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或出生

死亡或出生

非常巧,这最后一堂课,正是我第一天听的那一门,而且是相同的教室和老师。

我曾在这里满怀欣喜,而今却在这里满怀伤感。

一年多的时间,生活方式足够让一个人形成习惯,生活内容足够让一个人形成错觉,我竟然觉得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了,此刻才明显意识到原来不是。

我走近这里的一切时,感觉是额外的收获,而离开这里的一切时,却成了一种割舍,感觉失去了我的一块血肉。这不仅是一个人的贪,更因为在这个过程中,这个人已经完成了一次新陈代谢,改变了这个人世界的组成部分。

老师把没有讲的内容,在这一堂课上统统都塞给了学生,学生们匆忙地记录着一个个知识点,这一点倒像一切结束时的常态,那就是有太多来不及了。除此之外,一切像往常一样。

下课时,除了几个同学找老师要课件,更多的人照常迫不及待地走了,没有人和老师道一声别。或许这就是一种群体的冷漠吧。

我在原地没有动,等着拥挤的学生离开后和老师告个别。

……

我最后一次跨出了教室门槛,最后一次走在下课的路上,最后一次感受这强烈又清澈的阳光,最后一次路过食堂、宿舍、守正园的石碑,这里的一切已经熟悉了我,但我将在这里消失了。我知道,现实的洪流将把我冲走,并将越冲越远。

我感觉自己真像一个生命走到尽头的人,无比留恋世间的一切。我又尽量拖延了两天,跟文学院的领导、老师、同学以及所有帮我实现这次听课的人告别。我又抓紧时间去了一趟学校心理咨询服务中心,拜访了一位心理咨询的成功人士,也接受了一些文友的来访。好像什么事也不能再拖延了。

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宿舍已经看不出我来过的痕迹。

我望着窗外,天阴得很低,燕子们不知去了何处。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给了我无限的吸引。不仅因为这里汇集了理想和青春,不仅因为大家对我的爱戴,不仅因为这里靠近文学,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所有的遇见都是我主观选择的结果,我觉得这属于我的生活。我甚至想留下来,哪怕做一个永远漂泊的人,也要漂泊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做谁的附属品,不再做生活的旁观者。

这样的贪念,足以让我陷入巨大的悲伤中。我看见开阔的视野尽头,是绵延的山。

我再一次看到了局限,这个局限不在于外界,就在我自身,它存在于客观的我和主观的我。客观的我的局限就是我并非一个行动独立的人,主观的我的局限就是我并没有超越客观局限的能力。

父亲惦记院子里的菜有没有人浇,母亲想着柜里的被子该晾晒了。要不是为了完成我的意愿,他们哪有这番长征般的辛苦。他们拿着老命,扛着不是,陪我“玩”的时间不短了,是时候回去了。

土归土,尘归尘,我这个妖来人间游历一番之后,终归是要回到我的妖界的。

我体验着一个凡人巨大的失落和迷惘。

J姐来送我们,她依然是那样热情开朗。就像她来接我们一样,她又帮我们将行李搬上了车。这多像一个圆满的结局。

与她告别之后,我的车子缓缓驶出了河北师范大学。我作为一个过客而来,又作为一个过客而去了。

我为我从出生一直到死去都将在同一个地方而感到羞耻,我为我从未远行过而感到遗憾。所以在一年前,我勇敢地,而且唐突地打破了安稳的现状,带着期待和很多问题,不惜代价地,不计后果地来到了这片新的天地。因此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这里是学校,相对社会而言是比较简单的环境,但是它同样是社会的一部分,有着社会的普遍特征,而且因为是文化理论集中地,所以更可以摸到明显的当代意识形态的脉络。不仅如此,更因为我的特殊,让我不能像一个普通学生那样单纯地听课学习,我需要接触更多的人,处理更多的事,不断地接受采访,不断地参加活动,所以我要面对我的迷茫、抉择和承受。在这个过程中,我一次次超越了自我,我看到了自己更多的潜能,很多时候我都佩服自己,因为我知道我有多么愚钝和脆弱。

我的很多问题找到了答案,我的很多期待得到了回应,我对自己和世界也有了新的认识。这让我感到成功,我为此而感到欣喜。

但是,尽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只是内容上的。我的存在形式并没有发生改变,依然是我苦难的命运和可嘉的精神博得了施舍,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效应。并非我能力所致。因此,谈不上成功与否,只能算是幸运。我为此而感到可悲。

雨点落在了车窗上,没有打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我走在来时的路上,貌似原路返回,但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这条沉睡多年的蚯蚓,向外探了探头,早已惊动周围的土壤、小虫、石子,我周围的结构已经发生了改变,所以,我再回去也不是原来的位置和环境了。更何况我看到了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我理解了很多以前不理解的现象,包括别人与我自己,一切随我的认识发生了改变,所以,我将踏上一段新的征程,新的征程的坎坷我可想而知。

出发的时候我说,不管前面是什么,只要能打破生活固有的格局,我希望在毁灭中得到重生。我的出发的确打破了现状,但是能不能重生我还不知道。

追求梦想的过程,也是对梦想损伤的过程,无论是否能够实现梦想,它终将一点点消失,转化成生命的代价。这个过程需要一次次死亡和一次次出生去完成,我再一次死去了,我走在再一次出生的路上。

2016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