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诗人
很早以前在我的眼里,诗人,这个称谓是放光的。我觉得诗人不仅才华出众,而且境界脱俗。哪怕生活窘迫,诗人忧郁的眼神都是迷人的。
成为一个诗人,不能不说是我早期创作的动力。
后来我有机会接触到了一些诗人,我看见,他们一些人身上会有功利之心,一些人心里会有清高之气,他们或许可以写出令我动容的诗,但我并不想靠近这样的作者。当然,这个评判标准是在我给诗人这个称谓的光环下影响产生的,但还是让我有些失望。
从那时起,在我的印象中诗歌和诗人便分开了。同时我也开始了思考,诗歌和诗人的关系。
诗歌出自诗人的心灵,诗人的境界和悟性可以影响一首诗的高度和宽度,诗人的价值观和性格气质可以影响一首诗的色调,诗人的阅读经历和生活内容可以影响一首诗的语境,但诗歌又不是完全出自诗人,诗歌不会是诗人的一部分,诗歌和诗人是相关联的两个个体。所以,准确地说诗歌是通过诗人的心灵而来。
当无形的诗意找到了合适的词语,便出现了新的生命,即一首诗诞生了。
尽管诗歌流淌着作者的血液,但作者自己也不能彻底解释诗歌。就像一个母亲不能解释生命,却让一个孩子出生了。母亲和孩子或许很像,但通过孩子去定义母亲是错误的,同样,通过诗歌去定义作者是危险的。诗如其人很正常,诗不如其人也很正常,如果直接把诗人和诗歌相提并论,是一种妄断。
诗歌对于不同的作者有着不同的作用。有的诗人和诗歌就像兄弟姐妹,把酒当歌,推心置腹;有的诗人和诗歌就像后生面对师长,谦虚恭敬,积极言志;有的诗人和诗歌就像自己和自己,彻底的随意,严重的自恋。他们的诗歌如果在文学样式这个定位下也可以称之为诗,但那只能算是纯度不高的诗。因为他们的诗歌还是在言说现实,包括外界的现象和内心的思想情感。
但还有一种诗人,用诗歌言说着生命不可言说的部分。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歌,让不可说的,成为可说。这种诗人是通灵的。
他们用诗去呈现除诗歌的语言之外无法表述的生命体验。他们的诗歌像一条路,通向一个神秘但真实存在的国度,引领着人们开拓生命的疆土。他们是多一种感官的,能感知到生命更丰富的内容。蚂蚱是三季的,它不知道人间有冬天,而诗人是五季的,比普通人有更广阔的生命体验。这多出的一个季节就在诗中生生不息,感知这个季节也只能通过诗歌。
面对社会激烈的竞争,诗歌是无用的,甚至在你仕途上还会起反作用,因为诗歌可能颠覆常人眼中光荣与耻辱的关系。
尽管如此,这样的诗人是幸福的,因为无论在川流不息的街上,还是长夜的灯下,他至少还有精神的归属。
记得我曾经困惑,那些不写诗不读诗的人,生命该是如何干枯。后来我发现,不写诗不读诗的人有两种,一种是不需要诗歌的人,这样的人没有发现自己生命的根系,在生活中活成了一个应用的人。另一种人是需要诗歌的,虽然他不写诗不读诗,但他的世界里是有诗的。诗歌潜在于其他的形式中,以原生态的形式回应着他内心的声音。只是未被排列成诗,他们在生活中是美好而孤独的。前者是可悲的,后者是可怜的。
我作为一个读诗的人,并不奢望读懂所有的诗歌。因为每一首诗歌都携带着作者的基因,这基因是具有特异性的,包括作者个体的特征(个人风格),也包括作者生活的特征(外界经验)。这些东西决定了作者所使用语言的内容和指向(一个词语的内容终归是不确定的)。这种表现其实也是生命本身的局限。
但这并不影响一个真诚读者对诗歌的阅读。当我们读到一首诗,眼前的场景我们一定去过,当我们读到一种情感,必定是我们曾经感受过的;当我们读到一种新鲜的领悟,必定是我们生命未发现的真相。当我们阅读,一首诗便有了新的生命。无论是理解还是误解(正误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同生活经历的人,完全可以通过诗歌达成共鸣。这是诗歌所具有的神圣性。或许这就是因为诗歌最大限度上接近了人类的灵魂,最大限度上接近了生命的根源。
我不会和生活中的人说我写诗,因为除了无话可说之外,我知道在许多人眼中,诗人接近于神经病。这是一种集体意识对另类的排斥,这种曲解其实和我给诗人带上光环是一样的错误。
我作为一个写诗的人,更深切地认识到,诗人就是一个世俗之人,或者比世俗之人更了解世俗,因为他有更敏锐的触角,更能感知人间的冷与暖,更能感知普通下的神秘。
不要把诗人看得太高,也不要把诗人看得太怪,诗人就是一个写诗的人。
把诗人看得太高,看得太怪,应该说在当今社会还是比较普遍的现象。我觉得这与普通生活、普通民众对诗歌的疏远有很大关系。这一点是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的。
中国是一个诗歌国度,有着多么丰富和宝贵的诗歌财富,在诗歌的土壤下,竟然让诗歌成了罕见现象。
如今有多少人在读诗?
有的诗人说,诗歌的阅读群体永远是小众,如果诗歌走近生活,那必将丧失诗歌的神圣性。对这个观点我是不赞同的。诗歌属于小众是目前一个现象,但绝不是一个真理的现象。
正如一个民族信奉一种宗教,又怎么能磨灭这种宗教的神圣性呢。就像历史上诗歌的繁荣时代,好诗歌倍出,伟大的诗人聚集,诗歌的神圣性丝毫没有降低。
反过来说,我觉得这个缺乏诗歌的时代所有的不良现象,和诗歌的缺乏有很大关联。社会即人心的外化,当我们的心灵失去了最初的愿望,最本真的神经被麻木,我们的心灵必然荒芜,荒芜的土地上又怎能长出茂盛的生命呢。
我们为什么要让诗歌走近生活,我们可以让生活走近诗歌。不要让诗歌落入世俗,但可以让世俗之人学会回归和眺望。虽然不必做到人人皆诗,但至少让诗歌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至少让社会可以受到诗歌的熏陶,让诗歌可以直接和间接地影响人心。
很多人认为诗歌和哲学是并肩而站的,甚至认为诗歌的本质属于哲学,但是在我看来,从逻辑上说,诗歌要先于哲学。因为哲学毕竟是主观意识对思维的操控,而诗歌则是出于心灵本身的体验。是情感的,因为情感才会追问,因为追问才有了理性的思考,即哲学。
诗歌对人类的意义绝不仅限于一种文体,一种语言表达方式,它是超越文学的。
只有诗歌才能接近灵魂的本真,完成生命的期盼,即对神性的眺望。只有诗歌才能滋养生命的根系,保持心灵的净土,并给予生命终极的关怀。
真正的诗歌绝对是神圣的。
对于诗人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形式和主题,真正的诗歌都应该出自诗人理想最高的地方,出自灵魂最近的地方,出自人性最闪光的地方。以美好的名义,以梦想为理由,将诗歌唤来人间。
面对当今的小我写作,我想说,一个人有才华,有敏锐度,有语言的创新性,就可以写诗。但伟大的诗人还应该具备两个更重要的条件,那就是良知和普世情怀。
良知是一个诗人最基本的出发点和最深刻的感知力,普世情怀是一个诗人最干净、最高尚的爱。只有这样的诗人写出的作品,才可以抵达每一个微小的生命,才可以带着一个民族飞翔。
从人的角度说,诗人也不能超越人的局限,也不会没有人的弱点。但从诗歌的角度说,能够承担照亮人类精神责任的诗人仍然是伟大的。
写诗的人并不少,但这样伟大的诗人仍然在我们的期待中。
在茫茫的人海里,在流逝的岁月中,我带着诗歌,带着普通而沉重的皮囊,独行在路上。
2017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