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病人

身为病人

自从母亲患上气管炎哮喘,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不断地求医、输液、检查、住院。这些日子,焦虑和恐惧总是伴随着我们。因为面对这个病,除了名称,其他的我们一无所知,所以感觉自己的命交在了不知道是谁的手里。

生病让无论谁瞬间回到了生命最原始的状态,仿佛一只羚羊独自走在旷野中。

两天前,我和母亲再次去医院。

我们先去找了母亲前些日子住院的主治医师S,想再看看,因为母亲的症状仍然明显,我们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会不会加重。

打过招呼之后,我们在一旁等候,这位S医生正在跟一群年轻的医生分析病人的病历。颅内高压、蛋白尿、手术伤口感染,我断续听到了这些词语。这位女医生继续说:这些问题没有弄明白你如何用药?涉及其他学科的我们不懂,但可以申请会诊啊!可以说这位大夫的态度还是比较认真负责的。她接下来说:这个病人我们要积极救治,原因有三。前两个我没记住,因为过于专业,但最后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就是:病人家属没有想放弃的意思,治疗态度积极,所以我们得给人家想办法。

我觉得这个逻辑好像有些问题,对病人的治疗态度,要取决于病人家属对这个病人的救治愿望?一个人的生命重要程度,要取决于别人对他的重视程度?

她的话突然让我想起了作为一个病人的感受。

虽然这次我是陪母亲,但更多的时候是母亲陪我,我可以说是一个资深病人,多年来疾病可以说与我同在,唯一的区别是病活跃还是疲惫。所以我深知一个病人的无助。

多少次,在我生病焦急的关头,都是父母亲迫切的求治态度起到了很大作用。记得我四岁时,患了非常严重的肺炎和肠炎,再加上我本身就是一个不会走的孩子,医生便懈怠了,甚至劝我的父母放弃救治。我的母亲便给医生跪下了,恳求他救救我,随后父母又带着礼物去了医生的家里,后来我才得到了积极有效的治疗,才活了过来。前两年,我又一次面临生命危险,浓痰出不来,时刻准备切开气管,就在这时,母亲再一次给医生跪下了。虽然焦虑的情绪让母亲的行为有些过激,但此后我明显感到医生对我治疗态度的改变。

从小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只在父母这里值钱。与其说是医学技术让我活到现在,不如说是父母的爱让我活到了现在。

身为病人我庆幸,有爱我重视我的亲人,但还有很多病人没有那么幸运。我不止一次听父亲的一位医生朋友用灰色的语调说:你看着儿女们不嫌麻烦,愿意出钱,你就给他看,要不,你开了价格高的药,他们还不一定给得了你。一个老人是否能得到生命的尊重,竟全部系在了儿女是否孝顺的问题上。这个医生无疑是偏激程度较大的,但这又何尝不代表一种观念的倾向。

在一条新闻中我也曾看到,一个人因为车祸需要尽快手术,手术却迟迟不能进行,因为没有人在手术前为他签字。这个人意识是清醒的,难道他不能为自己负责吗?这样的障碍让人感觉可笑又无奈,这样的障碍是什么造成的呢?

我突然觉得,生命高于一切,这句话是多么的空,生命的尊严,是多么的轻。

从实际说,一个人生病,会有不同程度的行为限制,也就是说,他的能力迅速降低,低到了要依赖别人才能生存或被拯救。如果没有家人对病人的照顾,对医生的配合,治疗是困难的。但对生命救治的意义和初衷能因此而改变吗?一个病人需要采取什么样的治疗方案,应该考虑病情的特点,个人的体质,甚至为了病人的前提下,也可以考虑经济状况,但不应该把是否有人重视他作为考虑条件。

将这个条件加入救治逻辑,我看见背后是人群中高智商的生物法则,我看见了自保和消极,我看见了生命的无助和悲哀。

S大夫面前的人少了许多。只剩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和医生探讨方案。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他的母亲肠癌转移到了肺部,医生给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穿刺,将肿瘤破坏掉,另一个是化疗。两者也可以一起用。前者费用需要一万五,后者需要两万多。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经过几秒钟的考虑,选择了第一种方案。

我不知道这种选择背后有多少决定它的理由,我又仿佛知道这种选择背后所有决定它的理由。我仿佛看见他的母亲,一位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和我见过的所有七十多岁的白发老人一样。他的母亲还在生活中,不知道有人已经为她的生命做出了选择。但是我确定,她的生命只对她本人是最重要的。

我想到了一位多年前去世的亲戚。他五十多岁时,被查出了肝癌晚期,但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一切由他的儿子替他做主。他的儿子当然是怕他知道了有心理负担。但是也正因此,他失去了对自己生命的知情权和自救权,以及对人生最后时间的安排权。人生最后的告别是多么重要的一个环节,而他却被剥夺了。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主观意识,那和生死有关的决定无疑将落在他至亲的人身上,但是如果不是,那便是一种越权了。一个主观意识清醒的人,有权利为他自己采取什么样的治疗做出选择,更有权利知道他自己将面对什么样的生活状态,甚至还剩多少时间,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应该错过。而他如何面对,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都知道生命高于一切的真理,但这份高贵由谁来捍卫呢?在现实中,纯粹的生命意义多么微不足道,微小得被忽略不计。

终于轮到了我们。但是,S大夫对母亲症状的归因让我感觉不太正确,离开S大夫这里后,我们便来到了呼吸门诊,找到了C大夫。

C大夫是三年前我住院时的主治医师,对他的医术我是有所了解的。他话不多,但会听,可以迅速在南腔北调的主诉中捕捉到有效信息,并加以分析判断,给出方案。他给人的感觉踏实、用心,从而让人感觉可信。

在围着他的人的缝隙间,他抬头看到了我:刘厦过来了!您好,我陪我妈过来。我们便接着等。

我看见,所有来看病的人都有一种不一样的表情,这种表情在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说卑躬屈膝有些过了,说和颜悦色又不够,我想到了海桑那几句诗:我对医生微笑/对着护士微笑/对所有的人点头/恨自己和他们攀不上亲戚。

病人和医生的关系很特别,病人找医生看病,用求这个字或许更贴切。因为在需求与给予之间存在很大的悬殊。对于病人来说,性命攸关的大事要交给某一个不太熟悉的人,需要这个人负责的态度和相应的能力,才能够得救,否则很可能在一些细节的不足之处得到损害,所以这是一份多么沉重的托付。而对于医生来说,拥挤的病人是他的工作对象,一个人得再严重的病也只是一个病人。更多是技术上的认识。

在这种关系下,医生的态度也有一些特别,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觉。人和人之间的礼貌他们好像不必遵守,当然还有个别过分者。记得几年前,我在北京某医院看到,领取检查结果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队,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好像有什么不明白多问了几句,窗口内穿白大褂的烦了,便将老人的检查结果扔到了地上,并说:下一个。老人慢慢地捡起检查结果,离开了。我作为排队中的一员,愤怒让我的脸发烫。

病人会特别在意医生的态度,听到医生难听的话,很容易受到心理伤害,但不会回击。所以,作为病人,很多时候感觉自己不是人。

还好C大夫并不是这样的医生。

我最后一次见C大夫是三年前,但后来我经常在电话和微信里请教他,他关注了我的公众号,近期我又被他拉进了他的医患群,这样他时常会看到我的消息和文章,我也经常看到他和大家交流。所以感觉见到他,要比三年前更熟悉了。

“我以为你这次来是给我带新书呢。”

“呵呵,行,到时候我专程给您送过来。”

……

“我也想学心理学,就是没时间。”

“那挺好,病人或多或少都有焦虑情绪,就像我妈,又受罪,又好不了。”

“你说得不对,只要用对药,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的。”

“真的啊!这下我妈看到希望了!您看,您学心理学比我有用。”

C大夫好像也看出了母亲的焦虑,便安慰她说:“没关系,我给你看。”

母亲说:“那太好了!”

我看到阳光落在了母亲的脸上。

经过C大夫的仔细诊断,母亲拍了CT,拿了药。

在回家的路上,火红的落日轮廓清晰,红光中,渐渐远去的楼群沉静了下来。

经过一天在医院里辗转,身为病人,我感觉到了疲惫。我看见,在人群中,无论是谁,都会在某一刻成为一个病人。从精神层面说,生病是对人的一种污辱。它让人迅速知道自己的卑微,让人的要求迅速降到最低。在疾病面前,我们仅仅是一个生物体。

一个人生病了,会变得无助和脆弱,无助得像个孩子,脆弱得像个老人。因为当人成为一个病人时,便成了弱者。身居弱者的位置上,别人对待你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身居弱者的位置上,你会看到熟悉的事物陌生的地方,你会到达人群没去过的地方。弱者看到的上帝的模样,看到的人间的景色,不是特殊的,而是生命真正的底色。

无论我有多少个角色,我都是一个病人,你也是。

2017年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