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出发

于丹说,尚未出发,又何谈回归。我一直都觉得这是我人生的一个遗憾。

当Z说听课的事没问题了,当我的这个念头即将成为事实,强烈的喜悦和强烈的忧愁在我内心凝结成巨大的浪头,向我扑来。我知道,我就要出发了。这出发,不是少年意气风发地闯荡四方,也不是庄子逍遥洒脱地周游列国。而是一个无知又贪心的灵魂谨慎地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说冒险,是丝毫不夸张的。对于我这样一个坐在轮椅上,吃喝拉撒睡都要别人照料的人,一个从北屋去东屋都要戴上帽子的人来说,要去大学听课,就好像一个癌症晚期的患者要去烫痦子,让人感觉不知死活。我也觉得我在拿着刘厦的生命开玩笑。

从我有史以来,我和我的家从未分割过,我和它始终是一体的。院子里的天空有我的笑颜和愁容;屋里的家具有我的记忆和希望;这里四季的风把我吹大了;这里有我听见世界的消息。

因为我们总待在家里,所以家里总有人,不但有我和姐姐,还要有人在家照顾我们,这个人是母亲、是父亲,或者是爷爷、是弟弟,所以我们家很少锁门。我们仿佛就是这个家的中心。

多年来,外出的人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我们,下班的父亲看见五六岁的女儿在院子里做游戏,看见十几岁的女儿在屋里看书,看见二十几岁的女儿在电脑前写作,没什么事站着看会儿,他就到家了。谁有了什么好东西,也要拿到我们面前,才不会扫兴,弟弟买了新手机要拿给我们看看,他从医院接回刚出生的女儿要抱给我们看看,小侄女得到了什么好玩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给姑姑看看。串门的亲戚朋友来了,也要坐在我们所在的屋子里,或许这样才算真的来到了我们家。

这个家仿佛就是专门为我们建造的。一切的首要考虑就是:是否适合我们。所有台阶都铺了斜坡,包括为了打发夏天停电的夜晚,父亲专门垒了上房的斜坡梯。家里卧室和厨房都装了空调,因为母亲怕我们起痱子。客厅和卧室装了许多暖气片,因为父亲害怕我们感冒。家里的设施都很铺张,但一点都不浪费,因为只要对我们有好处,就是最大的价值。

我之所以能一次次躲过死亡的魔掌,我之所以能活得这么安逸、这么幸福,甚至因为这安逸和幸福,刘厦仍然保持着难得的幼稚和锐利,都是因为父母用爱搭建了适合我生存的结构,他们可以把时间拉长,可以把空间放大,可以让太阳和月亮改变位置。

对于我来说,我的家就像桃花源,不染尘埃,在其中可以笑看世间纷扰,我完全可以那样幸福至死。但可惜,我是一个贪心的人。

我不能确定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我赖以生存的结构,我将会怎样。我面临的是突围,这围困不是冲不出去就是死,而是冲出去了我是否能活?我必须勇敢地做出打破幸福结构的决定。

人是由灵魂和肉体组成的,它们的关系是:要么灵魂服从肉体的支配,要么肉体成为灵魂的仆人,我的选择是后者。为了信仰献身,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壮美的英雄。

当我勇敢地选择将幸福的包围打破后,我竟看见了另外一个围困。

那是无数条锁链,这些锁链捆住了我的胳膊和腿,让我难以挣脱,让我动弹不得。这些锁链不是仅靠勇气就能挣脱的,而是我要承受深深的内疚。

我去听课,母亲肯定得去,那姐姐呢?如果也去,母亲的身体是否能吃得消?(在家父亲可以分担很多。)如果父亲也去那就万事大吉了,但是谁来看我六岁的小侄女尚嘉呢?放弃看孙女,父母是不会同意的。而如果留下姐姐,又是否能行得通?还记得前年我去住院,把姐姐留在了家里,母亲在医院每天吵着要回家,因为不放心姐姐,后来姐姐也病了。我们谁也没有脱离过母亲的照顾,我们一直像婴儿般活着。别人的照顾和母亲是不一样的,母爱是无法代替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找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就开始进行了,而且之后一直在调整,母亲和我待一段时间,父亲和我待一段时间,母亲、姐姐和我待一段时间,每一种方式都有弊端,但我仍然在尝试,希望看到新的东西,发现新的天地。因为我相信,看不到路的时候,走,就是路。

所谓三十而立,最重要的是心能不能立起来,但是心立起来了身没立起来也是麻烦事。我追求的是上层建筑,而我的底层建筑却是依靠别人给予的,只因为这一切没有怨言,我便认为它是我的。当父母为我的病痛奔波忙碌的时候,我更多的是伤感,而不是内疚,因为那困难是老天给的。而这次来听课的事是由我的主观意识形成的,所以因此所带来的一切困难可以说都是我给的。

只要我说:娘,我们明天去学校吧。我的母亲便开始打点行装,一包包衣服、用品、药品、书籍,看着她身心疲惫的样子,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离开家的时候,看着姐姐目送我们的微笑,看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我知道,对不起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这也让我确定,我是个自私的人。

爱的存在前提,或许就是不公平,公平了便是交易,很多爱得不到回报,依然存在,很多爱是自私成就的。

除了家人、亲戚、朋友,还有很多人给予了我帮助,我这点事儿不知惊动了多少人。当时我一直非常纠葛,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是无论有多少退缩的理由,我始终不能做出放弃的决定。

我又看见了我生命中存在的深不见底的困惑。看到了我生命可悲的根源。

记得看动物世界,一头小鹿摔折了腿,它只是走路慢了一些,而接下来却是,它慢慢地跟不上队伍了,它好长时间吃不到东西了,它被一群狮子盯上了,它被吃了。这正是一个残疾者或者说一个弱者在人类文明之外的下场。而人类文明之内的同情、贡献、依恋和说不清的精神上的神性才让与生俱来的弱者得以生存。

正是有了母爱、父爱和所有的亲情、友情以及陌生人之间的大爱,才有了现在的刘厦。我为此而感到幸福,我为此而相信世界是美丽的。

而还有很多时候,我会为此而感到愤怒。

每走一步,都要感谢那么多人。别人顺理成章有的,我却要靠你们的施舍。这让我感到悲痛。悲痛不是因为这不合理,而正是因为它合理。本来你就一无所有,所以得不到任何东西也理所应当,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是你的幸运,都是别人的爱所致,你活着就是占便宜了。

别去了,别把你累垮了……这么多年了你对得起她们了……别听她的,瞎折腾什么……劝说母亲的人朴实善良,和我们家很亲近。这件事几乎没有人支持我的父母。我可以感觉到,在他们看来,我这个一直都非常懂事的人有些不懂事了,我太不知足了。

J问我,你又不为了考证听那个干什么。我说了一个极没有说服力的理由:为了加强理论,增加知识。我听见她啊声的后半部分明显成了切音。虽然他们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因为我是他们当中的个例,而他们是我生长的背景。在他们看来,实实在在的生活高于一切。他们不是找到了推翻我的理由,而是找不到任何赞同我的理由。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词“原罪”,我不喜欢这个词,因为它带有明显的宗教色彩,呈现出一种人为的因果关系,用人类的逻辑推理不公平的原因,从而获得平衡。这种推理太狭隘了。我们并不能定义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难道宏大的宇宙要符合社会伦理吗。况且,当涉及面广阔到一定程度,又哪里还有好和不好,而只有不同,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局限。所以我不说原因,只承认结果,结果就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在社会的结构里,便有了高低、强弱之分别。这分别形成的原因由生物法则和人类精神的神性所致。生物法则以公平的方式保障进化的秩序,人类精神的神性则以各种方式超越着局限。在历史的洪流中每个人都是有作用的,在上帝的面前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想“原罪”这个词是建立在一个局限位置上的,是一种浮浅逻辑的结果。它的根源只是不同,不同的个体,拥有不同的开始,不同的开始,经历不同的过程,不同的过程获得不同的收获,不同的收获完成最终的宏大的意义。

因此我知道了,我有着和大多数人意识形态不同的一部分。因为大众相同的经历我没有,我的经历他们也从未体验过,在互不能交换的位置上,他们是大多数,我是极少数,所以用大众的真理来看或许我是错的,这注定我将孤军奋战,但我必须对刘厦这个人负责。因为没有人从价值上更珍惜她,没有人比我更重视她的人生。我不再奢望理解。

这个理论可以让我跳出悲伤的禁锢,同样,我看见我将在悲伤与幸福的反复中前行。

我在前进中纠结,却在纠结中前进。

春夏交替的时节,天气格外好,让人格外向往大自然。无论我在哪里沉默,它都忘不了它的规律,以及这规律中的我。脱掉毛衣的我看上去格外瘦小,而远处吹来的风与我却格外亲近。

“可能不行,对我们来说,这个事太大了。”姐姐从来不会明确告诉我什么该不该,而是在我面临选择的时候,听我分析,在我做出一个决定时,她说嗯,由衷地赞同,那一定是对的,而如果我得到的回应是,她不确定,继续思考,那一定是错的。

可是这次不同,她的表现我不能接受,我没有像以往那样认为那是对的。我全力反驳她。我知道我是在反驳我自己。

为什么不行,谁告诉我们不行,我们的眼光和认识是受目前生活状态所局限的,我们看不到众多的可能,看不到不一样的自己,甚至看不到真正的真理。

一个人的思想意识绝对是受环境制约的,就算他在这个环境中多不同、多超常,但他依然受环境的制约。就像站在第一台阶上绝对看不到第二台阶上的风景,但他唯一可以看到的是那一登台阶。正如,我现在唯一能看到的是我的局限。

我始终都记得N在我面前说过的那段话,如果你要扩建军队,你首先要考虑的不是目前的锅能养多少人,而是要考虑你所期待的那个人数需要多少锅。我不想拥有什么军队,但那段话让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

环境和自身客观条件对制约一个人来说,都是次要的,而主要的是这个人的思想和意识。它在给一切规定价值,它在给自己制造障碍,它在告诉自己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由此出现的一切理由都是合理的。

或许我们可以离开母亲的照顾,或许我们可以在寒风和烈日下行走,或许我们可以看到更美的风景,或许我的创作会获得新的能量。就算这些都没有发生,但有一样东西一定会出现,那就是比现在更成熟的自己。

“或许我们会失去一些东西。”

而事实上我们并不能留住这些东西。与其在消失中越活越小,不如去主动放弃,从而获得更多空间。

“可那很危险,会不会……”

没有失败,一切结果都是成功。

打破按部就班的生活是困难的,多年来的日子,一切都有了固定的位置,彼此时间也有了牢固的结构。就像一颗小石子,落在土里,它慢慢陷进去了,路面平整得看不到它,还有小虫在它周围安了家。它如果动一动,会惊动周围的一切。

但我更觉得我像那只拴在木头上的羊,我一生都无法挣脱掉那根木头,但我只是想看看,我是否能拖得动它,让它跟着我走。这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想法。

都说人生的道路千万条,但真正摆在一个人面前的,也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条,而我面前的,似乎只有一条。

这条路没有任何悬念,好像大家都看到了这条路的尽头,更看到了这条路上的景象。

其实我也看到了,所以我心有不甘。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希望能遇见更多的“意外”。

Z说你带上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具、书籍和电脑就可以了。我说嗯。

我终于要出发了!

当我离开屋子时,我没有了小时候去石家庄玩时那出发前的心跳加速。当车开出院子时,我更没有去省会住院时那与家生离死别的悲伤。我异常地平静。就像从屋里到院里,从院里去过道一样。

但是我知道我回不来了。不管我在外一个月还是一年,我都回不来了。

生活是一种气氛,就像一个水泡,捅破了,哪怕是你回到原点,也不会再有了。

出发的意义或许不在于去哪里,而在于离开,离开原来的自己。

拖着沉重的现实,展开翅膀,我出窝了!

2015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