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回字
这段时间往返比较频繁,所以感觉这两个地点的距离近了,午后我还浸泡在动画片的吵闹中,但在日落之前我便在六十公里外的大学校园散步了。这样无疑拉近了家和学校之间的距离。
不知这样的感觉会不会在离开这里之后,又重新变回去,我想会的,因为这只是时空上迅速转换造成的错觉,而本质上我和这里的距离并没有拉近,在我的轨迹中它仍然是一个意外的风景。
刚来学校不久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存在角度的混乱。在学校时我说:我明天回家,我这段时间不回家。而在家里我说:我就要回学校了,等我回学校吧。回,是一种归属,你要回到的地方,应该是你所属于的地方。回家、回单位、回国,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他所要回到的地方的一员。而我无疑不是河北师大的一员。或许我更应该像别人问我那样,用去和来字,你还去学校吗,你什么时候来学校。但是我没有改,因为我觉得这样说更接近我的真实。
记得有两次,我的意识是那样恍惚。
我竟分不清,那个整洁精致的小院和这个宽阔优雅的校园哪一个更真实;我竟不能肯定,那个从我有记忆一直睡到现在的大床和这只容一人的上下铺哪一个更亲切。当然我所说的校园、上下铺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而是对于我个人而言的,从普遍意义上说,我对于这些只是一个过客,而对于我个人而言,这里是我想象出来的,是我期望出来的。
前段时间母亲咳嗽、气喘,输了好多天液,仍不见好转。那天傍晚,母亲焦虑不安地说想回家了,她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这都快黑了,我这两天就去接你们。我看到母亲的表情更加无助和恐慌了,多像我小时候惶恐的样子,而每当那个时候母亲总会不顾一切地保护我,更何况身体不适的母亲再独自照顾我们真的是太吃力了。我便第一次尝试打电话叫了可以装下我们两个轮椅的货的,在天黑透之前起程回家了。因病而显得格外憔悴的母亲对我说,孝顺闺女。
我的泪水开始在我的眼睛后面打转转。医生说母亲很可能要留下气管炎的病根了。我深知这种病的痛苦,便无比地自责,如果没有这番劳累,怎么会成为这个样子。如果真的好不了,我将后悔终生。贪心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代价不应落在母亲的头上啊。
我们走得很匆忙,我已经做出了和这里永别的准备。
幸运的是,回家后没几天母亲便好了。
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和舒适。
当我重新在书架前看书,转头望一眼窗外,依然是不变的格局,树在那,房子在那,天空在那。亲人在走动,做着每天这个时间要做的事。多年来,我就是以这样不变的角度看世界,仿佛我是静止的,而变化的只有世界,只有风在吹动风中的人和事。
我开始怀疑,我坐在课堂听那些文学理论,我去食堂吃饭,我和同学谈笑,这些是真的吗?在我身处的这个世界,找不到那个世界的任何迹象。这里的人不会提及那里,这里的事和那里的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家里没有我的电脑和枕头,它们还留在我的宿舍里,多像我把它们丢在了梦中。
这里如此安全,如此踏实。但在这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缺乏,有一个我飘浮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没过几天,同学们让我来参加一个活动,我便回到了学校。
当我又回到学校,我竟然有了另一种回归感。
看到这里的一切,仿佛与血肉相连的亲人久别重逢,伤感而激动。
当我闻到我所居住的楼下那标志性的牛肉面在飘荡的味道,竟有说不出的喜悦。或许这里就是那个在半空中飘浮着的我可以停靠的地方。
当我再一次在宿舍窗前发呆,我竟然开始怀疑,那个三十年伴随我成长的家是否真实存在着。
同样这里也没有那里的消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世界上有那样一个院落,那样一种生活。
我无法把这两个世界融为一体。它们互为虚化。
或许现实的生活,就是一种假象,而内心的影像才是真实的。这里是我内心的指向所让我到达的,所以它更接近我生命的真实。这种真实的意义不再于这里的实际意义,也不是我个人安身的住所,而是路上的一处风景。
我写下过这样两句诗:在路上/我便安下心来。
有人问我,人们都说在家里才是最安心的,你怎么说在路上才会安心?
当时我只是笼统地说,一种是生活上的,一种是灵魂上的。因为我一时不能找到合适的词语,如果分析,那是一个精密、细微的结构。
这是两种不同的安心。
家是一个人在世上的根,这里聚集着你为数不多的、至亲的人,有你珍贵的记忆。这里见过你的脆弱和隐私,这里包容着你所有的错误和过失。在这里你可以放松下来,可以远离外面的纷扰,可以调养你疲惫的身体。有家,你就不是一个影子。你就不是走在茫茫大雪中的一只孤独的狼。更因为这里有爱,给了你生命最纯粹的快乐和温暖。我们会感到安宁,但那是一种为身体或者生活而感到的安宁。
当你的内心开始激荡翻天覆地的力量,当你的梦想开始期待成为现实,一个人的灵魂便醒了。醒来的灵魂不再感受到安宁,而更多的是不安,你听到了自己许多吵闹的声音。
所以你离开了家,上路了。
去寻找一种圆满。
在路上,再多的磨难和风雨,再大的孤独和委屈,都无法让你回头。
因为在这条路上,才能满足灵魂的需求。
所以灵魂的归宿,不是一个点,而是可以在路上,而是可以去漂泊。
从通俗意义上说,这也就是一个人的价值追求和自我实现。只有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才可以感受到另一种安宁,这种安宁来自灵魂。
每一个在外漂泊的人,都会说自己是多么思念家乡,最幸福的就是回家。但是没有谁,愿意一辈子守着那份家的安宁,更没有谁能够一辈子只满足于那一份家的安宁。但是每一个离开家的人,也会在一番漂泊之后,回归现实,寻找现实中的安宁。
这是人生的两种回归,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理想的。它们是生命的两极。是永远的矛盾,也是永远的眺望。
这两极,拉出了生命的张力,画出了人生无比魅力的版图。
2016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