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院落

旧时光里的院落

1

每个人都有一处精神的故乡,我的精神故乡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青灰表砖的院落。

那个院落在十几年前拆了,我们盖了新房。那时候,我们向往更明亮宽敞的房子,老房子注定在一个时间节点上被丢弃了。

最后一次离开它的时候,我知道我再也回不来了。看着它的墙上到处都是我画的小人、小花,我突然明白了,有一个我将永远留在这里。也就在那一刻,这里被尘封在了我的记忆中,躲开了时间的氧化,躲开了季节的风,躲开了生活的打扰,永远留了下来。

所谓表砖,就是里面是土坯,外面横立着一层青灰色的砖,为的是里面的坯少受雨水侵蚀。那是那个年代常见的盖法儿。那房屋是我父亲三岁时建的,他隐约记得上梁的情景,有人在高高的房顶上逗他。那是他最早的记忆。而我,是那个房子迎接的最后一个女孩儿。在这期间几十年里,它陆续迎接了我的三个伯母和母亲嫁进来,迎来了我的一个个堂哥堂姐的出生。也陆续送我的老姑少姑出嫁,送我的曾祖父母以及我的祖父母离开人世。这院落在饱经沧桑之后,我来了,它又成了一个孩子童年的记忆。

现在我才知道,一个老院落,一个到处都是岁月痕迹的背景,对于一个孩子是多么珍贵,那是一生的财富。

我在那个院落里出生,并长到了十五岁。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我睡觉的屋子就是曾祖父母去世的屋,偶尔提到这些,母亲总会感到有些别扭,而我并不以为然,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遥远的别处。我并没有意识到,它所有的历史与我血脉相连,我也将成为它历史的一部分。

那个院落在华北平原上是极其普通的。五间北屋两个门口对称着,东边的两间是爷爷奶奶住,西边的三间是我们住。每间屋子也就十几平方米,如果按照现在的感官认识来感知,它是那样的矮小,可那时却觉得空间是那么合适,就像天空与大地一样,是自然而正确的。

屋子虽然小,但我们家大部分活动都在这里,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听众,他们说话分几组,高一声低一声地互相打扰,很热闹。

有时候局限也是一种开阔,没有那个小空间的限制,我会少知道很多事,就像现在环境更自由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但每个人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

我还清晰地记得每一件家具的位置。我们外间屋的东北角是一个高低柜,用来放碗筷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食物,而柜的上面却是我们的天地,我们的课本、练习本、课外书很多都放在上面,只有近期不看的才收起来。我弟弟的奖状也贴在这一面墙上,每年增加一张,这一片便贴满了。我每一幅正在画的素描,也都会摆在这里,远一些看看,再继续画。我的父亲也总喜欢把我的画靠在这里欣赏,如果来人看到了,他便会介绍一番,赢得许多夸赞。母亲也很喜欢装饰这里,三月,外面的梨花、桃花开了,而我们还不敢出去,母亲就折一两枝,插在一个玻璃瓶里,并在瓶中放上水,摆在高低柜的最高处,我们的春天便来了。

屋子的西北角是一个画着熊猫吃竹子的半人高的柜,柜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有一些我是知道的,那就是一个黑皮箱装着的我和姐姐的许多病历,北京301医院的,北大附属医院的……

正北边是传统的方桌,上面是母亲陪嫁的红玻璃花瓶,花瓶的上方是一幅中堂画,画两边的对联是:涓流渐汇成沧海,顽石频添作泰山。小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记住了。

在时间和母亲年复一年的擦拭下,每一件家具都焕发出岁月的光。这光中,渗透了我们家的许多故事。当我们遇到困难,它们的表情是那么肃穆、沉重,当我们有了好事,它们的姿态是那么轻松愉悦。它们听见了我们所有的话,它们在冬天和我们一起围坐着看电视,它们和我们一起感受冷暖。

我和姐姐也仿佛是这屋里的家具,我们的轮椅也有着准确的位置,靠着西边的墙。因为这里既不影响别人出入,也方便我们看到进来的人,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紧挨着暖气,是我们家冬天最温暖的地方。

我们的院子是南北长的,除了北边用水泥铺了一块晾晒谷物的平台和去西屋、大门的小路用砖铺了,其他都是赤裸的土地,爷爷整理得平整瓷实,走在上面没有声音,或许这就是那个时候安静的原因吧。整个院子都是土色和青灰色的,阳光照在这里也从不刺眼,仿佛世界是那么柔和。

院子的东边北半部分是柿子树和葡萄架,每年九月末,爷爷都会把收获的果实用秤称了,再按户头分份,四个儿子、两个闺女还有五个妹妹。爷爷称得精准,想得周到,收获的喜悦谁都不会落下。

院子的西边是四间西屋,西屋很矮,但那个时候站在房上就觉得离天空很近,不像现在,在几十层的楼顶上也觉得天空是那么遥远。

大门在西面的中间开着,父亲说那是以前的大门,有一百多年了。我凝望着厚厚的抽丝木门,多少时候我看见,夕阳的红光落在了它上面,它神秘不语。

每天早晨第一个起来的人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两扇大门,直到晚上最后一个睡觉的人临睡前才插上大门,这是我们家多年不变的习惯。

大门的南边两间小西屋的门前,有两棵高大挺拔的槐树,我记事时已很粗了,应该与这房子的年龄相仿。我和姐姐弟弟,有时候也有堂姐堂弟喜欢在那儿玩,那里能够看到门外过道路过的人,而且因为有树荫和过道,风也格外凉快,更重要的是树上会掉落许多有趣的东西,可以算命的树叶,可以吃的槐花,以及又怕又好玩的小老虎(一种蛆)。

对着门口一个小影壁的后面,也就是院子的中央,是一大片月季花,这些花年龄比我大,每一种都有它的名字。我们姐弟三个尽管非常喜欢,但从来不敢随便摘花,因为我们知道那是爷爷的爱物。爷爷总是把花间扫得很干净,每个傍晚都会剪去开败的花朵,这样花就能开得很大。这些花会开在我童年的整个夏天和秋天。不经常来的人一进院子总会惊叹:呵!这花真好看!

这个院落,不仅因为这些花,还因为爷爷总是打扫得非常干净,归置得十分整齐,而有了一种钱财之外的富贵,那个时候我经常听到,人们因这个院落而夸赞我们家的人品。

2

我对祖父的记忆,是与那个院落长在一起的,他是那个院落的灵魂。正因为有祖父,那里的砖瓦才如此憨厚,那里的阳光才无比慈祥。

在我的印象中,祖父总穿一件青灰色老式褂子,那是和老房子一样的颜色。他总是穿一条深卡其色的捻腰裤,那是土地一样的颜色,他总是箍一块白毛巾,像那个时代的白云一样白。蒜疙瘩扣儿、捻腰裤是那时老人的特征,在祖父以后,再老的人也不穿老式衣服了,那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总是看见他在院中拾掇,规置杂物,在西屋里一个上午不断地传出声响。或在某个午后,在大槐树底下,修理一件农具,夏日的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落在他的背上,炎热并不能打扰他的专心致志。或在每一个傍晚,将整个院子打扫一遍,院子很大,他却不用扫把,而用笤帚,一笤帚一笤帚地,不落掉每一个脏或不脏的地方。一些树叶渣儿和面面土在祖父的笤帚下聚集,整个院落就光堂多了,这也昭示着我们家的一天平稳结束了。那个时候有祖父时刻收拾着这个家,让我以为世界是安全的。

祖父除了种花、打扫卫生,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养鸟。每个鸟笼两只,七八个鸟笼,有鹦鹉、白眉、白玉、画眉、百灵等,虽不是什么稀有品种,但十几只鸟祖父伺候着,每天给它们打扫粪便,把小米和鸡蛋黄一块蒸了,再搓成小疙瘩喂它们。可以说,我从小到大的背景音乐,就是这些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祖父无数次跟我们讲鸟下蛋的故事,这些鸟如何喂养就可以下蛋,一窝下几个,能孵出几只小鸟,一只可以卖多少钱。虽然这样讲着,但他的鸟却从来没有下过一个蛋,所以后来再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就把它当成了传说。有人开玩笑说他,这么老了还财迷啊。其实祖父不是个财迷的人,四个儿子他每年每人只要一百元的供养,在那个年代这个数也是非常低的,但谁要多给,他说什么也不会接受。直到现在,我才有了一些理解,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需要盼望的,即便在人生的暮年,也需要一个眺望的空间和距离,这是人活着的必要条件。

我有记忆时,祖父就七十岁了,不再是地里的主力,但在家中他也闲不住,只有母亲去地里或去赶集,他才会搁下手里的活,给我们做伴。

祖父会给我们画各种飞虫,用他的话说,都是心里出的,也就是在地里见多了,就会画了。他没受过任何专业指导,但透视、比例甚至章法上的安排,都十分到位。祖父的笔一勾,两根胡须让蟋蟀活灵活现。我们总是让祖父画知了、螳螂、蟋蟀,拿着祖父用铅笔画在我们练习本上的画,如获珍宝。我喜欢画画正是来源于此。那几年我非常喜欢画画,几乎每画一张都要拿给祖父看看,仿佛得到他的肯定,就算成功了。其实,每次都会得到祖父的夸赞。在那样的氛围中,我已立志成为一名画家。父亲也为我买来素描书、专用画纸、铅笔。我用心练了几年。看到我画的人都会说,我随祖父。要不是命运剥夺了我的画笔,或许我真的可以把祖父绘画的艺术细胞发扬光大。

不画画的时候,我们就让祖父念嘴儿,也就是民间流传着的有故事性的歌谣。念了很多遍了,还要祖父念,我们都背过了,还要祖父念。

馋老婆,不奏(做)活,东家子出来西家子磨。东家子烙哩大白饼,西家子蒸哩大白馍。人家光顾着吃没顾着让她,馋哩她哏喽嘎啦咽唾沫……

爷爷再念一个!

说胡话,胡话胡,荞麦地里耪两锄。一耪耪哩枣树上,落哩任子(桑葚)黑大呼……

母亲没有听过祖父念嘴、唱戏,因为严谨的祖父是不会在儿媳妇面前失态的。有一次母亲赶集回来了,但祖父有些耳聋,没有听见,我们听见了也不告诉他,就是想让母亲听一听祖父唱戏,母亲笑着进屋来了,祖父才赶紧停止。哎呀,不唱了。祖父也尴尬地笑了。

祖父虽然有十一个孙子孙女,但因为祖父和我们在一个院中生活,我们总认为祖父是我们家的。改善了伙食,祖父自然不用做饭了。我们有什么好吃的,也要让祖父尝一尝,但想让他吃一口也是困难的,他总是说,大人吃了有什么用,你们吃吧。有一次把姐姐急哭了,祖父只好哄着她吃了一口。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祖父那一刻幸福的微笑。

但现在想来,祖父是孤独的。尽管儿孙满堂,但各过各的日子。奶奶去世后,祖父一个人做饭吃。记得有一次,我去茅房回来时,看见祖父吃着吃着饭睡着了,脑袋一栽一栽的,还流着哈喇,当时我觉得祖父好笑极了,便慢慢地凑过去,猛的一声喊:爷爷!爷爷被我吓醒了,惊慌地看着我,笑了,笑着说,我怎么睡着了!

如今,我的父母也老了,我才隐约感受到,一个人多么的无趣,吃饭才能睡着。祖父一辈子为一大家人忙活,当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是一种怎样的无法说出的孤独。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孤独,祖父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晚饭后,来我们这屋坐会儿,拎着他的马扎来,守着我们一起看电视,或者大家围坐着剥花生、聊天。

祖父从来不和人抬杠,孩子们和他说什么事,他从来不提反对意见。村里公认祖父是老好子,也就是逆来顺受的老百姓。祖父从来没有说教过谁,但在他平时的话语中我经常听到,吃点亏心里平妥。这句话无疑进入了我的价值体系。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不占别人便宜是做人做事不变的基础。

祖父从不向别人诉苦,从不给别人添麻烦,但他对别人却非常实在,总想着给孩子们多干点活,特别是我们家,因为我们姐妹两个离不开人,祖父怕我们家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就大晌午扛着锄头去给我们的地锄草。对陌生人也一样,有一次晚上,几个外地铸锅的来我们家求助,祖父就率领我的父母烧火做饭。

我十二岁那年离春节仅有十天的时候,祖父去世了。那是他脑溢血一个月后,人们都以为祖父的病情稳定了。那天阳光温暖极了,祖父被父亲背到外间屋的圈椅上,正对着门口晒太阳。冬天我们很少出屋,但这天我们竟然出去晒太阳了,母亲把我们推到祖父的跟前,我和姐姐喊了一声“爷爷”。祖父睁了睁半睡半醒的眼,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新鲜。祖父是在说我的帽子。眼前的这个祖父让我感觉到了距离,他面如土色,没有精神,没有了我熟悉的慈祥面容、和蔼微笑。我竟然不知道该跟爷爷说些什么。

母亲把我们推回屋的时候,我竟然感觉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祖父了,我的眼睛使劲向后看,直到祖父的身影消失在了我的小眼角。

下午三点,我们姐弟三个在看电视,突然听到祖父屋里响起了可怕的哭声,那种声音之前我只听到过一次,那是祖母去世的时候。

我知道祖父走了。在姐姐和弟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便失声痛哭。我反复说:怎么着啊?怎么着啊?这是我从小到大最无助的时候常说的口头禅。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悲痛,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冥冥之中那股可怕的力量。那两天看到帮忙的乡亲们说笑都让我痛恨,我爷爷死了,你们还笑!

现在想来,我对祖父并不了解,我只是他漫长岁月结尾处,一个他疼爱的孩子。我不知道祖父为什么对小动物从无恻隐之心,还专门制作了工具抓黄鼠狼,抓住以后放在布口袋里摔死,然后剥皮。仿佛老鼠、狗都是他的仇人。我不知道祖父年轻时在他父母的逼迫下,经过一个怎样的心理过程,多次打奶奶。我不知道祖父怎样让他的习惯和威严,成为孩子们不可侵犯的领域。我所熟悉的只是一个老人经过大半辈子后,剩下的慈祥和释然。

祖父留在了那个院子。二十一年了,他又时刻与我同行,在不同的阶段给予着我不同的提醒和引导,像一把斧头修正着我的人生道路。我已习惯了,在遇到不明白的事时,在心里跟爷爷说说,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3

在那个院落里,我记住了春夏秋冬最初的模样,而四季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天和冬天。

记得夏天,我们很少在屋里。上午,我和姐姐就在院子东边柿子树下写作业。母亲把我们打扮得像花一样,我梳着两个紧紧的辫子,辫子上缠着粉色或黄色的绸。地上的影子从西边慢慢退过来,快晒到我们的时候,母亲就向后推一推我们,我们就是不愿进屋。

而午后就必须待在屋里,外面的知了叫得人有了倦意,父母总要我们去睡一会儿,有时候姐姐和弟弟投降了,但我却坚持不去睡,一个人画画。汗珠一个接一个流下来,但不觉得热,更不知道什么叫疲惫。只等着傍晚来临,那有意思的事就多了。傍晚的时候孩子们就会来,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玩一大会儿。母亲也可能推我们去当街或村外,那凉爽的风至今在我心头吹拂。吃过晚饭后,也是好玩的时光,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中乘凉,有时候还有邻居家的孩子们,有时候我们还会放一张床,躺着或坐着,讲鬼故事,看星星。这时,孩子们开心,大人也好像轻松多了。母亲用蝇栓,也就是一根棍上绑一块布,像道家的拂尘,为我们驱赶蚊虫。直到弟弟睡着了,直到有一些潮湿了,我们才散去。这样夏天的夜晚,在有了空调之后,便很难再有了。

而冬天,我们的领地就局限在了屋里,因为我和姐姐天冷的时候,要咳嗽好长时间,我们一冬和初春都在屋里度过。有时候索性就不下床了,早晨穿好上衣,坐起来,一边放个枕头,把被子缝压实,两个枕头之间还可以放一块木板,当桌子,看书、写作业。或许是因为有母亲无所不在的爱,或许是因为有姐姐时刻的陪伴,更或许是因为当时内心的纯净和丰盈,那样的岁月幸福快乐极了。我通过窗口看到的雪花和邻居房顶上扫雪的人,让我记住了冬天的温暖。我通过窗口看到的烟火和飘动的风筝,成了我心中年味最浓的春节。那段岁月也告诉我,外界给予的不是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和外界无关。

那时候生活简单极了,完成了自己给自己留的作业就万事大吉了。那时候世界辽阔极了,我总问姐姐一些无边的问题。那时候不需要意义,时间却比任何时候都充实。

4

那时家里来人很多,伯父伯母、老姑少姑来得比较频繁,邻家的妇女也常纳着鞋底、打着毛衣来找母亲聊天,那时候时光缓慢,人们并不着急去做什么“有用”的事,所以她们一聊就是一晌。再就是来找我们的孩子。能跟我们玩住的,都是比较安稳的孩子,坐不住的很难成为我们的朋友。

朋友来了,我们会一起看书,打扑克,下棋。或许正是因为有了性格安稳这个条件,她们大多数学习都很好,所以后来也都考远了。我能感觉到,按照自然的发展,在我们有了不同的世界之后,我们的友谊就该结束了,但她们刻意维持了下来,直到现在我们还连接着。这源自她们的善良和无名的责任,我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动。但每每想到我的朋友Y,我内心总会有隐隐的疼痛。

和别的孩子玩,多少会有一些比试,和Y却不会。Y是个傻姑娘,但她和别的智障者不一样,她只是有些愚钝,愚钝地从一年级读到六年级,又从一年级读到四年级。她只是有些软弱,软弱到孩子们往她身上扔坷垃,她从不还手。她只是过于善良,她想象不出别人有坏心眼,从来不懂得防人。

自从Y跟着堂姐来我家玩,以后我和姐姐就成了Y唯一的朋友,Y说:你们不欺负我。说的时候眼圈红了。

Y比我大六岁,可她凡事听我的。那时村里有彩贴可以买,真是把我们迷坏了,我出钱差Y去买,都是明星照。买回来是一大张,得按明星的轮廓剪下来,Y用大剪刀,我用小剪刀,然后贴满了我的铅笔盒、夹板甚至课本上。还要分给Y一些。或者让Y帮我和姐姐整理书包,有用的笔和舍不得用的好看的圆珠笔,练习本、课本,还有各种好玩的折纸、弹簧球、糖果。都捣出来,再一个个整理回去,其乐无穷。

有时候我们聊天,Y很喜欢谈论她的梦想,她指着我书上的一个高楼插图问:这是哪儿?姐姐说:这是深圳。Y用手摸着正经地说:我以后跟着姨父学裁剪,有了本事就去那里。我们一起憧憬着未来。

还有的时候,我们写作业,Y就在我们对面坐着。安静的眼睛望着我们,脸上总挂着腼腆的微笑。屋子虽然小,可我们坐在那儿,空间是那样的合适。没有回音,说话清晰、安静。棉门帘上方很少有光线进来。这样的冬天,成为我记忆中时常出现的画面。

Y家是村里最穷的,至今如此。我问她,你吃过香蕉吗?没。面包呢?没。我为此感到难过。就趁母亲不在屋的时候,告诉Y好吃的放在哪里,让她吃。其实母亲和我们一样,也经常给她一些炒花生、粽子(她家没人包)、袜子什么的。

Y在时,如果别的孩子来找我们,Y就走了,如果不走,她们也不和她玩。我知道她们嫌弃Y,但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开始嫌弃她。当我看到别人看Y的表情,看到Y在别人面前的羞涩时,我都感到很别扭。我越来越不知道和Y有什么好玩的了。

我开始躲避Y,她慢慢地来少了,我们搬进新房子后就几乎不来了。

但我一边躲避Y一边问自己,我也像别人一样瞧不起她了吗?这让我感到自己的陌生。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成长过程中膨胀的自尊心一定伤害到了Y。她说过我们是她唯一的朋友,而我们也抛弃了她。她会不会恨我?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Y来了。她还是那么瘦弱,还是那腼腆的笑容,只是眼中时不时露出以前从未有过的焦急和无助。她结婚了,生了一个男孩,倒插门的丈夫也心眼不多,所以家里依然贫穷。Y来借一百块钱,给她娘买药,钱数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便毫不犹豫地拿给了她。我为Y的命运难过,但也为她在困难的时候想到我而感到高兴,Y依然把我当朋友。我突然明白,Y是不会恨谁的。

我希望Y的生活有所起色,无论精傻,善良的弱者应该得到幸福。

和Y的友谊永远留在了我那老房子里,成了我童年抹不去的、最纯净的记忆。

5

那个院落最热闹的日子莫过于过年了。那时候,一进腊月我就开始盼望,期待着过年的日子早日来临,那是多么好的事啊。我想象着,那一天我要把屋子布置得特别漂亮,折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船、幸运星,还要买一些小灯笼。我要穿好早早预备下的新衣,还要把送给朋友们的贺卡制作好。到了那天,我就十一岁了,十一岁太大了,肯定就不是小孩了,所以从那天开始我要学会大人一样的表情,像大人一样说话。年味儿就在我这样的期盼中越来越浓。

春节不是一个具体的日子,而是一个漫长的期待过程,更多的年味在准备之中。人们一进腊月就开始陆续置办年货,那时候物资没有现在丰富,人们也没有现在富裕,但每家置办年货的数量和规模都比现在大。把各种年货置办齐全了,年就到了。

父亲也会买一大块猪肉放在院中的大缸中,那是天然的冰箱。等到临近春节的时候,再分割制作。把肥瘦相间并厚实的部位,切成四寸见方的大肉头,煮一大锅,主要备用熬肉菜、蒸碗、上供。再把剩下的肉剁成馅,汆丸子和包饺子。我们家还会为我和姐姐炸豆腐丸子,因为我们很多春节都在咳嗽中度过,不敢吃肉。豆腐丸子就是把豆腐挤压成豆腐泥,再加入葱姜末、香菜末、鸡蛋和淀粉,再加入少许食盐,炸至金黄色。豆腐丸子外焦里嫩,豆腐香里透出清香。仿佛那就是我童年春节独特的味道。有人说,世界上没有美食,只有美好的记忆。或许就是因为童年的岁月太美好了,所以豆腐丸子至今是我的挚爱。

还有花糕、笼糕、豆包、年饼子也是要准备的,图的是蒸蒸日上,一年比一年高的寓意。除了有寓意的,平时舍不得吃的贵菜,比如银耳、木耳、金针菇,仿佛有了犒劳自己的理由,大可买来享用,过年了嘛。每家主妇都要忙活,但辛苦中有一种喜气。

现在做这些准备的,大都是上岁数的,年轻人觉得没有必要了。一些有寓意的食物太麻烦,平时又没什么舍不得吃的。没有了准备食物的过程,年味就要减去一大半了。

对这院落的布置也是大事,挂灯笼、贴春联,还有我们这里特有的吊挂,也就是带着两个尾巴的小彩旗。每年冬闲以后,卖吊挂的人就开始制作吊挂。把一尺见方的毛头纸按照一定规律折叠,各个角蘸上不同颜色的泼色,再打开来,便形成了各种新鲜的花形图案。在底部粘上两个长三角形的同样五颜六色的尾巴,便制作完成了。等到进了腊月便拿到村里的集市上去卖。除了有丧事的人家三年不挂红,家家户户都要买。把吊挂按照一定距离粘在一根绳上,在院中东西屋之间抻上几绳。人们已不太清楚为什么要挂吊挂,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传统,就像我们对血液的颜色一样重视和认可。

春节的风吹得新鲜的吊挂舞动着,让这热闹中添了一份孤独。正月里总有一两场春雨或春雪,吊挂就湿了,那湿了的胭脂要比桃花浓烈得多。春风再一吹,就破了,就掉了,掉落在泥泞的春天里。

除了家家相同的布置,我们家还会有一些独特的。祖父是个有心气儿的人,他不但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洁干净,还在大门洞和影壁之间的南边挡起刨子,这样就有了一堵墙,为的是挡住那边的凌乱(其实并不凌乱,只是祖父希望院落更加整齐),再在这面临时的墙上贴上大红福字,挂起灯泡,这个院落真的就有了新气象。

三十晚上我们会亮起家里所有的灯,尤其让人注目的是祖父自己制作的灯笼。他用铁丝弯成骨架,有大长方形的和小长方形的,再糊上纸,非常周正精致。还有挂在影壁的靠山灯,它更像两个圆形的大灯罩。

两个靠山灯分别画着有故事情节的画,那应该算是工笔,先用线条勾出轮廓,再涂上颜色。再在画的一边题上像打油诗一样的注解。无论是构思还是作画,都是祖父的杰作。可惜我当时年纪太小,没能记住那画的模样,难得的是,大表哥是个有心的人,他竟然还记得那画上面的打油诗:“行路深山,虎把路拦,你看烟鬼多么消瘦,只有骨头没有肉,猛虎一见发了愁。他的身体像肥牛,吃他顺嘴拉拉油,猛虎一听心中乐,树上有个大胖货。”现在也只能通过这样的语句,来追忆那时过年的气氛,来感受祖父的情趣了。

除夕之夜,邻居们会来欣赏,聚在我们院中说笑,孩子们跑动着,再放一些烟花,便是高潮了。之后大家会聚在我们屋里看春节晚会,晚会演的什么,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屋里更热闹。

那时候,我总觉得年味我们家最浓了。那时候,总觉得年是一个很神秘的东西,在一个神秘的地方藏着,我们在召唤和迎接它。然而后来我才发现,从个人角度说,年就在每个人的心中,当我们把期盼、祝福和感恩外化出来,年就到了。

春节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它不仅包含中华民族的大传统,也包含一个地域的风俗,甚至还包含一个村庄的特点,甚至还包含一个家族的家风和习惯。如果你想研究中国人,研究春节是再好不过的了。而且一定要以家庭为单位,一定是要有老人和孩子的大家庭,这个家庭最好是在农村,因为那样的春节中,每一个细节都连接着中国人的基因密码。

祖父不相信鬼神,但一直继承着上供的习俗。上供是一个精细且准确的仪式活动。无论是位置还是供品,都不能随意和出错。我们家供奉的神仙有七八位,正房正北边是老母,锅台是灶君,门后是财神,院子南边是观音,月台东边是天地,猪圈台是猪神,大门洞里是宅神,正屋西边是老艮。除夕晚上我们家接神,祖父负责安神,就是在每一处都贴上画像或写着名称的红纸条,摆设蜡烛、香、供品,然后磕头念告,邀请神仙来我家过年。这时候父亲就要点燃鞭炮,让整个仪式隆重热烈。那时候上供的人家比较多,接神的鞭炮声就连了音。各路神仙就齐聚我们家了,包括仙家和佛家。记得那时我有些纳闷,各家邀请的几乎一样,那神仙到底在谁家呢。从除夕晚上接神开始到正月初五,再从正月十二到正月十五每晚要点蜡上香。每到晚上,看到门后和月台等一些地方点着小红蜡,摆放着饺子,就感觉我熟悉的院落变得神秘了,冥冥之中一定有我不能侵犯和估量的东西。当自己在屋里时便会有一些害怕了,特别是祖父会将芝麻秸撒在院中,说这样踩上去有声音,鬼就不敢来了。这会让我在夜里睡不着,担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稍微有些风吹草动,我就想象着鬼来了,在大家安然睡去的三十晚上,把自己吓个半死。

大年初一早晨是最忙的时候,母亲四点就起来帮祖母装碗、摆供,天地神位前要摆五碗,一碗丸子,一碗肉头,一碗炸豆腐,一碗粉条,一碗黄花菜。老母面前是五碗素供。其他神仙都是一个肉头和一个点着红点的圆卷子。那时倒也没人疑惑,观音菩萨到了我们家竟然开了荤戒。这顿饭是神仙来我家享用的最丰盛的大餐,所以我们家每年初一中午都是吃神仙们剩下的,用这些供品熬一锅菜,就是我们这些凡人的大餐了。然后祖父焚香祷告,父亲放鞭炮,祖父率领全家人磕头,祈求保佑全家人健康平安、人丁兴旺。在天亮之前,完成一个家庭神圣的祝福活动。

但在我十二岁那年过完春节之后,祖父把神仙送上天了,他把神像和牌位放在一个破盆子中烧了:“你们上天吧,我老了,不伺候你们了。”虽然母亲早就跟祖父祖母说过,愿意接替,请他们放心。但祖父还是体谅孩子们辛苦,主要因为有我们累人,而且我们家又都是明确的唯物主义者,如果仅仅作为对老人的安慰,祖父觉得就没有必要了。

祖父或许有先知,因为这真的是他的最后一个春节了,就在这一年祖父去世了。

和祖父一起远去的年俗不仅有上供,还有磕头拜年和请媳妇。

请媳妇是把这一年家族中刚进门的新媳妇请到家中吃饭,新媳妇可能是一个,但陪客却要一大桌。从正月初二开始,新媳妇就要到家族中各家吃请。现在这样的活动已简化成了送红包。

磕头是一种拜年方式,大年初一早晨,父亲兄弟四个以及母亲妯娌四个先给祖父祖母磕了,再去转当家,也就是给族中的大辈磕头拜年。毕竟是祖辈生活的村庄,所以他们一磕就是几十户,这个是不能丢掉哪一户的。家里也会不断迎来拜年的人,即便是主人有不在家的,也不能少了他的头,祖父祖母总会说:“有了,都有了。”

这样的仪式的确让人辛苦,但正是这样的仪式,明确着族中血脉相连的关系,提醒着长幼的次序,维系着亲人之间的情感。

这样的仪式消失以后,家族中不常来往的人失去了唯一的见面机会,多年过去后,一些辈分已经记不清了,家族的观念在年轻人心中已逐渐淡化了。

现在的年味儿越来越淡了,只因为我们内心一些东西远去了,一些东西不再重要了,让更多与“年”无关的东西占据了位置,年味儿自然会淡去。

岁月匆匆,或许真的有很多东西必须留在昨天,就像每次搬家,我们只能带走重要的东西,而更多的记忆和物品无关好与坏,也只能留下。然而,对于那些记忆终将无法忘记,也不该忘记。

那年味浓郁的春节留在了那个院落中,留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每每回想起来,我都会再一次意识到,我从何处走来。

6

这个院落中的记忆,不仅有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有苦难挣扎的日子。虽然小时候我生病是常事,但我并不知道我正在经历什么,很多痰在气管里响着,只要能呼吸,我就在念儿歌。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的一场病,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劫难。仿佛我的灵魂该睁开眼了,我的生命也到了上路的时候,以一场病的方式唤醒我新的旅程。

那是初夏,多少天阴雨连绵。我四天高烧后,开始呼吸困难,我得了严重的肺炎。但母亲斟酌后,决定不去医院,她对二伯说:哥,你就看着下药吧(二伯是村里的医生)。有时候一个时期的想法是另一个时期无法理解的,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决定不去医院,或许她觉得二伯比医院的医生更可靠。

我的肚子使劲起伏着,每呼吸一次我都觉得再也没有力气了。母亲不停地哭,让我焦急;父亲偷偷地哭,让我恐惧;来看望我的亲戚都哭红了眼,并悄悄说,到时候就把我的画笔放在棺材里,这让我知道我快死了。

可是,我的母亲是丝毫不肯放弃的。十多天她一直守着我,白天坐着,晚上也躺不下。我不能睡,母亲这十多天也似乎没有睡过。母亲握着我的手,把她的力量传给我,她的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我,好像一眨眼我就会消失。她哭着说:让所有的灾难都降临到我身上吧,让我的孩子好起来吧。听着母亲的祈求,听着死神的脚步,我心中有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别让我离开母亲,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这十多天就像十个月一样漫长,我们一分钟一分钟地坚持。终于,母亲把我从死神的手中夺了回来!我好起来了,上帝又把一个虚弱的孩子还给了她。母亲瘦了,也老了许多。可她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因为她又可以为我受累了。

当我重新坐了起来,我托不住我的头,父亲就在我的下巴下垫了好几本《词语手册》。我的胳膊瘦得像竹竿一样。我的身体状况向下迈了一个台阶,但我的灵魂却长高了。

当我再一次来到了外间屋,我看见,那方桌、高低柜以及我的书包,是那么的熟悉又陌生,那墙上的阳光有无限生机,那门上的福字变旧了,院中的槐树更茂盛了。是我,让这个院落又沧桑了一些。

这场病仿佛让我离开了我的生活,走了好远又回来了。我开始无比珍惜眼前的一切,我能畅快地呼吸,能看到阳光和天空,能尝到人间的味道,能与亲人说话,这多么幸福!

也从那个时候起,一个自然生长的生命,真正意义上踏上了属于她的生命之路。

7

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说出老房子的丰厚,无法说出它给予我的,无法说出我们共同的记忆。有一些不会说,有一些不想说,还有一些与我同在我却说不出来。就像铸就我灵魂的无数平凡的日子,就像母亲的血液在我体内无声地流淌。

多少年过去了,我仿佛已经过了几个轮回,看着老照片中那青灰表砖的院落,以及那院落中的我们,恍如隔世。

但那院落再遥远,也与我连着。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缓慢并不停歇地生长,长出了我内心最柔软和最坚强的部分。在那里我认识了烟火人间,那烟火让我记住了快乐的滋味,并养育了我的梦想。在那里我第一次经历生死,并懂得了珍惜,在那里我开始了写诗。在那里我获得了为人处事的标尺,方向的辨别力,生活难改的习惯。

多少个轮回了,那里的阳光依然温暖着我现在的冬天,那里的安静依然净化着我现在的吵闹,那里的蛐蛐依然会在每一个秋天叫起,那里夜晚做下的梦我依然带在身上。

如果把一个村庄当成故乡,那么还可以回去看看,让那些变和不变的,安慰思念的心,而我的故乡是那个院落,那个院落已无处可寻,我永远回不去了。在它的位置上,前半部分是我们新盖的房子,后半部分已是别人家的院子了。那青灰的砖一些送人了,一些在过道的角落已被风吹了很多年。那院子中出入的人,很多已去世,还有一些也变成了另外的人。那院子中的说话声和所有动静更是不知去向。

我甚至想,按照推算的位置,在夏天的上午,再去那两棵柿子树下坐一会儿,从那里看看世界,看看阳光的挪动,然而那位置已是别人家的羊圈了。

现在我把家的含义定得更虚了,我说,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因为无论我身在何处,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漂泊的人。

但在孤独中能够怀念那个院落,是幸福的。那是我生命的根,无论我身在何处,根始终都在那里,我就不是一片无根的落叶,而是一棵旺盛的生命。

我说过,我是一棵草,所以我的根也庞大不了,它只在那个青灰表砖的院落汲取营养。然而,那个院落不是和华北平原的大地相连的吗,那百年的风不是日夜吹拂着它吗,我的父辈、亲人多少故事不是年复一年滋养着它吗?

感谢上帝给了我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更感谢给了我童年一个青灰表砖的院落。因此,我可以相信,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2017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