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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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地处浙东南,丘陵山地与平原水网相杂,丰饶而美丽,古有“黄岩熟,台州足”之誉。少时也曾到处是高耸的山脉、广袤的原野、洁白的云朵、古老的房子、农闲时悠悠吃草的牛羊、洒落原野上的各色野花。绵延千年的景致,却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起,原野日渐减缩,耕地愈来愈少。层出不穷的房地产商圈走一片又一片原野,筑起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雄心勃勃的政府又划走大片田园,建起一座又一座厂房。家乡的土地,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负荷,于是自净乏力、污染日重,少时的场景日渐难觅,这也是今日中国之困境。幸而家乡倚山濒海、山林广布,至今雾霾尚无,蓝天白云乃存,青山绿水尚寻,只是,这样的情形也不知能持续多久。

最爱往西部走,那是家乡目前唯一的净地,破坏尚不严重。不过,随着城市化的日渐扩展,乡村的土地也正被逐步蚕食,即便是位于黄岩西部的长潭库区,虽是丛林密布也无以幸免。那些肥沃的农田上都建起了座座新房。屿头的柔极溪正在公园化,那片被牛羊垂青的广袤湿地草场,很快会被园林绿化替代。宁川两岸也已开始公园化,园林树种、水泥路与花岗岩路面正在降临,惊艳的坦头村早成记忆。目前,娄岙至快乐村边的田野与河岸,暂时仍然有着美丽的风景与传统的农事,这里的土地还没有塑料大棚,此处仍然春耕秋收,冬季还会有大片绿油油的麦田。在这里,能感受到季节更迭的不同风情与四季时令作物。就如这样的清明时分,这里的溪水澄碧幽蓝、晴雨之间变化莫测;这里的溪坝乌石叠成,圆润结实、沧桑温暖;这里的原野小草青青、野花烂漫;这里天高云淡、宁静祥和、洁净舒爽。然宁川两岸与溪滩也正在公园化,水泥路面、花岗岩步道、园林苗木与草皮将替代千万年来生生不息的各类野草与溪柳树。多少自然生态,都遭所谓“绿道”与“湿地”之摧残。

家乡值得骄傲的,是建于1958至1964年的长潭水库,经2002年除险加固后,库容为7.9亿立方米,高程38米。湖水面积近40平方千米,虽远不及千岛湖,然论水质与风光,却远胜。我曾环千岛湖一周,其各湖湾都早已人工化,湿地也很少,网箱养殖很普遍,游轮频繁,水质并不理想;千岛湖库区的山峦都是土包山,风光单调。而长潭湖基本上还处于原始状态,各湖湾深长美丽,湿地绵延宽广,峰峦叠嶂,烟波浩渺。整个库区生物链完整无缺,不曾开发旅游,有适合野生鸟类生活的极佳环境,2016年的长潭湖越冬鸟调,记录到中华秋沙鸭(国家一级)、角与鸳鸯(国家二级)、凤头、黑颈、斑嘴鸭、绿头鸭、绿翅鸭、普遍鸬鹚、凤头鹰及各种鹭鸟。上垟一线的湖湾更是长潭湿地的集中地,最宽广也最美丽。每到秋冬时节,湿地上用于净化水质的池杉艳红一片,与碧水远山相衬,分外妖娆。而春暖花开的低水位时期,暂时裸露的湿地生机盎然,草高花繁,连缀着湖边的田地,广阔如草原;各溪流入湖口,高大的溪柳也迎来最美的时光,枝头嫩绿,粗大壮硕的树根遒劲沧桑,在青青嫩草间偶露峥嵘,尽显岁月痕迹。上垟的原野,广阔、丰饶、山水相连、落日壮美,农人劳作的平缓梯田与湖边多年来形成的天然景致完美结合,于此,能深刻感悟“天人合一”,体会到“我心素已闲,青川澹如此”的安宁与淡然。

只是,2017年春,沿湖绕行,发现上垟一带正在大兴土木,挖掘机在水边挖掘,运土车往来繁忙,湖水浑浊不堪;自然的溪流正被三面光,高大成片的溪柳被砍伐,据说会种上观光红杉与杜鹃花。董岙村的田野边立着一幅大规划图,详细标注这里今后的变化,真正让人欲哭无泪。这么珍贵美好的原生湿地,是人与动植物共同的家园,是多少地方梦寐以求却永不可得的,而在我的家乡,却如此不珍惜,这么轻易去摧毁,建造一个千人一面的所谓沿湖湿地公园。看到的每一个人都有无尽的心痛。大家一时无言,默默走在田埂上,看远处工作的挖掘机,看刚刚种下的光秃秃的一排苗木。想着那条曾经美丽无比的柔极溪溪滩已经消失,而溪流入湖处的那片喇叭形开阔湿地也正被改造得千疮百孔,六月份就会诞生一个完全人工化的公园;宁川两岸也正在紧锣密鼓地公园化中,黄岩溪上郑至下郑段也在建绿道。不久的将来,一批伪绿道伪湿地会陆续诞生,长潭最好的湿地与最美的溪流都将只能留存于记忆深处。每次走仙居的绿道,都会感念每一任当政者始终如一的理念,他们对环境与家乡的热爱,在每一处微小细节中流露无余,让人感动。而仙居与黄岩,先天环境不相上下,人文积淀黄岩尤胜,如今却高下明显。一个追求天人合一,终将是世界的;一个毁灭一切,唯人是高,制造出一批伪绿道伪湿地伪古街,低劣的农家乐级别,令人痛心,终会沦为笑柄。鲁迅先生当年在写给青年的信中曾说:“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这样的生活态度,于做人、于治国安邦,始终适合。

黄岩曾是一个多么美丽悠远的江南小城,文脉深厚,庭院深深,山环水绕,梵音不绝。桐外岙村口有一幅宣传画,写着“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而我们,似乎啥也没留住。在城区,能做传统食品的市民愈来愈少,城市的老街老宅拆得所剩无几,乡间的老村庄一个个消失。目前的中国,城市普遍雷同,而乡村也不乐观,据统计,从2000年至2010年的十年间,自然村从360万年下降至270万个,每天几乎消失300个,即便存在,很多也只剩下老人与小孩。家乡的小村,更多的就只剩老人了,已失去再生能力。目前尚余的老人们还沿袭传统耕作方式,而乡村的文化却已几乎不存。文化的遗失、乡村面貌的彻底改变,让离家数十载的游子,乡愁不再有依托。回到曾经生活的地方,不再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怅惘,心中想必是孤寂的,更多涌上心头的,是“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2017年7月)