·拉图雷特(Aileen La Tourette)和米歇里尼·王德尔(M ichelene Wandor)等人。由于书中的故事都是从女性主义者的角度去书写言情小说的一次尝试,特蕾西特地为了这个选集对她的作品做了进一步改写。

正如该书标题暗示的那样——这些故事都对言情小说的概念进行了某种“扭曲”。萨拉·曼特兰的《心灵的悸动》(“Heart Throb”)描写为了经历爱情的神秘,女性所遭受的身体和心理上的伤害。故事是通过热恋中的女性讲述者以沉闷的独白形式来传达的。这个故事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描写幻想者制造的幻象,即上演“在镇上最浪漫的戏剧”。剧中宣称女性本质上是男人创造的,其作用是崇拜他的重要性,一旦女人“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他有如此的魅力时”(第23页),男人就会把她砍碎,重新创造成只关注他的女人。由于他们“彼此的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种浪漫的激动”(第25页),表演取得了巨大成功。第二部分揭示以男性为中心的骗局,分析言情小说对女性的性、生理和经济的剥削,并指出女性自身也参与了这种剥削。原本独立能干的妓女堕落到对受虐狂极度崇拜的地步,她心甘情愿被砍得支离破碎,只要能证明他需要她。她完全丧失了自我:“他准备追随我的身体多远,我就准备追随他多远”,他就是“我的全部,没有他我就不存在了。我太爱他了”(第32—33页)。他的虐待方式包括打她、喝她的血、把从她那里偷到的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体现了带有自我崇拜的男人越来越疯狂的举动。女主角以沉闷的、愚蠢的独白,嘲弄言情小说类型的叙述模式,讽刺了小说中的那些陈词滥调如何通过贬低女性而使男性具体化,并暗示言情小说是怎样建立在虐待和奴役女性的基础之上的。曼特兰的故事成功地戏仿了言情小说这一类型,因为它在进行模仿的同时,又对此进行了批评,其文本之意不在重造女性主义的话语,而在对目前的话语进行女性主义评论。

劳里·科尔温(Laurie Colwyn)的《法国电影》(“French Movie”)表现了一个现实的通奸故事中所唤起的强烈激情。在这个故事里,作者用现实主义的细节不断地评论和“修正”一个恋爱事件的言情小说版本。故事中的一切都是对传统系列言情小说的谴责。书中角色都是韶华已逝、相貌平平的中年人。作为讲述者的女主人公不注意打扮自己也不追求漂亮的衣服。她穿男亲戚扔掉的破破烂烂的毛衫,衣服总是“和她作对,不是起皱、缩小就是缝歪了”(第102页)。她的情人打趣道:“你真的是竭尽全力去变成一个男人。”(第105页)她不熟悉家庭事务、不会做饭,但有冷静的头脑、直率而且非常节省。

情人不是她唯一关注的,他们之间的爱也不能使她摆脱困境,因为爱本身就是一种困境。女主角不是像浪漫小说中所宣扬的那样,与社会上的任何人都没有瓜葛,只对男主角倾心。相反,她有朋友、工作和丈夫。小说描述的是通奸,是对家庭的背叛。通奸的双方都在乎他们的妻子(丈夫)。爱和欲望是苦与快乐的源泉,但在实际生活中,这只是非常偶然的,而且也不是要以毁灭其他的东西为代价。对言情类型小说的意识形态带来冲击的,是意识到其他普通的、平常的东西比爱情更重要。小说批评了言情小说的基本观点,通过主角承认他们的欲望没有未来,它只是一个“刺激物”或一根“刺”,创造出了一颗“淡水珍珠”(第102页)。爱情作为一个概念在这里没有被拒绝,而是被置于更现实的生活选择和联系之中。结局不是情人宣布对彼此的承诺,而是承认爱情是珍贵的,但在他们的生活中都不是最重要的。故事在模棱两可的结局中指出了爱情的重要性:“他们可能永远分开了,但这没关系。这些生动、甜蜜的时刻永远属于他们——它是被创造出来的——和一首曲子一样,与众不同而又有着实际的含义”(第116页)。爱情是被经历了欲望的人创造出来的,它不会让所有人都忘乎所以。它不是女人生活的中心,不会破坏所有其他关系。科尔温在叙述当中,间接评论了言情小说这一类型小说的固有难题:即那些女主角为了能够关注、服从占支配地位的男人,而经常被剥夺生活中一切有意义的事情。

科尔温在个人生活领域评论爱情的角色,而王德尔则通过《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Some of My Best Friends”),在社会政治领域谈论欲望的未知本质。在一次争取同性恋权利的示威游行中,一个女同性恋和一个男同性恋令人吃惊地相爱了。但当他们继续通过反对异性恋、并反对把双性恋看做一种自由主义行为而表示对同性恋阵营的支持时,却遭受到了来自同性恋内部的敌视。这种敌视,就像异性恋无法忍受同性恋一样(第50页)。

故事描绘了失魂落魄的迷恋,但故意用一段话评论了爱情的气味是怎样从欲望中散发出来的:“他好像带着某种味道,这使他周围的空气比其他人周围的空气更清新更明亮。读者啊,我对他充满了幻想……我感到振奋、精力充沛,我的心跳得更快了。”(第146页)

这些爱情的标志绝对是政治化的。在对处于社会边缘的人的叙述中,爱情不是强大的,也不能以圆满的结局去解决所有的生活问题。欲望在性的选择中具有政治含义,它带来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要多。爱情的结局是不幸福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因为它得不到他人的容忍和理解。这个故事关注边缘人群的封闭社区,也把自然的、基本的“爱情”看成是受到社会制约的,且常与社会发生冲突。它揭示了传统言情小说模式内没有表达的异性恋制度的政治化问题。

这三篇女性主义言情小说对爱情类型小说进行扭曲、模仿和戏仿,目的是批评传统模式下根深蒂固的男权中心的厌女症、将爱情置于比其他个人和社会关系更重要位置的不现实的做法以及系列言情小说中将异性恋政治化作为准则的做法。从女性主义者的角度来看,她们对言情小说的分析深入、新颖而具有破坏性,但这些文本与传统言情小说有较大的差异,其市场受众是少数对言情小说类型感兴趣的女性主义读者。用尼西·杰拉德的话来说,它为少数人写作。这个小说集没有出现传统言情小说所渲染的激烈情感和逃避的幻想所带来的快乐。就这点而论,与其说它是对言情小说类型的挪用,还不如说是一种有趣、有效的戏仿性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