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下的秋天

街灯下的秋天

立秋已半月,街上已没了乘凉的人们,只有老人A还坐在他的胡同口,那街灯下的老地方,晃着蒲扇。蒲扇已不为驱赶炎热,只为驱赶吃尽命食的老蚊子。灯光下的老人A像在秋后干枯的庄稼上涂了一层油,消瘦的脸仿佛被岁月封存了。

他看看一户户洞开的大门,看看身旁的电线杆,看看路过的人和车,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寻食的瘦高的野狗,看看村口的小超市……这条街的东头是村口,那小超市的灯光格外温暖,出出进进的人们去买东西预备晚饭。家就像一块磁铁,吸着他们,让他们不自由也不孤独。老人A看着他们,没有人看到老人A的表情。

“爷爷。”一个背着书包回家的小男孩儿,他是老人A的邻居。

“嗯。”老人A的声音让人听上去既高兴又安详。

“您的小鸟孵出来了别忘了告诉我啊!”

“忘不了,你个臭小子。”老人A很喜欢这个经常去看他的白玉鸟的孩子。不知道他和自己的孙子有什么区别。

老人A听到胡同口传来脚步声,“怎么今个出来晚了。”他用蒲扇拍拍腿的左边再拍拍腿的右边,并不回头地说。

“闹了一觉。”老人B从他的后面走到他的左边,他依然是白背心蓝裤子,多少年了没有变脏也没有变旧。他找个稳当的地儿,放下马扎坐下来继续说:“小军托人捎来的月饼快放坏了,我就着水吃了两个,我一个人也就省做晚饭了。吃了时间还早,就躺着了。”

“呵,还没人给我买呢,你倒要放坏了。”老人A一向说话很冲,现在上了年纪已收敛多了。

老人B并不在意,或许是因为他在镇小学当了一辈子老师性格包容性很强。以前他们并不是一路人,老人B又比做粗活的老人A小一轮,从都喜欢上这胡同口彼此才熟悉了,而且性格上倒形成了互补。

“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要是小军他们都在家,俺没月饼吃也得天天笑。”老人B的蒲扇下意识地指了指他说。

老人A哼了一声,沉默了片刻。“最起码你想到孩子心是暖的,就怕人在跟前心却是冷的。”老人A说完又若有所思了。

老人B摇了几下扇子也若有所思了。

街上来往的人更稀疏了,阵阵秋风让路灯眯了眯眼。“在这儿坐着呢?”“大伯大叔你们吃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路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路边的他们。

老人B听出他又不顺心了,“凡事要往好的地方想。”老人B说。

“唉,你别劝我了。”老人A倒急了,他继续说今天发生的小事,“今天晚饭我把桌子摆在了屋里,人家就把桌子摆在了院里,我看着院里凉快,就把我的桌子搬出去了,他们就把桌子连同桌上的饭菜搬进屋去了!谁稀罕凑他们,我是他爹呀,怎么就那么不愿意看见我。真是冤家!”

一阵秋风吹过,一下子把老人A的话打断了,他望着灯光辉煌的小超市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对于老人B来说,已经习惯了听他说这样的小矛盾,他也不想就是非而论,或许对错真的不是问题的根本。“你脾气得改改,什么事别多心,凡事别较真儿。”老人B说。

“老人就得装聋子,装傻子?”老人A自己也不知道在问谁。

“不用装了,我看你本来就有点傻。呵呵。”老人B笑着说。或许真的只能让一个玩笑把他的疑问消散了。

“孩子们小的时候总盼着他们长大,就算是再累得慌也有过头。”老人A继续说,“现在我快80的人了,还是给他们看炉子、扫院子,还要干地里的活,可是我发发牢骚他们都跟我急眼。”

“嗯。”

老人A继续说着……

老人B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因为不光会听,还会猜,而且还会给对方反驳的缺口,让对方说得痛快。

老人B想到今天早晨他听到的广播,说老年人抑郁症呈上升趋势,如果儿女们每天能花15分钟和父母聊天,那老人一天里都会充满阳光。他觉得老人A有抑郁的倾向,而且只有他看出来了,但他不会说,因为老人A的儿子是不会每天和他聊15分钟的,虎子理解不了。但他觉得他的小军一定能理解,他的小军虽然不在身边,但是他孝顺,不然他也不会想给自己找个老伴。不过他没有同意,因为找后老婆儿失败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能给儿女找麻烦。

老人B这样想着。

老人A继续说着什么。

老人B没有听清。

一辆拖拉机开过,突突的响声后是一辆摩托开过,飞扬的尘土在路灯下一浪一浪翻滚。骑摩托的是一个青年驮着一个爆炸头的女的。

“这是老赵家的小儿子,每天去接他对象,他爹的菜地更远,他怎么不去接他爹。”老人A仿佛对所有的年轻人都有了只有他本人能理解的看法。

老人B被说笑了,他看了一眼老人A亮亮的光头,“呵呵 你啊,呵呵……”

在还未散尽的尘土中老人C走来。

“多头,上哪去啊?”老人B先看见了他。他两个同龄,小时候一起和泥玩,后来老人B上了学堂,老人C背起了砍草的筐,他们便不再熟悉。

“去果品站拿两个筐。”老人C说着便在这停住了。他背着手,如果抖一抖身上,能抖下三两土,和老人B形成明显的对比。他的腰弯着,脖子向前抻着,一看就是个哮喘病人。

“我看你今年还是壮实,净去地里鼓捣。”老人A此时已放下了他自己的不快。

“就那脏样子呗,干活累了就重。”老人C磨磨叽叽地说。

“今年可没白鼓捣,葡萄价真不赖。”老人A说。

“可不,呵呵。咱也不知咋了,水果比粮食还贵呢,那能当饭吃?”老人C说着换了个稍息的姿势。

“你这么大年纪了,身子骨又不行,就种点省事的吧。”老人B为他着想地说。

“你净说那话,咱不像你,退休工资比咱们苦干一年的收入还高,我和他娘又都是药罐子,光种玉米、麦子哪能够花。”

老人B没有说话,或许在这件事上他是没有发言权的。

“要是跟大山哥似的,又脑血栓了,”老人C继续说,“药费从哪来?还不得趁着自己还能干多攒下几个。”

“大山又脑血栓了?什么时候的事?”老人A急切地问。

“哎呀,这病就怕得两回。”老人B 既惋惜又无奈地说。

“就是今天早晨,送他去医院的时候我还帮忙来着。”老人C讲述着一个目击者的所见所闻。

大山是他们“等死队”的成员,每到冬天,他们一排老人就坐在村中心的村委会前晒太阳。已经成为村里的标志性风景。有些人背后叫他们“等死队”,大山知道了便说:谁不是在等死,只不过是我们坐着等,你们干着活等。那时候大山得了一次脑血栓,歪歪斜斜还能走出来,现在恐怕是出不来了。

村里一个最大的服装厂下班了,一群群男男女女叽叽喳喳骑着电动自行车从村东回来。这标志着已经是九点多了。

“你们坐着吧,我去拿筐了。”老人C说着便去了果品站的方向。

这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无论是打扮还是面容,都让老人感到陌生,但他们身上的气息让老人感到亲近,那种气息或许就叫人间烟火吧。看这些人下班是坐在这里的高潮部分,他们喜欢看这些在他们面前路过的人们。那些不看人的人是不知道看人的感觉的,而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对生活的热爱是说不出理由的。在这一刻他们觉得离生活最近也最远,因为只有这个在生活之外的角度了。路过的人说着他们之间的话。坐在街边的老人仿佛路边的磨盘,在的时候他们不会看,不在的时候他们也不会看。

他们看着人群渐渐过完了。街上清静多了,小超市也放下了卷帘。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能干了也就到头了。”老人A平静地说。

“可不,就那么回事吧。”

街上的风明显凉了。他们依然坐着,沉默着,或许是看这街上的空旷,或许是在想着大山。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只瘦高的野狗又无声地走回来了,它看看老人A再看看老人B,好像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低着头又去寻找它的……谁知道它在寻找什么呢。

“冷了,咱回吧。”老人B感觉到了困意。

“嗯,走吧。”

他们走进了同一条胡同,走进了黑影里。

昏暗的街灯下只留下一个冷冷的秋天。

2010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