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笔记
在这里,我是什么?
整齐的座位间,我是突出的一块,不入行,不入列,在过道处像一个障碍物。还好,座位间的过道很宽,我靠在右边,左边还能过人,不过走到这儿都要慢下来,我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慢了下来。
我的位置在第二排,左前方便是讲台。听课没有固定的座位,但我右边的座位总会空着一个,虽然我坐在我的轮椅上,但陪我的母亲得坐。所以可以说这个位置是我的。是学校的特批和许多人的努力,才让我在这里有了一个旁听的位置。
来到他们的教室里,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化成人形的妖,以听课的姿态,观察着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那么有趣,都值得去注意和研究。我这个妖没有什么企图,只想多看看人间的景象。
黑板上方的钟表针指着九点五十分,这个点我是熟悉的,以前每天都过,这个时间是宽敞和悠闲的,仿佛我的时间就是那样的。
而现在,我抵达了另一个时间,我看见了时间在不同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不同的速度,不同的容量,不同的色彩。这里的时间是拥挤而刻板的,但其中又深藏着许多丰富的内容,因而极富张力。
可以容纳近两百人的教室里,除了老师的讲课声,还断续有一些其他的声音,喷嚏声、咳嗽声、翻书声、掉笔声、私语声,在老师发问时,还会响起一片起起落落的搭腔声,在老师说到好笑处时,更会响起一片笑声。但整体气氛让人觉得很安静,因为这里有很多东西被隐藏了,有很多声音都沉默了。
我座位前方的座椅靠背上,画着一个便便,黄色的笔画的,很像便便,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学生打发无聊时光的痕迹。
旁边的地上,我看见了一个红润饱满的脆枣,一定是偷吃的同学掉的,这个新鲜的果实被遗落在了这个教室里,没有谁敢去拾捡了。
我看见,我右前方的那个女生在给她前面的女生梳辫子,三条细细的小辫子编得非常细心。我看见,最右边靠墙的那个男生,趴在桌上睡得很踏实。我猜想着,那个长发飘飘,衣着不菲的女生,一定由一辆奥迪送来;我猜想着,那个个子不高,举止利索,普通得让人记不住的男生,将来的职业会是什么。他们每个人各自的世界被我填充着。
课堂,是一个去个性化,极同化人的地方。每一个人的世界都被放在了远处,每一个人都被简化成了一个位置一个学生号,简化成了群体的组成部分。这里除了坐着听、写之外,没有给个人多余的空间。但他们细微的小动作和衣着装扮,却暴露着他们的千差万别,证明着他们是不同的人,来自不同的生活。
是什么让他们选择了这同一个课堂?他们最终还将奔着不同的方向而去,又是什么将决定他们的去向?
很多时候我都忘了自己是一个旁听生。但有两个时候会让我知道,我是他们中间的异类。一是在老师说考试的时候,老师总是说很多关于考试的相关细节,这个时候学生们总会惊讶、感叹,气氛很是紧张。而我却在这紧张的气氛之外,为一个问题纳闷,是学生紧张考试的事,老师才总说呢,还是老师总说考试的事,学生们才紧张了?二是学生们被老师逗笑的时候,在大家都笑了或笑得止不住的时候,我却并不想笑。因为有些事不可思议,但一点也不可笑。
在这里,他们想的事我不用想,而我想的事却是他们不必考虑的。这就是我与他们的区别。这点区别,在我和他们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
当我置身于一个群体中,我发现一个群体也是有眼睛和表情的。那双眼睛就长在我左边那个女生的脸上。那双眼睛很大很亮,很好看,但那种美是让我感到遥远的。因为那种美,是我不曾也是永远不会拥有的。那种美来源于天生的自信,也来自后天的优越。那美中的淡定,是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剧痛,那美中的干净,是因为从来没有受伤结痂过。
通过她的眼睛和神态,我看见,她在顺境中长大,没有重大疾病,家庭也没有重大变故。她在父母和祖父母的疼爱中成长。因为重视,父母会要求到她的坐姿,她说话的语气,她的前途方向。她没有什么假大空的想法,她正在努力考研。她在社会和生活为她铺设的道路上走着。我看见,她未来的日子也是顺利的,她会幸福一生。
由衷地服从家庭和社会期待的人,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安逸幸福的人。
每位老师上课,其实都需要一份回应,而这份回应就来源于那双眼睛。仿佛每位老师都在对着她讲,她也认为每位老师都在给她讲。她总会跟着内容点头、搭腔、变化着神情。仿佛她和老师的交流是一对一的,旁若无人。
课间休息时,她总会给老师倒水、擦黑板,并用很短的时间拿着书向老师请教,好像有说不完的问题,老师也好像非常愿意跟她讲,每位老师在她面前都和蔼可亲。那天另一位同学也拿着书上讲台去请教问题,两句话老师就不耐烦地把她打发下来了。那个同学对着她的同桌做了一个尴尬的鬼脸。
所有的同学可以被忽略,但是这个有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的女生会被记住,被老师记住,被同学记住。
有一次,我去另一个教室听其他的课,是另外的一个老师和一群同学,我竟奇怪地看见,教室的结构竟是这么相似。我的位置仍然在偏左的过道处,坐在我右边的女生虽然没有那双漂亮的眼睛,但她的举止和反应仍然让她成了老师目光和声音的落脚点,她仍然和老师有说不完的话,她仍然被记住了。
一个群体和一个群体是多么的相似,一两个人会成为主角,浮出水面,大多数人会成为配角,淹没在群体里。那一两个显眼的人不一定有超常的才华,不一定成为伟人或英雄,但一定是接受现实、认可自己的人,也一定是被现实接受、被群体认可的人。
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都是人群的组成部分,都在群体的洪流中翻涌。只是我不知道,拥有不同角色的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
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群体,而是一个人和一个群体不断纠缠的结果。这种纠缠,我们无法找到它的变律。因为个人和群体都是一个谜。群体绝不是一群人的总和。它会让一些东西沉默,让一些东西夸张,并会繁衍出许多只有在群体中才有的新的东西。
我仿佛看见,尘世间有数不清的课堂正在上课,每一个人都是听课的学生。每一个人都在从一个课堂走向另一个课堂,从一个说教走向另一个说教,从一个群体走向另一个群体。
群体和群体相连,连成了更大的群体,这个群体就像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正在编织中。每一个人都是网上的一条线,在不同的结点交汇,又从不同结点延伸去不同的方向。这些线知道来路,却不知道前方是何处。这些线只能看见近处的相聚和离开,这些线不知道这个网在编织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其中是什么作用。这些线在寻找自己的路径,但在寻找中,还要注意给其他线让路,避免被其他线缠住。所以很多时候,没有自己的路径可选,而是置身于无数条线路的缝隙中,躲闪、超越、挤撞,以求生存的空间。只是不知道,在缝隙中活下来的人们,是否还能找到自己最初所向往的路径。
想到这儿,我对教室中的人们产生了一些怜悯。他们从出生时起就进入了群体,这群体的期待给了他们那么多必须、不能,让他们行驶在一条轨迹上,因此他们被局限,被群体给予的责任局限,被群体给予的保障局限,被在群体中获得的角色和身份局限。虽然每个人都在这条轨迹上试图控制方向,但他们能左右多少?而这左右又何尝不是在与外界的不断撞击中,产生的力度所控制的呢?
我曾庆幸自己没有进入群体,庆幸自己逃离了大众的洪流,我以为我拥有更多的自由,而此刻我看见,我不也来到了这尘世的一个课堂上吗,我不也成为群体中的一员了吗?
多年来,我为之努力的是走出我的桃花源,我一次又一次地想挤进人群,就像青埂峰下的那块石头,要去人间经历一番。为了经历一番,我愿意放弃那一份难得的自由。
人群这张网面向我的入口很多时候只有一个,但那并非我要寻找的路径。而我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进入,要么从这唯一的入口进入。而我总是选择后者。这是一个生命无法抗拒的贪欲,这贪欲正是人无法摆脱的宿命之根。
在这张网中,我是与大多数线纹路不同的一条线,我所经历的不是大众的来路与去路,但我同样被编织着。我同样有着我所不知道的用途,我同样被其他线牵扯着,拥挤着。
但我始终没有忘记自己要找的路,没有忘记最初想去的地方。这就注定,我将在人群中,与人群纠缠一生。或许最终当我回头望,看见这一路纠缠的痕迹,就明白了上帝让我来尘世的意图。
而现在的我只是想知道,在无数的课堂与课堂之间,在既喧闹又无声的人群中,这个叫刘厦的人将走出一个怎样的人生?
2015年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